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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儿动了一动,他有些慌乱,短促地笑了几声,“我——我还能不当皇帝啊?”

    “从前怕不能,现在却可以了。”徐循道,“你也知道,你祖母病得……”

    其实,太皇太后也不是纯粹因为老病而无法出面,不过打杀王振的命令是她下的,此时却不便直接处理此事。徐循干脆也就不费事通知她,让她更难做,她含糊了一下,跳了过去,“现在你母亲又病了,如今宫中主事的人,自然是我。你若不想当皇帝,我可以帮你。”

    她顿了顿,见栓儿神色变化,亦是有会于心:这孩子课业上也许不能令先生们满意,但其实也不算是缺少心计。起码,对一些利益纠葛,他心里是一清二楚。

    “太后毕竟是你的嫡母,将其气病了,是忤逆不孝的罪名,即使是天子,也都不能逃脱指责。”徐循也不理会栓儿,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你不想当皇帝,那么便将此事向外公布出去,你自己召见群臣,宣布因罪退位。虽不说合情合理,但也勉强有个依据,大臣们只要肯定了是你自己的意思,并非出自别人的夹裹、威胁,也未必会多么反对。”

    见栓儿听得住了,她续道,“至于谁来继位,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襄王为人谨慎、个性温和,又曾是太皇太后心中的继位人选。他出面继承的话,立刻就能把国政拿过来,分量总要比个孩子沉些,镇压局面,也算是比较有力了……起码,我是会这样向太皇太后和三位阁老提议的,但最后到底是他还是你弟弟,那就要看他们的决定了。”

    栓儿凝固的神情略略一变,望着她那冰冷、猜疑的眼神,略略融化了些许,他寻思了一会,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询问徐循,“可……可若我不当皇帝了,我……又会如何呢?”

    “到时候,吃粥吃饭,也就由得人给了。”徐循道,“一般来说,封做藩王,去个偏远的地方就藩,别再进京,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不好一点,你叔叔发狂起来,把你暗害了——也不能说是没这个可能。”

    见栓儿神色变化,她又补充道,“不过倒也有个好处——你不是不想上课吗?若是如此,你就真的再不必上课了。就是你想学,也没有人会来教你的。”

    栓儿神色,顿时一变,他几乎是本能地维护着自己的地位,“我——谁说我不想上课了!我就是……我就是希望先生们和气些么!”

    其实他的要求,也十分正当,作为一个十岁的孩童来说,栓儿的表现够优异的了,点点比他还大了些,和栓儿比,活得简直都浅了一层。徐循却没有赞同他的说话,她冷冷地道,“皇帝,很多事,是天不从人愿的。就算你是天子,也不可能由着性子来。”

    既然栓儿能懂,她说得也就不是很直接——栓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徐循指的并不是他的学业,说的是他对母亲胡言乱语、讥刺外廷的那番话,亦是他对太后语出不逊的那番话。正是他由着性子,不加考虑地说了这些让自己爽快的话语,现在局面才会突然间坏到这个地步,坏到了徐循都要问他‘你还想不想做皇帝’。

    他握着扶手的小拳头泛了白,“好……那就不说这个!娘娘您只说,若、若我还想当皇帝,又该怎么办?”

    “我并没有威胁大郎的意思。”徐循轻轻一哂,眼神转利,“不过,若你还想当个好皇帝,那便真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

    见栓儿默然不语,意似默可,她心中雪亮:到底还小,见事惊惶无措,已经是默认把主导权交给了自己。

    “方才我说的话,并没有一句是在讹你。今日的事情一旦传出去,你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形象,必然会遭到沉重动摇。”徐循道,“国朝重孝,印《孝经》,发《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都是弘扬孝道之举,今日的事,不论有多少内情,又不论是不是巧合,总是不孝之举,你今年才十岁,已经如此作孽,等到成年执政,又该如何?”

    她顿了顿,“你能名正言顺登位大宝,靠的无非是你的血脉,连血脉都悖逆。各地的藩王,听说此事以后,若有一二不老实的,要造反的借口都是现成的。更别说你在朝堂上本来就没有丝毫权威,臣子们暂时尊奉你,是因为你的血脉和‘父子相传’的王道,可若是觉得你能力不足、心性不正,自然又要有一批人会起些小心思……你想当个好皇帝,是不是?”

    栓儿默然片刻,又点了点头,他似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才不过因为自己气病了母亲而惊慌,可此时听了徐循的分析,却是真的开始惧怕了。原本还挺直的脊背已经低了下来,亦不敢和徐循对视,只是到底还撑得住,虽然诸多细节,已经流露了心中情绪,却终究未曾啼哭。

    “既然如此。”徐循道,“那这件事便从未发生过。”

    栓儿蓦然一惊,抬头望着徐循,几乎有几分不可置信,徐循也望着他,口中缓缓道,“太后从未来过乾清宫,只是今日恰好在清宁宫中发病。之前的那番对话,从来也未曾发生过,连太皇太后都不必知道……把王振交给我,你现在应该去清宁宫侍疾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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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栓儿犹未信,“这——这样的事,怎么能隐瞒得住!”

    徐循想到文皇帝年间鱼吕之乱,死去的那数千宫女,不禁微微一笑,“宫里发生的很多事,外头人从来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都没一点音信,要掩藏一个病人发病的始末,又有多难呢?”

    “可、可……”栓儿语无伦次,“可那些宫女……太医……”

    “柳知恩已经在清宁宫中了,那些宫人的名字,都已经登记在册,”徐循说,“在你亲政以前,他们不能出宫了,若是外头流传出一点风声,所有人都会被送到东厂。她们本就是你母亲的心腹,再分说一番利害,也不会胡言乱语的。”

    顿了顿,又道,“至于两名御医,你更可以放心了,他们若不知谨言慎行,也就坐不到现在的位置了。”

    太后在清宁宫里发病,知道的也就那么几十个人,徐循正好在身前,局面立时被控制住了,算来算去,知道太后中风的不过数十人,知道太后中风之前去过乾清宫的可能还要再少点——太后去哪,又不会广而告之,也就是跟着出门的人知道罢了,而知道太后和皇帝在乾清宫中有口角的,也就是那寥寥数名心腹,以及当时在场服侍茶水的大宫女,总数都不会超过十人。要控制消息源,其实并不难,徐循问,“你和太后拌嘴时,身边伺候的都有谁?”

    小皇帝先摇了摇头,又回忆了一番,方才勉强道,“娘进门时我在读书,本来也没多少人在旁……我也记不清了。”

    徐循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今天乾清宫当值的人也是有数的,顶多效法清宁宫罢了。

    “总之,把这几十人押在宫里不许出去,对外便宣布太后忽然卒中……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徐循说,“没人知道前情的话,也就当正常的病情来办了。”

    被她这一分说,栓儿的神色也放松了点,徐循凝视着他,又道,“不过,要把一件事当作没发生过,光靠关人、押人也是没有用的。你得真的把它忘掉,在你祖母跟前、你嫡母跟前……都忘记它,打从心底地忘记它。”

    栓儿默然片刻,还有些不能接受,“话都说出去了……真的能和没说过一样吗?”

    从他的神态来看,他并非纠结于‘已经放言要废太后,如何能食言’,不,栓儿还没有建立起一言九鼎的自觉,他更担心的还是造成了如今的伤害后,如何同太后相处,这一问,问得并不抗拒,反而蕴含了隐隐的希望。

    “皇帝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多了去了。”徐循告诉栓儿,“你不是想做个好皇帝吗,依我看,但凡是好皇帝,总都免不得食言毁诺,也总都免不得做一些不光彩的事……不过,这却又不是让你从不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这里面的学问,你好好想想吧。——别怪先生们对你太严格,你要学的东西,本来也就还有很多。”

    栓儿若有所思,他犹带稚气的小脸上,偶然流过一二思绪,看来倒和成年人一般深沉。

    “那……刘先生的事……我说的那些话……”过了一会,他问,“也和此事一样,都不曾发生过吗?”

    “不然呢?”徐循似笑非笑。“从你议论外廷的那天开始,到今日,不是万事太平,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吗?”

    栓儿唇边,也流露了一缕放松的笑意,他的眼神落向了地上,似是个无言的询问。

    “王振就交给东厂吧。”徐循说,“不过一个内侍,生死又有谁会在意?”

    王振依然静静地伏在栓儿脚边,不言不动,仿佛一尊雕像。栓儿的眼神,在他背上流连不去,面上神色变幻,仿佛自己也难定心意,过了一会,方抬起头来,摇头道。

    “不成。”

    徐循其实也早有几分预料,她扬了扬眉,并未动怒。“如何不成?”

    栓儿本来严阵以待,似乎准备和她的怒火对峙,见徐循反应并未过激,方才渐渐松弛下来。“我已说过了,觉得外廷藐视内廷也好,对娘说的那些该死的话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伴伴在此事上,清白无辜,只因是我亲信,方才被拉出来打杀,做杀鸡儆猴之用。”

    他眼中射出寒光,稚嫩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若我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日后,这宫里还有人会听我的话么?”

    也许他年纪还小,也许他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但这并不妨碍小皇帝本能地维护自己的权威。他虽然还小,但经过这几年的教育,也已经有一点帝王的样子了。

    徐循终于感到一点满意,却又有些不满,她道,“好,会想到这一层,终究还是个聪明孩子。”

    皇帝倒有些吃惊了,“你……你不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徐循反问,“难道你说得不对么?”

    小皇帝有一瞬迟疑,随后又肯定地一抬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徐循看在眼里,心底也是一动:王振是否清白,她是一无所知。说不定他真就是倒霉当了替罪羊,也说不定他是进了谗言。栓儿虽然有心机,但并不是谎话连篇的孩子,在说谎一事上,还很生涩,如果真是王振所为,他不会这么肯定。

    但,如果真的和王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也未必会有那一瞬间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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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瞟了王振一眼,忽然间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她留意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间了,但却还未仔细地端详过他。——如今看来,这个人,是值得她好好看一看的。

    “即使王振清白无辜……”她又把心神拉了回来,泰然道,“可我刚才也已经教过你了,大郎,皇帝的承诺,也是有个价钱的。你要护住亲信,这份心很好,不过,人也要懂得取舍。王振在,这件事如何能了结?”

    “如何又不能了结了?”栓儿语气中透了倔强,“本来就和他无关,只因为祖母和娘要给我个教训……怎么就不能了结了?”

    徐循长出一口气,她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厌倦。是啊,栓儿为什么不能维护王振呢?倘若他认为王振无辜的话,一个和他亲密无间的大伴,如何会因为这样轻描淡写的理由而就此牺牲?若是十一岁的孩子都能快速下了这个决定,那么他也就不会犯下要调走刘翰林的错误了。

    “打从心底说,”她道,“我也不知王振错在哪里……甚而就是十多年前,我也比你更固执,更认死理——”

    世上最令人疲惫的事情,便是让日后的自己,来重新面对从前的自己,并非说栓儿和她有多么相似,只是在这一刻,徐循真感觉自己在隔着时空,对多年前的她说话。“只是……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如此,我个人怎么想,无关紧要,今日坐在这个位置上,便只能尽力协调你们的关系。你‘没有’做过的那些事,总要有人担起些责任,难道真能就这么算了?这个责任,不是王振为你担,难道你自己担得起来?”

    栓儿担不起来的,若是担得起来,又何必要一笔勾销?他的下颚收紧了,虽然依旧寸步不让,但在徐循的词锋前,却显然已有些慌乱。

    “娘娘……”王振忽然轻声说,他依然伏在地上,未曾抬起头来。“奴婢斗胆问一句,大郎同太后娘娘说的那些话……又有哪句是假呢?”

    这句话,看似是问徐循,实则却给栓儿提供了极好的思路,他眼睛一亮,“不错!我……我说的那些话,有哪些事情,不是,不是娘——不是太后做过的?”

    徐循一时,亦只能语塞。

    没有,栓儿说的都是实话,太后纯粹自作自受,她被气卒中,也是昔年种下的因。栓儿的反应是过火了点,威胁是偏激了点,但亦是情有可原。在这件事上,理字是掰扯不清的。

    她没有强词夺理,而是换了个角度,“且不论理,今儿只说你的年纪吧。你今年才十岁,当家的还是祖母、母亲,就算王振丝毫错处没有,他终不过是个奴婢,生死操诸于主人之手,长辈要打杀他,你如何违抗?这个家现在还不是你在当……你已违逆过长辈一次,难道还要再违逆一次么?”

    栓儿看了看王振,神色又是一番变换,最终,他仍倔强道,“不错,我就是要再违逆一次。”

    他似是已经掂量明白了,也不等徐循回话,便抬起下巴,望着她自信地说,“娘娘刚才教我,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不能松动的,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顺着行事。那么,今日我便是一定要保王振,您又能怎么样呢?”

    徐循望着栓儿,并不说话,栓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续道,“若你一定要打杀了王振,那我也不是无话可说,我要见大臣,要把真相说出,要追究娘——追究太后的往事,翻祖母的旧账,难道您还能把我关在乾清宫里?娘娘,你始终也不过只是个太妃!你——敢吗?”

    还真是胡来了,要维护的是皇帝的地位,他的江山的稳定,结果倒被他拿了这点来讨价还价,徐循不禁有几分好笑,她摇头道,“我不敢。”

    别说她,这宫里也没人敢,的确,栓儿年小德薄,没有权威,也说不上有甚智计,但只凭着他是章皇帝的长子,是现在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一点……他便可以横冲直撞,除非太后、太皇太后,也没有谁能在地位上遏制住他。徐循不过是一个妃嫔,就算加了太字,凭什么遏制他?她要没个养子还好点,有个养子,行动不知多出了多少顾虑。栓儿也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做出这么荒唐的威胁。

    栓儿没吭声,神情分明再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徐循道,“你是不是忘记了,讨价还价,总是要双方都让一步。我来这里,带了两个意思过来,第一个,我要你和我配合,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以后你在你祖母、嫡母跟前,还是孝子贤孙,不能露出什么破绽,当然在大臣们跟前,更不能带出此事。这一点,对你是有好处的,第二个,我要你把王振交出来,完了此事,你不愿,那我们便商量着办,这不是什么问题,不过,你也不能一步都不让吧?若是你觉得我拿你没法,便能无赖了……皇帝,你别忘了,你头顶还有个祖母呢。”

    皇帝神色一动,终是没有再嚣张地说出‘祖母能拿我怎么办’的话,徐循料着他亦不傻,真要为了一个宦官做到这一步,太皇太后急了眼,太后和自己又不助他,太皇太后还真是想拿他怎么办就拿他怎么办。

    “那……娘娘意欲如何?”他揉了揉眼睛,不经意地也流露出了少许疲倦:今日这一天,对于皇帝来说,必定也是很折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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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杀他也没什么。”徐循道,“依我,我本来也不会杀他,不过,王振也不适合继续在你身边服侍了。”

    “可若伴伴离开乾清宫。”栓儿寻思了一会,语气也有所松动,“我又如何能够知道他的生死?”

    徐循本想说,她可为此担保,但想想又放弃了——她拿什么担保?且不说栓儿是否相信,她自己都不信她能担保宫外的事情。“离开乾清宫,也不代表要离开京城,大郎若不放心,大可一年半载见他一次。”

    这处置方法,合情合理,栓儿又看了看王振,面上浮现浓浓不舍,却终还是点了点头,无力地道,“好……那就依娘娘的办法。”

    徐循终于也松了口气——她心中真正的解决方法,其实就是这样,只是讨价还价,也得有个过程,若一开始就如此开价,栓儿一旦不依,那大家就真没退步了。现在这样,也可算是各方面都照顾得过去,这一场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凶险风波,也算是有了个终局。

    “走吧。”她也不耽搁,起身道,“你随我来……王振留在这里,一会自然有人来带你。”

    刚才还想着要仔细看看他,不过,现在局面进展如此理想,她却又失去兴趣:离开宫廷的内侍,就算得了皇帝的眷顾,有富贵傍身,但对宫廷来说,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栓儿站起身,却未迈步,他情绪复杂地望着王振,哑声道,“伴伴……”

    王振抬起头来,柔和地道,“哥儿深恩厚意,奴婢粉身碎骨也难为报……时间紧迫,也不多说什么了,日后,奴婢不能再常伴左右,哥儿自己多保重吧。”

    他并不看徐循,只是不舍地望着栓儿,“日后,可要更懂事些了,奴婢也会日日夜夜,为哥儿念经祈福——哥儿亦不必惦念奴婢,如娘娘所言,日后也自有相见之时……”

    徐循瞥了王振一眼,唇边浮起淡笑:王振言下之意,她又岂能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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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急从权,这时也不必摆什么仪仗了,徐循就直接带着栓儿坐的轿子,两人刚才把话都说尽了,也都很是疲倦,这会儿在轿中,全都抓紧时间闭目休息。等到清宁宫在望时,徐循才道,“一会儿进去,可要记住我说的话。”

    栓儿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忽又疑虑地道,“真能……真能装出来吗?”

    徐循道,“总是要尽力试试吧……这也是做皇帝的一刻,你既然要做皇帝,不妨从现在就开始练习。”

    她的话十分坦白直率,栓儿倒是被她逗乐了,窃笑道,“娘娘口中的皇帝,要学的事情真多。什么装着演戏、讨价还价、背信毁诺,真不知以后还要再学些什么。”

    “那可就多了。”徐循看了栓儿一眼,“要我说,当皇帝最要紧的一课,你还没有学会呢。”

    栓儿便好奇地扬起了脸,“这却又是什么?”

    “不要相信别人。”徐循告诉他。“做皇帝的为什么称孤道寡,便是因为天下间除了他自己以外,是没有旁人能全心全意地相信的。”

    栓儿似乎有丝明悟,却好像还有些迷惘,他寻思了一会,似乎是有意在徐循跟前证明自己,“我……这一点,我早已经学会了。”

    “你只是学会了不要相信你的嫡母而已。”徐循道,“可在我看,你却是太相信王振了。”

    “那、那是因为他对我好,”栓儿有些提防地反驳,见徐循面上一片平静,方才渐渐地松弛下来,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背,轻轻地道,“罗娘娘去了以后,就只有他对我好。旁人对我的好,都是不一样的……我没能护住罗娘娘,是我没用……这一回,我一定要护住伴伴。”

    从他的语气听来,栓儿似乎不无解释的意思——他之所以维护王振,乃是因为王振对他,要比太后对他更为真诚、更为呵护。

    “没能护住罗娘娘?”徐循有丝疑惑,“老娘娘都和你说什么了?你罗娘娘去世,真是因为疟疾,并非是有人暗害。”

    “这我也知道。”栓儿闷声说,他抬起头来,眼圈已是红了,忽然间,他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悲伤,似乎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最容易受伤的一面,展露在了徐循跟前。“可您摸着心说一句,要是……要是她没有抢走我,要是罗娘娘是我娘,她……她会被送到那么远的院子里去么?给她看病的,会是那么几个太医么?一样是生病,爹在乾清宫里,多少人守着?罗娘娘呢,罗娘娘在那么偏僻的小院子里……要说她用的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您信吗?”

    徐循默然无语。

    “要说她是我亲娘,她要去世了,我连面都不得见,您信吗?连丧都不用服——”栓儿突兀地切断了自己的宣泄,他又垂下头,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几次,方才沉声说,“我装不来……我是真的好恨她!”

    他恨得是谁,无需多说了。

    徐循望了他许久,直到轿子停了下来,方才道,“是么?只有恨?”

    栓儿犹豫片刻,狠狠地点了点头。

    “本来也不欲告诉你的,怕你更为自责……”徐循顿了顿,道,“我不过一个太妃,这么大的事,是我说压下来,就能压下来的吗?你未曾想过,没得正宫授意,我如何能做这么大的主?”

    栓儿肩膀一僵,他慢慢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徐循。徐循道,“我也和你说过了,太皇太后并不知此事……你道,是谁都已经发病倒下了,却还放不下你,还要压下此事,保着你的名声,不受一点影响呢?”

    皇帝的喉头动了两下,他看来是如此茫然、如此迷惑,好像一头小鹿,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徐循却是心如止水,生不出一丝怜意,摇了摇头,不再看他,只道,“装不来的时候,多想想此事,也许会有些帮助。”

    言罢,便当先撩开帘子出去,大步进了清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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