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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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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 漏風的小屋裏空無一人。段大師兄一個激靈,連剛醒的那點兒困頓都沒了,十分警惕地用靈識探查了一遍周遭。

    然後才發現, 行,是真的沒人。

    虞別夜睡前待過的那兒涼得透徹,半點兒餘溫都沒有, 顯然這家夥已經不知道離開多久了。

    而這破小屋也确實算得上是少和之淵外門最隐蔽的角落,他的靈識都探出去這麽遠了,還是一點兒人息都沒有。

    天光朦胧,段重明沒有因此放下戒心,還思考了一番要在這裏等虞別夜回來,還是自己先行動。

    鑒于虞別夜什麽都沒給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應是他還會回來。

    就這麽幹等了足足兩炷香, 等得日光打落過來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轉了一個角度之後,段重明才意識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別夜這種大概從來沒有團隊活動過的家夥,怎麽會記得留暗號給他。

    段重明壓下心頭那點兒火氣,推門而出。

    然後在推門的同時看到了掉落地面的傳訊符, 上面正是虞別夜臨走前說他要去接凝禪的留言。

    段重明:“……”

    哦。

    顯得在房間裏幹等的他更愚蠢了!

    總之,段重明心情微妙複雜地這樣一路緊趕慢趕過來, 才走到半路就聽到了宗門這邊驚天動地的喧嚣和嘈雜,如此動靜,饒是他距離這邊還很遠,也足以看清那幾道巨大的戰鬥傀的身影。

    少和之淵一片混亂。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過來,去與凝禪等人彙合。

    結果才到, 他還沒看清楚局勢如何, 滿身戰意才提起來,就看到了這麽一張确實和虞別夜的臉有點過分相似的面容。

    怎麽說呢, 他的那句話也并非是嘴快過腦子。

    因為就算是腦子過了一遍,銀發男人的那張臉,也還是和虞別夜實在太像了。

    氣氛一時之間有點凝滞。

    虞別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經知曉了自己身為應龍的由來,非要說的話,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總不可能對着這世間的規則叫一聲“爹”。

    無論是妖還是人,總得有一個由來。

    他表面上的由來,确實是龍女一族為他的母親畫棠挑選了面前這位龍侍別驚鵲,而他的外貌,也的确繼承來源于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這麽說來,又或者說,按照龍女一族歷代誕生出的應龍們的傳統來說,他确實……理應将面前的這個人叫“爹”。

    ……但實在是說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時喊過柳易眠“爹”,然後又親手屠了柳氏一族,對他來說,“爹”這個字眼,比起某種帶了對父親的美好幻想與憧憬,更像是一個想起來就作嘔且充滿了血腥的殘忍回憶。

    打破這一瞬寂靜的,是別驚鵲的笑聲。

    他大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嗎?我也覺得像。”

    他邊說,又擡頭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開的巨大戰鬥傀,完全不掩飾眼中的欣賞:“傀不錯。”

    然後,他向前走來,在靠近虞別夜的時候,也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十分自然地與他擦身而過。

    “殺人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別驚鵲就這樣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淵宗門廢墟上的那一刻起,他周身此前收斂起來的殺意與屬于妖皇的氣勢,便已經開始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找人的事情,你們來做。”

    段重明湊過來,沒忍住,小聲問了句:“這人誰啊?”

    銀發男子完全不掩飾自己聽見了,他沒有轉頭,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都聽見。

    “別驚鵲。”

    随着他的聲音,方才陷入了絕對寂靜的妖群開始重新沸騰,地面震動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少和之淵守宗門的弟子們才剛剛集結成陣,就已經被第一波沖上來的妖獸們徹底沖散開來!

    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于蒼穹之上亮起,無數靈紋陣線密密麻麻的浮現,尖叫聲與示警聲一并響徹,大陣張開,自然便要将所有的妖獸都隔絕在大陣之外!

    ——如果少和之淵的宗門還在的話。

    宗門坍塌,陣線斷了幾條,但如此規格的大陣,本就有自我修複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編織,再将宗門位置的陣壁補齊。

    卻到底有了一剎那的頓挫。

    別驚鵲的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将旗杆插在地上,純黑的旗面随着妖氣帶起的狂風翻卷,獵獵作響,于是那重新編織的護宗大陣便不能再寸進半步!

    方才那名拿着弟子名單的執事甚至還在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極速接近的妖獸們已經到了近前,為首的一只高高躍起,眼看利爪與殺意已經到了他的面門!

    一道大力從他身後傳來,将他一把堪堪拉開,狼狽跌落在地,卻也到底避開了這一擊。

    執事這才如夢初醒,他側臉看去,卻見竟是他方才厲聲訓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臉色蒼白,顯然吓得不輕,拿劍的手都有點抖,卻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經四散逃跑了的時候,到底折身将他救了下來。

    執事心情複雜至極,他咬牙起身,一把将那弟子扯到了身後:“跟我跑。”

    那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啊?”

    “啊什麽啊,你啊個屁!”執事暴怒道:“還站着幹什麽,真想和宗門共存亡?蠢貨!跑!”

    無數雙眼睛在少和之淵中睜開。

    那些眼睛有的是閉關已久的護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沒有将宗門口傳來的動靜當一回事兒的長老。

    自然也有一雙,是虞畫瀾。

    他不在自己的寝殿。

    前一夜,被他丢在偏殿的涅音在這麽久以後,第一次敲響了他的門,沖他露出了一個與昔日的畫棠實在過分相似的笑容。

    不僅是那個笑容,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甚至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畫棠平日裏的樣子。

    她帶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時之間有些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喝過這樣的味道,卻覺得連酒裏都是畫棠的氣息,好似這酒只在畫棠那裏喝過。

    這一夜充滿了荒唐,他做了許多自己之前都沒有做過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經與畫棠濃情蜜意,之間全無那些算計目的,她還是會如最初那樣,用充滿愛意與憧憬的眼眸看他,對他說最纏綿的情話,對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當然還有理智。

    理智卻也只覺得涅音這麽做,想來應是在這麽多日的被苛待後,終于想通了,願意安心做一個替身,永遠活在他喜歡的面具之下。

    這很好。

    虞畫瀾覺得很滿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滿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跡,原本嬌嫩白皙的肌膚已經沒有多少完好,淤青與紅痕遍布,她疼得一夜都睡不着,在看到虞畫瀾睜開的眼時,卻依然下意識露出了一個自己對着鏡子練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畫瀾看她的眼神卻沒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從平淡,開始變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後來,變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覺得可怖的殘忍。

    他起身。

    她有些顫抖地随他一并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無數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着片縷地服侍他,強忍着巨大的羞恥感為他穿衣,束發,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滿了□□的毒蛇,也像是殘忍的審判。

    與他相處的每一刻都變得極其漫長,漫長到虞畫瀾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頸時,她竟然反而松了口氣。

    是想象中……或者說,等待已久的結果。

    他的手指開始收緊,眼神冷漠至極,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個玩意兒。

    身為掌門,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與他的靈識相連,他即便不去,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本應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間就出現的。

    但他卻竟然在醒來的時候,才後知後覺。

    “你在酒裏放了什麽?”虞畫瀾問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給的,她甚至不知道這酒有什麽作用,只是依照她說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畫瀾的樣子,眼中卻抑制不住地開始浮現笑意。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脫離了虞畫瀾的控制,讓他震怒不能自已。

    這樣的認知讓她的心頭翻湧起了巨大的愉悅,愉悅到蓋過了她如今處境的恥辱和越來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頸。

    她不說話,虞畫瀾也未必真的想要一個答案,因為涅音眼中瘋狂的笑意已經足夠回答。

    他的手開始收緊。

    涅音毫不懷疑,自己應該就要死在這一刻。

    她的臉漲得紫紅,已經呼吸不上來,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神卻依然瘋狂甚至輕蔑。

    “掌門——!”急促的敲門聲猛地打破這一刻緊繃的氣氛:“攻破宗門那人自稱是妖、妖皇別驚鵲!還請掌門主持大局!”

    虞畫瀾猛地松開手,下一瞬,已經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劇烈的咳嗽聲中,她一邊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體,一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她是音修,這一生也沒發出過這麽難聽的笑聲過,但她卻覺得自己此刻的笑實在太過悅耳,太過動聽,太過暢快。

    可很快,這些笑意就變成了翻湧而出的惡心,讓她跌跌撞撞起身,開始止不住地嘔吐。

    前一夜發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腦中回放,她吐得肝膽寸斷,卻還是覺得惡心。

    在她的身後,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來,她站在那

    喃風

    裏,靜靜看了她片刻:“你可覺得不值?”

    涅音仙子剛剛吐完,她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回過頭來的時候,眼中卻雪亮,好似有一團火在燃燒。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為他的死推波助瀾哪怕一點浪花,我都覺得值得。”涅音仙子的聲音裏是不加掩飾的恨意:“至于我付出了什麽……都是我罪有應得。”

    她深吸一口氣,沙啞問道:“虞畫瀾什麽時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個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只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臉前。

    “這張不屬于你的臉,我就先拿走了。”她開口:“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罷,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後,涅音仙子愣了許久,然後瘋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面鏡子,再看向鏡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臉。

    她盯着那張熟悉的臉,顫抖地撫摸過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相比起她昔日對虞畫棠所做的一切來說,所有她經歷的這些,不過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

    如今她遍體鱗傷,卻終于在這場贖罪中,尋得了一點心安。

    大陣與妖氣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實質的火色,妖獸從妖皇大旗撕裂出的這一隅缺口處奔湧而入,逐漸将整個少和之淵化作了被妖潮覆蓋之地。

    純黑大旗之下,別驚鵲的銀發翻飛,他微微側臉:“還不走?”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多看虞別夜半眼,只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這件事,好似只是段重明那一句覺得兩人長相相似,對他來說便已是足夠。

    但虞別夜卻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

    凝硯持弓立于戰鬥傀上:“阿姐,有我在這裏,你放心。”

    段重明的斬.馬.刀已經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經殺開了一條路,紅衣師兄回首一笑:“殺虞畫瀾的時候,記得給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禪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別驚鵲遞了過去:“或許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說對于人類來說,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變、讓人無限聯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占據整個浮朝大陸的禁忌之物的話,那麽招妖幡對于歷任妖皇來說,則像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擁有的聖物。

    不僅僅是因為招妖幡能夠號令群妖的強大,更因為,擁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種妖皇的傳承,是整個妖族榮光的再現。

    但別驚鵲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他卻笑了起來:“號令群妖如果還需要一面幡,還當什麽妖皇?你拿着玩兒吧。”

    凝禪一愣。

    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

    和別驚鵲擦身而過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這位妖皇兩眼,然後才随虞別夜一并,躍至小虎妖的身上,随着妖潮,向着畫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淵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門之一,占地面積極大,小虎妖送了他們一程,便返程回了戰局之中。

    剩下的路,還是自己走比較快。

    快要到畫棠山腳下的時候,虞別夜突然問道:“真的很像?”

    凝禪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銀發樣子,就更像了。”

    虞別夜緊緊抿着嘴,半天沒說話。

    凝禪沒有打擾他。

    要接受這件事,可能确實需要一點時間,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着。

    結果過了片刻,虞別夜冷不丁問道:“是他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凝禪沒反應過來:“……啊?”

    虞別夜的下颚繃得很緊:“你剛才看了他好幾眼,所以,是他好看還是我好看?”

    凝禪:“……”

    凝禪:“?”

    不是,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在這兒吃這種莫名其妙的飛醋?

    而且你這一路都神色嚴肅,就是在想這事兒?

    她啼笑皆非地盯着虞別夜看了會兒,停住腳步,在虞別夜看過來的目光裏,沖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虞別夜神色依然肅然,卻依舊依言俯身湊了過來。

    凝禪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別夜的臉猛地紅到了耳根,然後幹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禪笑了一聲,才看向眼前。

    他們的身後,是別驚鵲的妖潮,凝硯的雲間流火和段重明長刀橫掃的殺意。

    她擡起手,又一次将掌心貼在了畫棠山的大陣上。

    前一世,她也是這樣破陣的。

    只是靈息還未運轉,虞別夜卻将她的手拉了回來,他看向畫棠山的眼瞳已經開始變得燦金。

    “這一次,讓我來。”

    虞別夜的長發開始一寸寸褪成銀色,應龍漂亮的黑色雙翼在他身後張開,屬于應龍的妖氣第一次如此毫無遮攔地展露出來!

    畫棠山開始震動。

    又或者說,整個少和之淵都在天搖地動。

    只是妖潮洶湧,本已将此處攪得天翻地覆,又哪裏還能分清這樣天崩地裂的由來。

    正如高懸于整個少和之淵的護宗大陣之中的弑妖陣法,此刻正忙于向着別驚鵲的方向落下殺招,再感應到虞別夜這裏的滔天妖氣時,分過來的力量,就弱了實在太多。

    弱到凝禪在虞別夜頭頂撐開了一柄紅傘,她的靈息就已經将那道落下來的殺招擋住了。

    畫棠山大陣是無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聲響起。

    起初只是一條裂紋。

    裂紋很快蔓延,再變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網遍布在畫棠山周遭。

    然後在下一個瞬間,徹底崩塌!

    落雪無聲。

    陣破的這一剎那,天地也真正無聲。

    畫棠山大陣破,終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滞一瞬,畫下了最後的終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巒之上。

    一縷籠火自山腳燃起。

    凝禪掌心的紅傘轉動,傘沿下懸挂的金色鈴铛發出玎珰聲響,每一聲響起,便有一縷籠火從傘邊如雲間流火般散落,直至将整個畫棠山都鑲上了一層緋紅的邊。

    火色開始沖天。

    畫棠山的雪本應能熄滅這世間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經停了。

    所以籠火漸盛,直至讓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将厚雪之下,都燒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禪和虞別夜并肩站在畫棠山下。

    上一世,凝禪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轉噬魂大陣之中。

    而今,虞畫瀾定然也已經靜候于畫廊幽夢外,甚至這一次,他已經知曉了凝禪半妖的身份,所以他只需等她和虞別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陣。

    可惜這一次,凝禪不打算入陣。

    只是一把火燒了畫棠山,還遠遠不夠。

    凝禪擡起手。

    她沒有用永暮,只是将手虛虛地圈出了一個握劍的手勢,而虞別夜站在她的身後,将她擁在懷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貼在了她的手背。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卻已經知曉對方想要做什麽。

    劍息同時自兩人周身燃起,再一并擡眸。

    天鶴訣。

    屬于辟邪的靈息之血和蘊含天道規則的應龍之血一并凝在指尖,再逐漸以劍息相引,纏繞凝成了一柄這個世間絕無僅有的血色長劍。

    沒有任何劍柄可以承受這樣兩種力量同時出現,正如沒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擋這一式天鶴訣。

    劍息浩蕩,凝成一道沖天的筆直直線,又或者說,死線。

    觸碰到這條凋零死線的一切都會被割裂開來,再被褫奪所有的生機。

    草木如是,畫棠山也如是。

    天鶴訣的劍氣将天地都灼燒,九轉噬魂大陣在這一劍下被劈散開來,蕩然無存,正如這一劍,也在虞畫瀾愕然的目光中,将半座畫棠山徹底湮滅。

    一縷幽然之靈息從畫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戰局之中,別驚鵲霍然轉頭,看向了畫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個瞬息,他已經懸空站在了半座空蕩的畫棠山前,臉上那素來的散漫已經盡數收斂。

    他看向空蕩的山體之中,慢慢伸出一只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臺終于真正落在了虞別夜的眼中。

    那一劍後,他的妖息與靈息一并翻湧,手臂上有龍鱗湧現,卻又害怕割傷懷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塵翻湧。

    灰塵裏,是陳舊近乎腐朽的妖息,這樣的妖息帶着凋零,帶着血腥,也帶着絕望。

    他終于看清。

    那是一座祭臺。

    或者說,刑臺。

    高臺之上,只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虛無的影子,無數靈息之線從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張将她纏繞封印的蛛網,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動彈,不得出聲,不得思考。

    靈息之線的另一端,是高臺之下那些無數面向她的妖獸們。

    妖獸們被動貪婪地吸收來自于她的龍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駁混雜于他們的體內,又有更多的靈息之線貫穿過他們的身軀,将那些混雜了他們的妖獸血液的龍女之血,輸送到更深更未知的遠方。

    它們一邊從她的身上欲壑難填地剝奪她的生命與血液,一邊卻又因為感知到了她身為龍女一族的氣息,而天然地為之臣服,所以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跪拜匍匐着貪求和攫取,讓高臺上的龍女畫棠帶了某種獻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幹了最後一滴血後,卻以這樣的靈體姿态繼續渾渾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禪的辟邪之血中的靈性喚醒。

    天光透過遮天的妖息傾瀉下來,落在那抹虛無蒼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溫度的輪廓。

    被編織的枷鎖和牢籠被打破的這一刻,她終于能重新睜開雙眸,再看一眼這個對她來說并不溫柔也并不美好的世間。

    她像是大夢一場。

    就像那些苦難,那些煩憂,都只是另一場與她無關的噩夢,而她終于醒來。

    在看到別驚鵲的臉時,她的臉上甚至短暫地浮現了一個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時代每一次從族中偷溜出來見到他時一樣。

    “阿棠。”別驚鵲癡癡看着她,卻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樣脆弱的靈體,哪怕只是蝴蝶振翅的驚擾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動。

    畫棠的目光慢慢轉開,她像是真正剛剛蘇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着這個世間,直到看到依然持劍而立的虞別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終于開始變得清晰,那一剎那,她的眼中閃過了太多複雜的情緒,卻最終落點在了溫柔。

    她想起了所有,卻又忘記了所有,她只想給虞別夜留下這樣的溫柔。

    正如過去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在看向他時,始終保持的神色一樣。

    “娘……”虞別夜喃喃出聲,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碰她,卻又如別驚鵲一般生生停住腳步:“娘——!”

    龍女畫棠長久地看着他,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所有這些最終都化作了一個溫柔的笑。

    她艱難地擡起手,無數靈息之線随着她的動作而動,使得她的動作無比艱澀,她似是想要向虞別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別驚鵲的手。

    但她的手,最終越過了他們,伸向了日光缱绻燦爛的天穹。

    那裏有自由的風,柔軟的雲,和翺翔的鳥。

    那份難言的神性賦予了她靈體,而她的靈體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看虞別夜最後一眼,也不是為了向着別驚鵲露出一個少女時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畫瀾展露自己的恨與絕望。

    而是為了觸摸這一刻的陽光。

    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是為自己活着的。

    她以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象中的良人,是世間真正的惡魔。就連她的靈體此刻被喚醒,被感知後,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縛于她周身的靈息之線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靈。

    但這一刻,她被束縛一生的靈魂,終于自由。

    溫暖盛大的陽光裏,她的靈魂終于可以碎裂開來,随風散入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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