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三更合一
恩公在上,請受雲禮一拜!
喻商枝此刻無比想知道, 這金虎究竟是何方神聖。
區區一個錢員外府上的家奴,竟在鎮上捕快跟前這麽有面子。
将他一個過路郎中也帶去問話,莫非是想屈打成招不成?
沒等喻商枝說什麽, 一旁的溫野菜已經氣急了。
他認出上回的捕快不是眼前的這兩人,可是同在一個鎮子上辦事, 竟差距如此之大,實在是令人咋舌。
“你們這般行事,不問清楚就拿人去衙門, 還有沒有天理了!”
溫野菜無論如何也不想喻商枝被帶走, 他擋在前面, 公然質問兩個捕快。
“此處哪有你一個哥兒說話的份!若是還不閉嘴,你們小兩口就一起去牢裏作伴!”
這句話已經算是徹頭徹尾的威脅, 溫野菜咬住嘴唇,正在此時,手被一旁的喻商枝緊緊握住。
誠然, 喻商枝此刻着實有些後悔于自己的沖動。
是他忽略了這個時代的階級差距就是如此真實,他們兩個鄉野出身的村戶人,莫說在更大的地方,就是在一個小鎮上,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人碾過。
不過……
他的目光越過兩個行事不公的捕快, 落在金虎與其他幾個錢府惡奴的身上。
此事恨在他們是錢府中人,另一方面, 卻也好在他們是錢府中人。
自己好歹救過錢府如珠如寶養着的小少爺,若是能想辦法令錢府來出個頭, 說不準能逃過一劫。
喻商枝想到這裏, 自己心下也覺得好笑。
這錢員外快稱得上的是涼溪鎮的土皇帝了, 他們這些沒有根基沒有靠山的人, 就是水中浮萍。
正在喻商枝思索如何能跟錢府通個氣,最好還能見到那位看起來行事持正的府內大娘子時,捕快已經沒了耐性。
兩個捕快一前一後,催促着食肆掌櫃和喻商枝出了門。
喻商枝正巧和食肆掌櫃對視一眼,對方滿眼俱是歉意,估計也知曉若不是自己情急之下的那一指,眼前的小郎中還不至于被卷得這麽深。
當着捕快的面,兩人沒有私底下交談的時機。
喻商枝匆匆丢給溫野菜一個眼神,目光落去了元寶巷的方向。
後者會意,朝着喻商枝用力點了點頭。
食肆正如捕快所說,離鎮署衙門并不遠。
那群圍觀看熱鬧的百姓裏,有不少又盡數綴在了他們一行人的後面。
衙門問話是公開的,誰都能聽能看。
浩浩蕩蕩的隊伍自是惹人注目,不斷又有打聽到發生了什麽的路人加入進來。
動靜太大,搞得兩個捕快時不時回頭呵斥。
但法不責衆,捕快罵歸罵,仍舊擋不住老百姓想看熱鬧的心。
此時,路旁扇坊。
錢雲禮丢下了今日看的第八柄折扇。
小少爺不學無術,唯愛附庸風雅,家裏鑲金嵌玉的扇子一堆,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拿在手裏。
可今日的他卻挑不出個想買的,整個人百無聊賴地癱在扇坊的圈椅裏,身旁的小厮苦哈哈地拿着另一把竹扇給他扇風。
“沒意思,做什麽都沒意思,回了家要聽老爺子和我那無趣的長姐唠叨,出來了,竟也連點新鮮事都沒有。”
說到這裏,他回頭看向小厮。
“進寶,今日金管家的外甥金虎可在府上?他那人倒是很會找樂子。”
名為進寶的小厮簡直想跪下給錢雲禮磕個頭,那金虎借着舅舅的人情進了錢府,實則就是個市井無賴。
和這樣的人走近了,只怕少爺是永遠不可能學好了,自己也要繼續過着少爺挨十個手板子,他挨二十個手板子的苦日子。
進寶正想胡亂編個由頭,讓他家少爺別再惦記什麽金虎銀虎。
若是再被夫人和大娘子瞅見少爺和金虎那票狐朋狗友一起游蕩,八成少爺又要被關在佛堂裏抄經書。
“少爺,那金虎他……”
可惜還沒等他不太靈光的腦瓜子裏蹦出說辭,他家不省心的少爺就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坐了起來。
“進寶,你看看剛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是不是金虎!”
片刻後,進寶苦哈哈地跟在錢雲禮後面,去追不知為何被捕快領着往鎮署衙門去的一票人。
只是走着走着,他突然覺得裏面有個人的背影格外眼熟。
“小的當是誰,原來是錢少爺您,您怎麽今天有空往這邊逛?”
路就那麽寬,錢雲禮一路小跑,沒多久就被兩個捕快發現了。
若說錢員外是涼溪鎮的土皇帝,那錢小少爺就是涼溪鎮的太子爺。
兩個捕快見了他比見了親爹還高興,年長的捕快笑得魚尾紋都快夾上了眼珠子。
錢雲禮對鎮上這些小捕快沒什麽印象,人家對他笑臉相迎,他也只是倨傲地揚了揚下巴。
“這裏頭有我府上的人,他們可是犯了什麽事?”
此時金虎等人早就走了過來,齊齊對着錢雲禮呵腰,口稱少爺。
等直起身來時,才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一個個假惺惺地按着肚子。
這一幕落在錢雲禮眼中,令他奇怪不已。
“金虎,你們一個個這是怎麽了,鬧肚子了不成?”
兩個捕快意識到,這是一個難得能在錢少爺面前露臉的機會,當下争先恐後地說出前因後果。
錢雲禮聽了一耳朵,壓根懶得看一眼後面的食肆掌櫃與什麽草醫郎中。
他搖着手裏華麗的折扇,打了個呵欠道:“這點小事還要我府上這麽多人跟着去衙門?你們直接罰了那食肆不就成了。”
捕快似乎有些犯難,可看那神情,估摸着最後還是會答應,只是這會兒在思索如何料理食肆掌櫃和那個小郎中罷了。
站在錢雲禮面前的金虎本低着頭,這會兒更是在無人注意的地方揚起唇角。
今日能在街上遇到自家小少爺 ,着實是意外之喜,原本還需要去衙門費一番唾沫,如今怕是能輕而易舉就借衙門的刀廢了食肆的那顆老幫菜。
到時那個占了好地方的鋪子空出來,正好可以讓給他相好一家。
其實若不是他相好哭着喊着非要這個鋪子,自己也犯不上領着人演這一出戲。
奈何他只是個府中小厮,若是有他舅舅的地位,就是明搶怕是也沒人敢說話。
金虎想到這裏,便将熾熱的眼神投在了錢雲禮身上。
從進府的那天他就意識到,只要抱緊這個小少爺的大腿,日後自己必定平步青雲!
可他看向了錢雲禮,錢雲禮卻沒看他。
金虎有些莫名其妙地循其的視線朝自己的身後看去,正對上那個多嘴多舌的小郎中一雙幽潭般的眼睛。
他冷冷一笑,這等小門小戶的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個赤腳行醫的郎中罷了,在錢府面前,說他是只螞蟻都是誇獎。
如今有錢雲禮替他撐腰,他有恃無恐,醞釀了一口唾沫正想沖這好似還不知道“害怕”為何物的小郎中啐去,忽然間,錢雲禮卻快步朝對方走了過去!
緊接着錢雲禮說的話,更像是一道驚雷,直直劈中金虎的腦門。
“原來您就是那個喻郎中!若不是進寶提醒,晚輩還認不出您,該死該死。恩公在上,請受雲禮一拜!”
恩公?
恩什麽公?
金虎這一剎那覺得自己有點聽不懂人話了。
不僅是金虎,在場的幾個錢府下人,還有那兩個捕快全都傻了眼。
衆目睽睽之下,錢雲禮頂着一張嬰兒肥未褪的小圓臉,沖着比他還高一個頭的喻商枝拜了下去。
而喻商枝則慌忙伸出手,扶住了錢雲禮的胳膊,口中說着“萬萬不可”。
金虎看在眼裏,覺得渾身都在冒冷汗,要知道錢雲禮這個混世魔王這輩子應當還沒對除了老爺、夫人、大娘子之外的第四個人這麽客氣過!
喻商枝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錢雲禮,且他身邊的小厮還認出了自己。
上回施救時,眼前的小少爺已經吐得不成人樣了,而且險些把自己噎死,這會兒倒是絲毫看不出那日的狼狽。
喻商枝扶起錢雲禮後,又周到地回了個禮。
“見過錢少爺,上回路過施診,乃是巧合,救人性命,更是醫者本分,錢少爺不必挂懷。”
這一句話說得可謂不卑不亢,但周遭所有人可都聽了個明白,這小郎中救過錢小少爺的命,而且錢小少爺也認下了這份大恩情。
頓時兩個捕快只剩下倒吸涼氣的份,同時狠狠瞪向了金虎。
若不是這個混賬玩意今日突然惹出這等幺蛾子,他們兩個也不至于為了那點孝敬,得罪錢小少爺這一尊佛!
“喻郎中哪裏的話,救命之恩,雲禮此生難忘!”
錢雲禮雖說被爹娘慣壞了,行事風格就是一個标準的纨绔子弟,但往往這樣的人最是怕死。
在金銀堆錦繡叢裏長大的,一向都覺得所有能危及到性命的事情都離自己很是遙遠,直到上回他喝醉了酒,靠着牆根吐着吐着,突兀地被窒息感所裹挾。
那一刻死亡帶來的驚恐,讓錢雲禮回了府中還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直到錢雲書告訴他,是一個路過的草醫郎中救了他,自己已經代他送了謝禮。
可錢雲禮卻把這事記在了心裏,他自诩很有江湖義氣,等哪日遇見恩公,勢必要加倍報答。
就是全然沒有預料到,與喻商枝的見面會發生在如此的情形下。
“恩公,這食肆和我們府上下人的争端,如何把您也牽扯進去了?我這就去和捕快說一聲,讓他們把您放了!”
其實不用錢雲禮發話,兩個捕快已經幹笑着湊過來了,于捕快搶在前頭說道:“錢少爺,這都是誤會,其實我們請喻郎中去衙門,也不是為了問他的罪,而是想請他做個見證。”
劉捕快也附和道:“沒錯,其實是為可請喻郎中給您府上那幾個人診治一番,看究竟是不是食肆裏的東西不潔導致的不适。”
他們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期間還幾次看向喻商枝,企圖讓他幫忙給個臺階下,然而喻郎中對此的回應,便是古井無波的一張臉。
兩個捕快在心底暗罵一句,可也無可奈何。
那金虎在錢少爺的救命恩人面前,又算是哪根蔥?
哪個能得罪,哪個不能得罪,他們心裏絕對拎得清。
捕快其實想的是,就在這裏把喻商枝放了,帶着食肆掌櫃和金虎等人去衙門走個過場,這事也就能翻篇。
哪知錢雲禮這小少爺壓根不按照常理出牌,只見他的折扇往手心裏一拍,露出了驚喜又好奇的神情。
“那還等什麽,快去衙門啊!我想親自看看我恩公如何診病,幫你們斷案!”
錢雲禮正愁日子無聊,沒有好玩的事可供打發時間。
一聽有機會旁觀斷案,自是興趣非凡。
“來,恩公您先請!”
說罷就不顧兩個捕快的意見,直接引着喻商枝就要往衙門走,嘴上還不忘道:“恩公,今日與您在此相遇,實在是緣分使然,晚些時候等此事解決,定要給我個機會,請您去聚賢酒樓用飯。”
此情此情,捕快哪裏敢有意見,當即回神沖金虎等人喝道:“還愣着幹什麽,趕緊跟上!”
又想及郎中是和食肆掌櫃占一邊的,頓時收斂起來,不敢再沖掌櫃多說什麽。
一路上,錢雲禮好似一個小話痨,圍着喻商枝說東說西。
“你不知道,上次回去後,我長姐把你吹得天花亂墜,說你年紀輕輕,臨危不亂,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恩公果然……”
錢雲禮瞧着是想琢磨出一套詞來誇喻商枝,然而因為讀書太少,意外卡了殼。
憋了半天也沒憋出來,進寶更忙不上忙,最後只得瘋狂搖扇子掩蓋尴尬。
“反正就是那麽個意思,連我娘親都想見見您呢。”
其實這錢雲禮不過十六歲多一點的模樣,放在這個時代已是可以成親的年紀了,可在喻商枝看來,就是個被家裏慣壞了的叛逆少年。
“承蒙錢夫人青眼,在下實在不敢當。”
錢雲禮出身大戶,聽慣了這類客套,并不當回事,反正他若想請喻商枝回府,對方定也不會不答應。
沒多久一行人就到了鎮署衙門,喻商枝發現,就連一鎮之上見了錢小少爺,也只有點頭哈腰的份。
甚至迅速命人搬來椅子,另其在廳堂之中大喇喇地落座。
錢雲禮還熱情地招呼喻商枝一起坐,喻商枝婉拒了他的好意。
另一邊,鎮長已經聽兩個捕快說完了情況,再看這兩人目光閃躲的模樣,就知定是收了鬧事之人的好處。
不料大水沖了龍王廟,把個燙手山芋丢到自己手上來了!
于捕快和劉捕快何嘗看不到鎮長的眼神,已知自己八成要挨罰,這會兒不敢多說一句,直接把涉事的幾人都帶了上來。
鎮署不比縣衙,鎮長亦不是什麽官員,充其量可以稱之為“吏”。
一般由鎮上德高望重的舉人、秀才等出任,眼下涼溪鎮的鎮長姓何,名叫何方園,便是當年中榜的一名舉人。
故而雖名為鎮長,卻不比縣太爺那樣可以坐堂審案,比起斷案,鎮上處理糾紛的方法更像是村子裏的村長,以調解為主。
自然,若是遇到調解不了,的确涉及作奸犯科的,就會由捕快押送到縣城衙門去,交由縣令大人裁決。
至于眼見這出事端……
何方園嘆口氣,明眼人都看出是錢府的奴才仗勢欺人,奇就奇在這回錢少爺最親近的卻不是自家下人,而是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小郎中。
“金虎,爾等且先說明今日在朱家食肆中發生了何事,又為何控告朱家食肆的飯菜有異?”
金虎讪讪地立在堂中,往前是何方園頗具威壓的目光,往左則是自家少爺探究的視線。
如今他也只得将準備好的說辭盡數說出,可由于演得太假,之前捕快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卻沒人繼續配合。
果然何方園聽完,涼笑一記。
“我瞧你們幾個青壯漢子,個個魁梧結實,沒有半點吃壞肚子的模樣。”
錢雲禮聽到這裏,當即按捺不住。
“鎮長,既如此,就讓我這恩公替金虎等人診斷,他醫術高明,絕無差錯。”
何方園就等這句話呢,當即轉身慈祥笑道:“錢少爺年少英才,果然高明。”
說罷就對喻商枝道:“你既是郎中,就在此處為他們把脈看診吧。有諸多人在此見證,真相自會水落石出。”
外面圍觀的百姓這時似乎嗅到一點苗頭,一個個群情激奮起來。
“沒錯,起碼得讓郎中看看,才知道這些人是真的還是裝的!”
“老朱的食肆在那條街開了十年了,我不信他家的菜會有問題!”
一片喧嘩中,喻商枝率先走到了金虎面前。
金虎這次來鬧事,是帶了府中四個與自己關系不錯的漢子。
他們大多不比金虎,有管家外甥這麽一層身份,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對金虎唯命是從,期盼着金虎吃肉,自個兒也能喝湯。
此時這五個人排成一列,不像是苦主,倒仿佛已是犯人一般,蔫頭耷腦地把手縮在身後。
喻商枝漠然啓唇。
“手腕,兩只。”
金虎不情不願地伸出兩只手,喻商枝依次将手指搭在其上。
在場其餘人都猜測,這金虎若是無事,勢必壯得和頭牛一樣,然而卻見把脈過後喻商枝陷入沉吟。
“舌頭伸出來。”
喻商枝轉而又道。
雖說這是郎中看診都必經的環節,但放在此時,卻讓金虎覺得自己渾然像個傻子。
待金虎伸出舌頭,喻商枝瞥了一眼,“舌紅少苔,兼之脈弦細數,此非吃壞腸胃導致的腹痛、下痢之體征。但你顏面烘熱,顯然是陰虛陽浮,平日裏想必時常潮熱盜汗、虛煩失眠,若不及時診治,怕是日後有精關不固的早洩之憂。”
說這些話時,喻商枝刻意擡高了一點聲音。
故而話音初落,外面看熱鬧的人裏離得近的,就有忍不住笑出聲的。
金虎簡直無地自容,而錢雲禮還在此時拿展開的扇子捂住臉,睜着一雙杏仁眼道:“哎呀,金虎你年紀輕輕,怎麽就得了這麽個病症!”
喻商枝則走向下一個人,同時慢悠悠道:“正值青壯年的男子若是有此病症,多半是房事過度所致。”
他半點面子都不想給金虎留,說得他的臉色幾經變換,咬牙切齒,只能憤憤喘氣。
而站在幾步開外的朱童已在心裏求爺爺告奶奶了一通,先前看喻商枝沉吟不語,心裏還咯噔了好幾下,如今放下來心來,長舒一口氣。
無論如何,這個小郎中都是在家鋪子的大恩人。
除卻金虎,剩餘還有四人,方才都演得賣力,此刻顯然也跑不了。
在喻商枝的命令下,盡數一個個乖乖伸出手腕和舌頭。
然而有了金虎這個前車之鑒,心裏俱都慌得不行。
他們現在已經不怕被挑明自己沒有吃壞肚子了,只盼着眼前的郎中不要多嘴說些有的沒的。
好在随後三個除了能夠确定腸胃康健外,都沒被喻商枝看出什麽大毛病。
非要說的話,其中一個有點上火,怕是牙龈發炎,一邊的腮幫子都腫了。
最後到了第五人,喻商枝早就注意到他眼底發黃,心有預感。
以手搭脈後,緩緩皺起眉。
“你的腸胃亦無毛病,不過你平日裏可有口幹口苦、多夢心悸等症狀?”
這人好似被喻商枝震住了,愣了半晌後恍惚點頭。
喻商枝撇下他的手腕,順口提醒道:“回頭得了空去醫館看看,你的肝怕是有問題。”
如此看診結束,喻商枝朝着何方園施了一禮。
“回您的話,此處無人均無相關病症,先前種種症狀,怕是有心污蔑朱家食肆所做出的僞裝。”
何方園緩緩颔首。
若說他原本以為這郎中只是攀附上了錢雲禮,想出風頭而已,那麽現在他也需要承認,喻商枝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
待喻商枝退到一旁,何方園便看向了朱家食肆的掌櫃朱童。
“朱家食肆的掌櫃,你先前可曾在食肆中見過這幾人,是否與他們結下過仇怨?”
既有此一問,擺明了鎮長已經打算戳破金虎等人的陰謀,朱童回憶半晌道:“小的此前從未見過這幾人,今日應當是他們第一次來敝店用飯。”
說完後他似乎又回憶起什麽,迅速道:“不過大概半月之前,曾有人來到店裏,想以一百五十兩的價格盤下食肆。可那食肆乃小的安身立命之本,如何能夠變賣?況且就是能夠變賣,一百五十兩也是絕對不夠的。小的當時覺得莫名,直接拒絕,那人走時似乎面有怨怼,不知是否與……與今日之事有關。”
朱家食肆所處的位置,稱得上是涼溪鎮最繁華的地段之一,且店內桌椅齊備,樓上還有雅間。
莫說一百五十兩,翻個倍賣作三百兩,怕是都有人願意出。
何方園心裏已和明鏡一般,直截了當地指向金虎斥道:“金虎!你蓄意污蔑朱家食肆,勒索鬧事,其中究竟有何陰謀,給我從實道來!”
金虎吓得膝蓋一哆嗦,沒等他想出什麽申辯的話,又聽何方園對自己的四個跟班說道:“爾等四人雖并非主犯,但也難逃從犯之責,若是知道些內情,也速速交代!”
這般威令之下,幾個只敢趕着金虎後頭作威作福的軟腳蝦哪來的骨氣?
當即紛紛跪下,竹筒倒豆子,把金虎和相好的牽扯,對朱家食肆的觊觎,乃至勒索到錢財後如何分贓都說得明明白白。
何方園聽罷,轉頭朝錢雲禮這邊走來。
因喻商枝看完診後,就在錢雲禮的要求下挨着他的椅子站,眼下得以聽清了面前人說的話。
“錢少爺,此事畢竟涉及貴府家奴,在下不敢越俎代庖,敢問少爺打算如何處置金虎幾人?”
聽及此喻商枝不由心道,這鎮長果然是個老油條。
。Y~L~W獨加。
轉眼間就将問題,又抛回了錢雲禮面前。
到時就算這錢少爺有心包庇家奴,也不礙他的“公正”。
畢竟人家都說了,這是錢府“家事”。
然而錢雲禮雖是錢府少爺,在家又沒有管家之責,素來只有他自己被爹娘和長姐管,以及四處霸道行事的份,何曾做過這等決定。
按理說,金虎等人是板上釘釘地污蔑了朱家食肆,可若他真的在此讓鎮署衙門處置了他們,會不會顯得錢家太沒面子?
“這個……”
他支支吾吾,拿着折扇不停地拍手心,一雙眼珠子左右亂轉。
先轉到進寶身上,想了想問道:“進寶,依照咱們府上的規矩,犯下這類事的,該當如何處置?”
進寶是從底層灑掃的小厮幹起的,是以對府中懲戒下人的規矩爛熟于心,加上他早就對金虎不滿,就是這個人,害得他被連累受罰好幾回。
“回少爺的話,依照府上規矩,下人在外壞府上名聲,若是賣身為奴的,便就地發賣,若是契約入府的,則直接驅逐。”
而這回的五個人裏,只有金虎因是金管家外甥的緣故,并非奴籍。
餘下四人便沒有這麽好命,就地發賣的意思,便是叫來牙子直接帶走,高門大戶發賣的奴仆,多半是犯了事的,同樣是富戶的其他府上斷不敢要,因此去處多半都很不如意。
甚或有觸了主家的大黴頭,直接被賣去礦井、鹽場做苦力的。
他們都是窮人家出身,在錢府已過慣了吃喝不愁的日子,月月還有月錢可以領,簡直無法想象被發賣後的日子。
頓時一個個沒了先時的威風,跪下來沖錢雲禮一邊磕頭一邊哭訴道:“少爺,奴才們是豬油蒙了心,跟随金虎做出此等糊塗事。還望少爺高擡貴手,不要逐奴才們出府!求少爺開恩!”
“求少爺開恩!”
“求少爺開恩!”
這幾人此起彼伏地給錢雲禮磕頭,搞得錢雲禮頗為手足無措。
最終他左看右看,竟最終将求助的視線投向了喻商枝。
“恩公,此事您怎麽看?”
喻商枝既非鎮署吏員,又非錢府之人,哪有有他說話的份?
可錢小少爺的話在目下這間廳堂裏就是金科玉律,喻商枝忖了忖道:“在下對此事倒真是有些看法,如有失禮之處,還望錢少爺勿怪。”
錢雲禮現在就盼着有個人能幫他出主意,甭管自己聽不聽,先出了再說。
于是聽了喻商枝的話,只是連連點頭道:“恩公客氣,但說無妨。”
喻商枝的語調不疾不徐。
“在下今日雖是初次與錢少爺交談,卻覺錢少爺為人灑脫真誠,急公好義。若是錢少爺能夠依律處置了作亂的家奴,便是保住朱家食肆的鋪面、朱家一家人的生計,無異于是救朱掌櫃于水火之中,如此大恩大德,想必朱掌櫃定會感念終生,而外面的百姓們,從此也會記得少爺今日的公義之舉。”
他說話期間微微擡首,快速朝朱掌櫃的方向送了個顏色,期盼對方能夠明白。
朱掌櫃好巧不巧察覺到了喻商枝的暗示,到底是開門做生意多年的,這點腦子還是有的,當即就長長一揖,作出泣聲。
“錢少爺高義!懇請錢少爺做主,還小人一個公道,從此您就是小人全家的恩公!下輩子給您結草銜環,當牛做馬!”
“恩公”這個詞一出,喻商枝瞥見錢雲禮的腰板都一下子挺直了。
一把折扇在手上翻來覆去,最後展開又合上,“啪”地一下被他拍上了座椅的扶手。
旋即在場衆人就見錢雲禮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金虎等人的面前。
金虎唯唯諾諾,已是不敢擡頭,他心裏想着自己的地位終究是不一樣的,又一直頗得錢雲禮的賞識,想必就算是其他人被處置,到了自己這裏,也會網開一面的吧?
哪知這念頭剛冒出來沒多久,就見錢雲禮已經高高擡起腿,金虎大驚失色之下,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記窩心腳。
這一腳大約用了十成力氣,金虎站不穩,當場就倒了地。
錢雲禮聽到鎮署衙門外面響起的陣陣驚呼,頓覺自己做得實在是對。
“好你個金虎,枉我過去還想提拔你到我院子裏來伺候,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往日也沒少打着本少爺的名頭在外面作威作福,我今日就要你嘗嘗本少爺的厲害!”
說罷他就挽起袖子,手拿折扇沖上前,用扇子骨扇了金虎幾個巴掌,扇指着金虎險些斷了的鼻梁道:“等我回府就禀告娘親,把你罰去莊子裏,挑糞種地!”
在錢雲禮的眼中,和那些苦哈哈的佃戶一樣挑大糞澆田地,就是這個世上最可怖的懲罰了。
府上也沒少罰像金虎這樣沒有賣身契的奴仆去田莊裏種地,他往常偶爾聽到娘親這麽處置下人,都要打一個哆嗦,仿佛已經聞到了那股沖天的臭氣。
而這一回由他自己說出來,實在是格外的舒爽。
待他說完,圍觀的人群中居然出現了頗為突兀的一道掌聲,很快拍巴掌的人越來越多,不少百姓們的交談聲也傳入了錢雲禮的耳朵。
“錢府的小少爺雖說年紀小,可倒是個明事理的。”
“錢府的惡奴在鎮上仗勢欺人許久,如今得了懲治,也算是殺雞儆猴!”
“小少爺深明大義,日後必定前途無量啊!”
這些話裏顯然有鎮上百姓的刻意應承,不過看錢雲禮的表情,顯然已經沉浸其中,乃至飄飄然了。
他臨站起時又給了金虎一腳,站在原地對何方園道:“依照衙門的規矩,是不是還要打他們板子,或是賠些銀兩?板子你們趕緊打,銀子本少爺出,過後我要趕着把他們押回府上發賣。”
何方園連連稱是,迅速喚小吏把打板子的刑具擡上來。
眼見金虎幾人大勢已去,沒了靠山,這板子都是往實裏打的,幾人嗷嗷直叫,顏面丢盡。
而另一邊,進寶則在錢雲禮的授意下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給了朱童。
錢雲禮看了一眼,不滿道:“一百兩夠幹什麽的,也就夠擺一頓席面,再拿一張出來。”
進寶眼前一黑。
這少爺當朱家食肆是什麽高檔酒樓呢,那地方一盤菜才幾錢銀子!
錢雲禮自是對這些沒有認知,何況莫說更多了,就這一百兩,那朱掌櫃的手都哆哆嗦嗦。
錢府的銀子燙手,他着實不敢要。
可在錢雲禮的眼裏,一百兩估計就和尋常城裏人家眼裏的一百文差不多,是錢,但不是太多錢。
得知進寶出門真就只帶了一張銀票,錢雲禮眉頭緊鎖,最後想了想,把手裏金燦燦的大扇子塞給了朱童。
“這把扇子少說也能典當個百八十兩,算本少賞你的。”
這把扇子他前些日子喜歡,最近已經不太看上眼了,不然今日也不會去扇坊挑新扇子。
朱童左手一張輕飄飄的銀票,右手一把沉甸甸的骨扇,只覺得今日的遭遇稱得上傳奇。
怕是回家講給媳婦孩子聽,他們都不樂意相信。
不多時,堂上的板子打完了。
五個人和個破麻袋似的被丢在地上,怕都爬不起來。
錢雲禮嫌棄地看了一眼,沖進寶努嘴。
“你快回府上喊人,把他們幾個綁回去發落。”
進寶雖不敢離開自家少爺,可看對方堅持的樣子,只好聽令行事。
朱童也沒多留,暈暈乎乎地揣着銀票和扇子離開了。
留下的幾人中,錢雲禮拒絕了何方園要他和喻商枝留下吃茶的邀請。
這破破爛爛的鎮署衙門裏,能有什麽好吃的茶?
若要吃茶,就該去他們錢府後花園的亭子裏,有湖有花,還有彈琴的美人。
他扯着喻商枝往外走,邊走邊熱切道:“恩公,方才若不是您的指點,我還反應不過來呢。”
同時也沒忘了自誇。
“現下好了,這麽大個事成功被本少爺我擺平,看以後誰還敢小瞧我。”
錢雲禮過去只會惹麻煩,所經之處雞飛狗跳。
這還是頭一次品嘗到了被人叫“恩公”,被人誇明事理的滋味。
喻商枝看着錢雲禮稚氣未脫的模樣,一時心情也有些複雜。
他只盼着今日自己的所作所為,能給這少年帶來些正向的引導,好讓這日後的涼溪鎮中多一點公道。
不然若是等這混世魔王般的小少爺繼承了錢府家業,怕是鎮上的烏煙瘴氣會更勝如今。
耳旁聽着錢雲禮說個沒完,而喻商枝的心裏卻是從好半天前就開始着急。
他這邊已經脫險,還不知溫野菜那頭怎麽樣了。
按理說去了錢府這麽久,若是尋到人早該出現了,莫不是在那頭遇見了什麽刁難?
喻商枝一時眉頭緊蹙,不料目光一轉,竟在衙門外的人群裏瞧見熟悉的人在朝自己招手,不是他家夫郎又是誰?
不僅如此,溫野菜并非獨自前來,站在其旁邊的正是錢府大娘子錢雲書,後面還跟着兩個小丫鬟。
身畔,錢雲禮正說到興起之處。
“我那個長姐,總是偷偷摸摸給我娘告狀,我娘生了氣就罰我抄書,抄完功課抄經書。這回我也要回去想辦法讓她抄,狠狠地抄,抄它個八遍十遍,看她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
喻商枝默默移開視線,就聽不遠處,一道女聲幽幽飄來。
“錢小少爺,你打算讓誰抄書?有膽子就再說一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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