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三更合一
心裏頭在想什麽,跟你相公說說?
原來眼前的哥兒已經察覺到了?
喻商枝望着王小玉, 按理說他不該暴露病患的隐私,可眼前的人不是不相幹的路人,而可以算是一個受害者。
遙想唐文明知道他們是斜柳村來的郎中, 卻從頭到尾只關心自己的病能不能好,沒有打聽一句和王小玉有關的事, 足可見是個不安分的負心漢。
喻商枝短暫斟酌了一下,與溫野菜對視一眼後答道:“我确是去了水磨村給唐文看診,他所患之症……”
不得不說, 要替人捅破這層真相是頗為殘忍的事。
但喻商枝最終還是決定将其告知王小玉, 不為別的, 他至少希望,如果王小玉真的和唐文發生過關系, 在這之後願意接受治療。
“是花柳。”
最終簡短的三個字,擊潰了王小玉抱有的最後希望。
他雖是個村戶家的哥兒,可也知道這病是什麽意思。
這意味着唐文是髒的, 被唐文碰過的自己也是髒的。
那個曾經如他夢裏白月光一般的書生郎,現在比豬圈裏沾了豬糞的泥還要惡心。
自己好歹也是村中富戶家的幺哥兒,家裏住的也是磚瓦房,又比至今沒個功名在身的唐文差到哪裏去?
早前剛定親時,那些非卿不可的話, 那些自己聽不懂,可是唐文說皆是表達愛慕之思的詩句, 對方又是否也和花柳巷裏的相好念過?
自己每一次去水磨村找他,都會在路上折一朵覺得最好看的山花, 插到對方書架上潔白如玉的白瓷花瓶裏。
後來也是某一天, 他沒有抵得過唐文的甜言蜜語, 被他壓倒在書架上, 做了一個哥兒出嫁前絕對不該做的事。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至于當他發現唐文不對勁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
王小玉頹然地跌坐在地,先是發了一會兒呆,随即又哭又笑。
這場景看得溫野菜寒毛直豎,就在他想問喻商枝,王小玉是不是真的瘋了時,王小玉霎時間又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渾身是土,一雙眼卻亮得驚人。
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溫野菜後,王小玉轉身走向了小樹林。
他中間又被地上的枯枝絆倒了一次,旋即飛快地爬起,到後來他不再用走的,而是用跑的。
很快王小玉徹底消失在樹林的深處,夫夫二人仿若如夢初醒。
不知不覺間擡起頭,才發現暮色已至,幽藍色的天幕上已升起一捧閃爍的星子。
“回家吧。”
天一黑,連帶着風都涼起來。
喻商枝牽起溫野菜的手,兩人并肩回到了村中小路。
大黃牛已經把樹下的一圈草都啃禿了,見他們終于現身,發出了“哞哞”的叫聲。
“等急了?”溫野菜笑了笑,摸了一把他的腦袋。
“我來趕車。”
喻商枝見溫野菜情緒不高,主動繼續坐在了前面。
溫野菜這回沒多說什麽,只安靜地坐在了板車上。
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大旺和二旺齊齊叫起來,屋裏的溫二妞和溫三伢聞聲出門。
“你們怎麽去了那麽久?給你們留的飯怕是都要不好吃了。”
青菜溫在竈上就會變軟,況且溫二妞也清楚自己的廚藝本來就十分有限。
“在那頭花的時間久了一點,本以為天黑之前能回來的。”
喻商枝和溫野菜一起解了牛車,他把牛牽到後院關進牛棚,見食槽裏的水都是幹淨的,便給他抓了把草。
這是個順手的動作,卻忽略了方才大黃牛在外面吃草已經吃飽了,這會兒只聞了聞,便偏過了頭。
一旁的大竹籠子裏分別關着幾只野兔、竹鼠和竹雞,是今天溫野菜在山上的收獲。
喻商枝蹲下去看了看這幾只野物的傷口,上面都糊了些止血的草藥,看樣子精神頭也還行,遂放心地起了身。
回到堂屋,飯菜已經從鍋裏熱好端了出來。
“怎麽不見泥鳅?”
喻商枝問了一句,看向溫二妞時眼底含笑。
“我來做肯定就糟蹋了,擱在魚簍裏養着呢。”
溫二妞也沒問是誰把自己賣了,反正大哥管她不像別家管姐兒那樣,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幹的。
再說了,弄髒的衣服她都洗幹淨晾上了。
大約是因為出門有點久,兩個小的有點黏他倆,雖是早就吃過飯了,這會兒也圍在桌子旁問東問西。
奈何今天發生的這一串事都不是能講給小孩聽的,只得扯了些旁的,應付了二妞和三伢幾句。
溫三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大哥,扯了扯溫二妞的袖子。
“二姐,你那個帕子不是還沒繡完?”
“哎呀,我給忘了!”
溫二妞那天被玩伴虎妞嘲笑了繡工,遂決定發憤圖強,用七天繡出一只蝴蝶,不然就幫虎妞打三天的雞草。
眼看都快到七日了,她那蝴蝶還連半邊翅膀都沒有。
溫二妞飛一般地沖回屋裏找繡繃子,溫三伢也跟着走了。
喻商枝看在眼裏,總覺得溫三伢是瞧出了什麽,故意支開二妞一樣。
這孩子太過早慧,或許正是如此才慧極必傷。
“你快把這點米飯戳出洞了,若是沒胃口就別逼自己吃。”
今天的晚食是菜飯,還有一盤炒青菜,一盤炒雞蛋。
溫野菜往裏吃飯都是風卷殘雲,今天像是有心事一樣,半天沒吃下半碗。
“那不行,不能浪費。”
聽了喻商枝這麽說,他端起碗往嘴裏扒拉,沒多會兒還是全給吃光了。
“吃這麽快,當心晚上肚子疼。”
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桌上盤裏的菜和蛋都挑完了。
随後喻商枝留在竈房刷碗,溫野菜則燒了鍋水,提進屋裏泡腳。
水裏的艾草蒸騰出袅袅水汽,喻商枝淺淺打了個呵欠,轉過頭就見今晚話意外少的溫野菜捂住了肚子。
“果然積了食。”喻商枝上手一摸就摸出了緣由,過了一會兒他去倒了洗腳水,回來讓溫野菜在床上躺平,自己替他揉肚子。
溫野菜的肚子上有薄薄一層軟肉,實際繃緊了能看出肌肉的線條。
相比之下,喻商枝自己就是單純的瘦弱。
溫野菜一開始疼得說不出話,不過在喻商枝的照顧下,沒多久就覺得好多了。
他拉着喻商枝一道躺下,翻身抱住對方的胳膊。
“心裏頭在想什麽,跟你相公說說?”
喻商枝側首親了親溫野菜的頭發,輕聲問道。
溫野菜緩緩吐出一口氣,“我也說不好,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講……怎麽說呢,世事無常?”
喻商枝聽罷,有點明白溫野菜的意思。
不管和王小玉過去的仇怨,畢竟也是村子裏時常見到的,活生生的人。
随便來一個認識的人遭了打擊,變成如今這般樣子,令人難免會生出幾分唏噓。
不過比起已經發生的事實,他回憶起王小玉今天離開時的眼神,其實更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未知的事。
兩人各懷心事,但不耽誤共蓋一被,黏糊糊地摟在一起入了眠。
次日起床後,喻商枝跟着溫野菜去了鎮上。
溫野菜的情緒看起來已經恢複了,昨日那點悵惘被他盡數消化徹底。
喻商枝覺得溫野菜的性子很像是向日葵,金燦燦的,曉得永遠對着太陽轉。
這回的野物賣得極為順利,不知道是不是這兩日剛好附近的獵戶都沒有什麽收獲的緣故,鎮上打牙祭的人都突然變多了。
結束後,喻商枝記得上回給溫三伢的承諾,揣着自己先前掙的銀子,領着溫野菜去了一家書坊。
這地方溫野菜還是頭一回來,現在溫三伢手裏那兩本開蒙的書,都是當初交錢給學塾,學塾那頭發的。
作為一個大字不識的莽哥兒,一進到這種地方,他就連大氣都不敢出。
相比之下,喻商枝稱得上從容。
書坊裏彌漫着一股頗具特色的紙墨香,夥計本來趴在書堆後面打瞌睡,直到喻商枝在櫃臺上敲了敲才一下子驚醒。
“勞駕,我想看看童試備考用得上的書冊。”
大約是先入為主,夥計把喻商枝當成了村裏的窮書生。
這個歲數還沒考上童生的,在整個涼溪鎮裏多了去,夥計沒當回事,領着喻商枝去了科舉用書的書架前。
“能用上的都在這裏了,看好了找我問價。”
夥計清楚,村戶人就是買書,也最多咬牙舍得買一本。
還有好多窮書生掏不出錢,只能幫忙抄書抵書費,不過他看面前的這位似乎是沒這個意思。
而喻商枝正在對着架子上的書沉思,因為身處異世,面前的書看起來也是經史子集一類,可他卻全無頭緒。
只得又叫來夥計,将三伢先前快翻爛的兩名說了,換來夥計頗為意外的神色。
“若是能将那兩都倒背如流,倒是已經很不錯了。”
書坊的夥計因每日和書生們打交道,雖自己沒有考科舉的本事,但對于什麽階段用什麽書頗有心得。
他嘟囔了一句什麽,随即踮起腳,拿下了書架上層的一。
“這本貴些,不過是縣城裏青衿書院的夫子寫的,那書院裏考童生的學子人手一本,我們掌櫃費盡口舌才借來原本,找人抄了幾冊。”
聽起來像是名師撰寫的參考書一類,不過喻商枝也不知道這青衿書院的夫子是真是假,猶豫之時,又有兩個書生接連過來尋這。
眼看書架上剩下的兩冊都被買走,且書生走時還都是一臉如獲至寶的神情,喻商枝當機立斷對夥計道:“這最後一冊我要了。”
夥計心道還算這人識貨,當即報出價格,“四百文。”
這價格喻商枝方才就已清楚了,他掏出四錢銀子,想了想卻沒遞出去。
“敢問還有沒有幼兒開蒙的書?”
夥計想也不想,就熟練地拎出了幾本。
“這些都是,一百文一冊。”
喻商枝挨個翻了翻,最後選了一本類似于《千字文》的。
溫野菜不懂喻商枝都買了些什麽,只是兩冊薄薄的書就五百文,在他看來着實是搶錢一般。
“承您盛惠,一共五錢銀子。”
夥計樂呵呵地稱出碎銀,劃拉進了錢箱。
“小郎君,我們這還有話本子、小人書,可要瞧一瞧?”
喻商枝擺擺手表示不必了,有限的銀錢還是花在刀刃上比較好。
出了書坊,溫野菜才拿過書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裏都變成了小蝌蚪,晃得人頭皮發麻。
“不成了,我可能天生暈字。”
哪知剛說完,就聽喻商枝悠悠說道:“這院夫子寫的書冊自然是給三伢的,至于另一本……”
他輕輕用書敲了一下溫野菜的腦殼。
“從明日開始,你跟二妞也随我一起,每日學認五個大字。”
“識字?”溫野菜就像每個班裏都有的那種不愛學習的孩子,一聽這兩個字仿佛就渾身不自在。
“我又不當郎中,更不考科舉,學識字做什麽,我長這麽大了都不認字,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把喻商枝手裏的書快速搶過來,拿布小心包好。
“我年紀大了,學不明白,你教教二妞,她成日野猴子一樣的,若是識文斷字,興許性子能沉穩點。咱們家條件也不差,到時再給她說個好人家,我也就沒心事了。”
眼看溫野菜顧左右而言它,喻商枝拿過包書的布包。
“你年紀哪裏大了,有的是五六十歲還跟孫子一起考童生的。識字不單是為了考科舉,便是日常也能方便不少。以後買田買地,田契屋契自己就能看懂,也不怕被人诓騙。”
溫野菜在旁邊抓耳撓腮,識字的好處他自然是懂的,不然為什麽唐文一個沒有功名的書生都能讓人捧上天,為什麽許家每一輩就算是哥兒姐兒,也會送去學塾上幾年學。
村戶人家便是不走科舉的路子,也能像當初的孔意那樣去鎮上謀個差事,一個月就能拿好幾錢銀子的工錢。
但道理他都懂,就是一想到要坐在桌子前看書寫字,屁股上便仿佛紮了刺。
喻商枝看出溫野菜的抗拒,溫言道:“最早先從簡單的學起,比如先學寫自己的名字。”
溫野菜聽到這裏總算來了興趣,“那你的名字我也要學。”
喻商枝點點頭,想了想道:“家裏的桑皮紙都快用完了,正巧再去買一些。”
去文房鋪子的路上,兩人說起溫三伢的生辰。
他的生辰是四月十九,但從他出生起就沒慶祝過。
雖說村戶家過生辰,最多也就是早上能吃一個雞蛋,條件更好的,晚上還能煮上一晚白面擀的長壽面。
“他出生後身子弱,村裏老人便都說這樣的孩子養不大,要緊的是不能過生辰。所以每到那天,家裏連提都不提。後來三伢大了,懂事了,我和二妞怕他心裏別扭,索性我們兩個的生辰也不過了。”
之所以提起這個,是因為溫野菜覺得如今溫三伢的身體在喻商枝的看顧下,定是不會有什麽大礙了。
不如趁着今年這個機會,好好給他過上一個生辰,也算補上以前的遺憾。
“我想着這會兒正好在鎮上,不如給三伢挑份生辰禮。”
喻商枝自是贊成,随後又道:“你和二妞的生辰今年也要過。”
溫野菜想到,以前爹娘還在時,只有他們會記得自己的生辰,好在如今他有相公了。
“可惜今年你的生辰已經過了,明年給你補上。”
原主的生辰在六月,喻商枝的生辰卻在正月裏。
兩人轉頭進了文房鋪,桑皮紙這等不入流的紙都堆放在入門處的地上。
因為趕着牛車來,這東西又用得快,喻商枝直接要了五刀。
上好的宣紙他也要了一點,小時候練毛筆字時祖父就曾告訴過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說拿着樹枝在沙地上也能寫字,但只有用合适的紙筆,才是效率最高的。
現今科舉應試,學子們都要修習對應的“臺閣體”,這種字體以方正清晰著稱,乃是為了方便考官閱卷。
喻商枝看過溫三伢的字,已經隐隐有“臺閣體”的雛形,于是便想趁着生辰這個機會,給他備一些好點的紙筆,這樣在家多練一練,回頭去了學塾也不算落下太多進度。
在好的紙與糙的紙上寫字,手感是不一樣的。
“那幾杆筆可否拿出來看看?”
喻商枝指了指櫃臺裏的幾根毛筆,夥計拿出來後,他拿近了仔細端詳。
半晌過後,他選中了其中一支竹杆兼毫筆,毫柔軟度适中,介于羊毫與狼毫之間,更适合小孩子。
溫野菜不懂得如何挑毛筆和宣紙,但不耽誤他看上了店裏的一塊木頭鎮紙。
周遭一圈打磨地光滑,上面還刻着四個字。
想到溫三伢在家都是用石頭當鎮紙,溫野菜便不假思索地将其拿了起來。
“相公,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喻商枝垂眸看去,“君子慎獨,含義倒是不錯。”
溫野菜撓了撓頭,哪怕喻商枝随後就解釋了,他也聽得半懂不懂。
“既如此,我就買這個送給三伢當生辰禮。”
兩人買好東西,又花去六錢銀子。
其中最貴的甚至不是鎮紙,更不是毛筆,而是那一小紮雪白的宣紙。
如今的造紙業還不夠發達,紙張裏的雜質越少價格就越貴,不過這紙确實如同凝脂,溫野菜看着自己手上的毛刺,都不敢上手摸。
兩人小心翼翼地把紙找了地方放好,不然感覺折個角都是兩文錢,夠買一個雞蛋。
出門沒走幾步,又見到路邊有個攤子,是一對姐弟在賣絹花。
因弟弟是個哥兒,所以姐弟倆頭上都插了一朵,瞧着很是搶眼。
“咱們也過去給二妞買兩朵。”
溫野菜知道喻商枝是怕只給三伢帶東西,二妞心裏不舒服。
他這相公素來考慮周全,有時候比他這個親大哥做得更好。
絹花貴在絹布和手藝上,一朵就要三十文。
選好顏色,那小哥兒聽出夫夫兩個的意思是買給家裏的小妹,便說道:“哥兒不給自己挑一朵?”
溫野菜連忙擺手,他可想象不到自己頂一朵花在腦袋上的樣子,說不準喻商枝簪花都比他像樣點。
得了三朵絹花,四處看了看,家裏東西齊全,一時再沒有多餘還需要置辦的。
瞧着快到晌午,溫野菜擦了擦頭頂的細汗道:“這會兒頂着大太陽趕路曬得很,咱們要不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再回?”
想着喻商枝來了這裏還沒在鎮上正經吃過東西,他趕着牛車轉過一條街,指了指前面路旁的一家小食肆。
“那家店口味不錯,以前爹娘在的時候,我們一年總會來一兩回,這麽多年都還開着。”
喻商枝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見是個不大的小鋪面,屋頂探出的招子上還寫了個“酒”字。
“那就去吃點,回去換我趕車。”
溫野菜喜滋滋地應了聲,然而牛車剛轉彎沒多久,就出了個意外。
原本街上的人與車都走得好好的,一個賣柴的老漢推着堆滿幹柴的板車,正佝偻着腰前進,哪成想突然冒出好幾個男子,險些和這老漢撞到一起。
老漢為了躲避,板車重心不穩,就此一歪,正好撞在他們的牛車上。
“對不住對不住!”老漢對着喻商枝和溫野菜連連道歉,哪知那一群男子裏有一個卻道:“不長眼的老東西,怎麽不知道沖你爺爺我道歉!”
說罷竟是擡腳一踹,将板車上的幹柴大部分都踹落在地。
此人的行徑實在太過霸道,喻商枝當即擰緊了眉。
溫野菜比他更沖動些,作勢就想往上沖,然而那賣柴的老漢卻瘋狂沖溫野菜使眼色。
溫野菜也擔心其中有詐,終究是忍了下來。
等到男子們走遠,老漢嘆着氣,再度道:“給郎君和哥兒添麻煩了。”
“老伯哪裏的話,分明是方才那幾人找茬在先。”
喻商枝彎腰替老漢一起抱起幹柴,溫野菜則抱了更大的一捆,一邊往板車上壘一邊道:“老伯,那群人你認識不成,怎麽瞧着不敢得罪的樣子。”
賣柴老漢苦笑道:“二位不是鎮上人士吧,看那群人的衣服就知道,他們都是錢員外府上的人。”
說到這裏,似乎就不必再多解釋了。
眼看柴火已經重新壘放好,老漢連連道謝,随即再度以先前的卑微姿态,緩緩拉着車離開。
喻商枝搖頭無言,他當是誰有那麽大派頭,原來只是富戶家的惡奴。
溫野菜則道:“那日看錢家大娘子頗懂得禮數,沒成想府上竟有這等貨色。”
喻商枝無奈道:“錢員外富甲一方,自阻擋不了有人狐假虎威,仗勢欺人。”
這事多少有點影響了兩人吃飯的心情,可既知那家食肆有溫野菜過去的回憶,喻商枝依舊很想去試一試。
很快牛車停到了店門口,找了棵大樹栓好,又囑咐店裏的夥計幫他看着。
進到店中,喻商枝卻發覺鋪子裏角落的雅座,坐着幾個熟悉的人。
“怎麽這般晦氣,這幫人也剛好來這裏吃飯?”
只見那邊半片屏風後面的,正是方才欺負老漢的錢府走狗。
為首的那個似乎是要請客,直接一拍桌子喊小二過來。
“你們這有什麽有好酒好菜,通通給我端上來,若是我幾個弟兄吃不好,可別怪爺爺我不客氣!”
侍奉跟前的小二當場腿肚子一轉,心想這是來了一桌煞星,趕緊賠笑道:“小的這就去上菜,保管讓幾位爺吃好喝好。”
喻商枝眼看溫野菜快要氣到鼻子冒煙,便問道:“咱們要麽換一家?”
溫野菜想了想,搖了搖頭。
“不,就吃這家。”
來鎮上一次不易,吃飯的機會就更是少。
難得今天時間合适,他着實想帶喻商枝嘗嘗這家店的口味。
小二應付完那桌大爺,頂着一腦門子的汗又迎上來招呼,且沒等他們說什麽,就主動尋了個離那群人最遠的位置。
喻商枝意外于這份用心,轉而一想,恐怕是誰都看得出那桌人不好相與,來這裏的食客定是能避則避。
好在一直到點菜,俱是平靜無事。
喻商枝打量四周,食肆看起來有些年頭,牆上的木牌挂了幾個招牌菜的名字,不過念在來這裏的大多數人都不識字,還是得靠小二報菜名。
而溫野菜在聽到辣炒雞雜這個字時,明顯吞了下口水。
随即試探的小眼神就往對面飄,奈何喻商枝鐵面無私。
“你還在喝藥,不能吃辣。”
聽到毫不意外的回答,溫野菜眉眼耷拉下去,“那就要一道燴蘿蔔丸子。”
說罷兩只手一伸,趴在桌子上擺爛了,“其餘的你點吧,咱倆要三個菜就成。”
喻商枝又點了一道千張炖肉,一道素炒什錦,另外要了兩碗白米飯,一碗紅糖豆花。
等菜上桌的時候,他安慰溫野菜道:“你那藥喝到月底,就該停上幾天,到時候随便你吃辣過過瘾。”
溫野菜倏地擡起頭,咧嘴笑道:“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
說罷又舔了舔嘴唇,“那我今天能喝酒麽?甜米酒就行!”
答案自然是不能的。
紅糖豆花最先上來,喻商枝推到溫野菜的面前。
“別惦記你的甜米酒了,這個也是甜的,一樣吃。”
雖吃不了辣也喝不了酒,可有紅糖豆花也不錯。
“小時候我就愛吃這個,這麽多年了味道都沒變。”
溫野菜舀了一勺,卻沒自己吃,而是送到喻商枝的唇邊。
“你也嘗嘗。”
豆花絲滑有豆香,因入了夏,這家店的豆花是放在井水裏湃過的,吃起來清涼爽口。
不過喻商枝對甜的東西興趣一般,除了喝藥那陣子被溫野菜喂了太多蜜餞,平日裏不怎麽碰糖。
兩人默默用餐,不多時菜都上齊了。
到了飯點,食肆裏又來了好幾桌人,但也有人在門口瞧見錢府的衣裳,就沖小二擺擺手,連門都沒進。
要說那群惡奴喝酒吃飯也就罷了,偏生還鬧出很大的動靜,惹得其他客人都吃不安生。
溫野菜往那邊瞥了一眼,面露厭煩。
不過他看出這家店合喻商枝的口味,他家小郎中飯量小,今天來這裏倒還添了碗飯。
喻商枝好不容易吃完碗裏的菜,轉而去吃兩口飯的工夫,溫野菜又給了夾來了兩筷子。
“別總是顧着我,你快吃你自己的。”
“怪我,先前都習慣了。”
溫野菜笑了笑,以前喻商枝眼睛看不見,他每頓飯都給喻商枝夾菜,快成了刻進骨子裏的本能。
不得不說,飯菜的味道确實不錯,怪不得一個小店能在這裏開這麽多年。
最後三盤菜都一掃而空,莊稼人最懂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做什麽都不能剩菜剩飯。
兩人倒了杯粗茶漱口,正要起身去櫃臺結賬,餘光掃見屏風處吃酒的幾人也起了身。
意外的是,他們沒有半點結賬的意思,居然直接接二連三地往門外走。
小二慌了神,頻頻看向櫃臺後的掌櫃。
最後掌櫃嘆口氣,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追了上去。
“幾位爺,咱們這飯錢還沒結……”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那領頭的粗魯漢子打斷。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老子能不知道結賬麽?記我賬上,月底來結。”
說的好像是這家店的常客一般。
但看掌櫃的臉色,顯然并非如此。
“這位爺,我們小本經營,這……素來概不賒賬。”
一句話果然激怒了對方,只見那漢子獰笑道:“概不賒賬?那這規矩今日就改了!”
說罷他又微不可察地悄悄偏頭,給身邊一個年輕小子使了個顏色,那小子竟迅速哀叫一聲,旋即捂住了肚子。
這點小動作落入喻商枝的眼底,之後就見同他一起來的幾人連忙上前查看,然而那小子只嚷嚷着肚子疼。
粗魯漢子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把柄一般,指着地上打滾的小子對食肆掌櫃道:“好啊,你個爛心腸的,吃壞了我兄弟的肚子,竟還有臉要我付賬!”
食肆外很快就圍了一群人,對着這裏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其後更詭異的事發生了,在此之後,這群人,包括叫嚣着想賴賬的漢子在內,居然都接二連三地捂着肚子倒地。
一邊一副疼極了的樣子,一邊嘴上還在繼續喊道:“狗日的!定是你們店裏的飯菜不幹淨!老子要你們賠錢!”
這下食肆內外徹底炸了鍋,除卻已經吃完準備結賬的喻商枝和溫野菜外,餘下的食客也都紛紛放下了筷子,面色緊張地看着桌上的菜。
掌櫃的看起來已經四十多了,被這突然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不過畢竟開門做了小十年生意 ,大約各類狀況見得也多,當即強行鎮定道:“我家食肆也算是涼溪鎮上數得上的老字號,這麽多年,街坊鄰居都能見證,小店的飯菜從未出過問題!”
外面的人群裏,冷不丁冒出一個人起哄道:“那這些人是怎麽解釋,若是一個人壞了肚子還好說,一群人都壞了肚子,定是你們家的飯菜有問題!”
不僅如此,他還沖鋪子裏的其他人道:“裏頭的食客,大家都快散了吧,這是個黑心店,以後可千萬別再來!”
在喻商枝看來,這些人行動有素,像是專門來砸場子的。
可外面的路人們并不知前因後果,鎮上難得有這麽大的熱鬧可看,頓時一個個都駐足探頭。
連喻商枝都能看出的蹊跷,食肆掌櫃又焉能看不出?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輕易讓步,砸了自家鋪子多年來的口碑與招牌。
沒過一會兒,就看他叫來店中小二,吩咐對方去附近醫館請個郎中來,好檢查這群人腹痛的原因,和那些飯菜是否有問題。
小二拔腿要走,可門口被這群鬧事的人盡數堵死,他還被其中一個扯住了腿,拽了個踉跄。
“誰敢跑?今日你要麽賠錢,要麽關店,不然我們就在這不走了!”
既喊着難受,卻又不許店中人去請郎中,演技太過拙劣,喻商枝幾乎要笑出聲來。
聯想到先前這群惡奴欺負老漢的嘴臉,喻商枝給了溫野菜一個安撫的眼神後,果斷揚聲道:“掌櫃的,在下不才,正是個郎中,若是出去請郎中不方便,在下可為這幾位好漢診治。”
在場的所有人五一不震驚,而地上打滾的幾個人,更是齊刷刷變了臉色。
千算萬算,居然沒想到這店中的食客裏竟有一個郎中!
而且這郎中難不成沒認出他們的身份,偌大的涼溪鎮,難不成還有人敢招惹錢府中人?
喻商枝絲毫不回避與那領頭之人的對視,他沒帶藥箱,不過出于行醫的習慣,針囊都會随身攜帶。
他掏出針囊,從裏面拔出幾根銀閃閃的長針。
随着喻商枝的越走越近,地上幾人眼中的銀針也就越來越清晰。
不知是誰默默朝後挪了挪,總覺得這面生且年輕的小郎中,身上有一種不可小觑的氣息。
“幾位好漢,我有家傳的針刺之術,可為你們施針止痛,不知哪位先來?”
其中一人似乎尤其怕針,見喻商枝穿着普通,遂道:“我們作何要信你這嘴上沒毛的鄉野草醫,誰知你是不是和那掌櫃串通好了!”
喻商枝微微挑眉,“這位好漢,我見你面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不像是吃壞肚子的樣子,可要幫您把把脈,看下是否有其它隐疾?”
“我呸!你才有隐疾!你全家都有隐疾!”
一句話喊出,顯得嗓門更大了。
此時外面路上的鎮民中,也有看出些名堂的,當即指出,“這吃壞肚子無非就是跑肚拉稀,這幾人一直在這打滾,說是肚子疼,可也沒見得有多疼,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就是,一群大漢光在這幹嚎,若是飯菜有問題,為何店裏別的食客都好好的?食肆的菜可都是一個鍋出的。”
眼看風向隐隐變幻,喻商枝冷冷注視着作亂的幾人,揣測他們接下來還有什麽行動。
偏生這時,食肆外聚集的看客引來了鎮上巡街的捕快。
“都讓讓!何人在此鬧事!”
一聽這話,百姓們紛紛退後,給兩個挎着刀的捕快讓出一條道。
因上回喻商枝遭了李二和花媒婆的勒索,加上挨了花媒婆一棍子時,鎮上的捕快手段麻利,後來的裁決也公道,溫野菜看見眼前出現的人,原本有所期待。
可轉而見食肆掌櫃一點沒有遇見救星的樣子,反而唉聲嘆氣,仿佛大勢已去。
他心揪起來,不由地上前幾步,站到了喻商枝的身旁。
相比之下,錢府的幾條走狗才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
“劉爺,于爺,二位可要給小的幾個讨公道。”
奴才的嘴臉就是換得快,滿臉橫肉都變成了谄媚的輔助。
“金虎,怎麽是你們幾個?”
兩個捕快快速掃了一眼屋內,又将目光落回名叫金虎的漢子身上。
“說說,到底怎麽回事?這外頭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你難道不知這裏就離鎮署衙門兩條街,若是鎮長問起來,我們都得吃挂落!”
“是是是。”金虎忙着點頭哈腰,一時間似乎都忘了捂肚子。
然而眼看他與捕快老爺如此熟識,就是有心懷疑的也不敢再多言。
金虎添油加醋,胡謅八扯,又把并不存在的事實渲染後講了一遍。
食肆掌櫃在一旁,自是連連喊冤。
姓于的捕快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們可沒空聽你們各說各的理,既如此,就都到鎮署衙門去問話!”
說罷兩個捕快就一道作勢想要上來拿人。
掌櫃的真是不知為何生意做得好好的,驟然攤上這等天降橫禍。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指向了喻商枝。
“捕快老爺明鑒吶!這位郎君乃是郎中,他方才說過,這幾位食客并不像是有疾的樣子!小人只求請個郎中替他們診斷,還小人清白吶老爺!”
捕快手上動作一頓,随即看向了喻商枝,把人上下端詳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道:“你是郎中?”
喻商枝雖面色凝重,但還是拱手行禮道:“小的正是。”
本以為這捕快多少會聽郎中說句話,沒成想只換來了對方的惡聲惡氣。
“既如此,你也要一并去衙門問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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