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更合一
喻商枝,你是不是恩将仇報
溫野菜不知來了幾次百濟堂, 還是頭一回被請到內堂。
這裏顯然是周掌櫃議事的地方,正中挂了張看不懂的字畫,左右四把椅子, 兩兩相對。
他不懂什麽規矩,亦步亦趨地扶着喻商枝, 在右側的兩張椅子上落座。
周掌櫃給了面子,喻商枝沒有繼續打太極。
弗一坐下,茶水端上, 他就當着在座另外兩人的面掏出了袖袋中的錦盒。
盒子一開, 都不必他多言, 周掌櫃一下子就抻直了脖子。
“竟是麝香!”
溫野菜睜大眼睛,看了看錦盒又看了看喻商枝, 渾然不知小郎中手裏還有這種寶貝。
作為獵戶,麝香是什麽他也門兒清,過去還想過什麽時候走大運獵一頭雄麝, 取了麝香出來賣它幾百兩。
後來才搞明白,這林麝也不是随處都有,他在伏虎山上就從沒看見過。
可是不妨礙他确信,這東西有多值錢,聽說一塊麝香就能換一塊金子!
再仔細一看, 喻商枝手裏的這一粒也算不上很小,如同一枚小藥丸子, 黑黢黢的。
金子是換不成了,銀子估摸能換不少。
而對面的周掌櫃看得眼睛都直了, 像麝香這等東西, 對于自己的小藥鋪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若真能把這一小塊搞到手, 何愁沒有門路賣到那些富戶家裏去, 轉手就能又賺上一筆。
不過面對一個鄉野小郎中,他還是端住了架子,不想暴露內心的渴求。
周掌櫃決定沉住氣,擎等着喻商枝開口。
這些小門小戶出來的人,見過的世面不多,自己吓唬一下,價格便能壓下去了。
可在周掌櫃意料之外的是,自己沉得住氣,這小草醫居然更沉得住氣。
甚至還游刃有餘地端起了夥計送來的熱茶,從品茶的動作可以看出,他絕對受過良好的教養,而不是一味地牛飲。
周掌櫃在觀察喻商枝時,喻商枝則在腹诽這茶葉的水準。
雖是新茶,卻是新茶中的末流。
饒是如此,嘴上還是客氣了一下。
“這應是今年新打的毛尖吧?多謝掌櫃款待。”
能嘗出茶葉品類,且能分辨新茶陳茶的舌頭,周掌櫃在這小小的涼溪鎮上都沒見過幾條。
這小草醫深藏不漏,還懷揣麝香,怕不是什麽虎落平陽的大人物吧?
若是如此,恐怕他手中有的好東西,不僅僅是一粒麝香而已。
想到這裏,周掌櫃精神一振,也不想什麽架子不架子了,主動開口道:“這麝香,小郎君打算以什麽價格出手?”
喻商枝輕輕放下茶盞,“我記得如今麝香的市價在一錢二十兩左右。我這一塊的分量少說也有三錢重,随便找家鋪子問,六十兩是絕對能賣上的。”
周掌櫃聽罷,并未反駁。
大多數藥材的價格都會依時而變,唯有麝香這類昂貴稀有的品類,價錢浮動較小。
只聽喻商枝繼續說道:“自然,在下也誠心想和周掌櫃您交個朋友,來日方長,不在于一時利益多少。以後少不得常來常往,您說是不是?”
周掌櫃聽出這話有弦外之音,愈發覺得喻商枝手裏還有其它好東西。
為了過日子,說不準以後還要慢慢出手,折成銀兩,到時候只要優先賣給自己,豈不是可以反複撿漏?
周掌櫃的指頭在椅子扶手上輕叩,左思右想,都覺得這門生意自己虧不了本。
且這麝香才露臉沒多久,屋裏的異香便長久不散了,如此可知品質絕無問題。
生意人最忌諱優柔寡斷,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他喊來夥計,拿了小秤過來稱量,發現這一小塊麝香差一點點夠三錢重。
溫野菜也上前看了秤,表示沒有問題。
得知不夠三錢,喻商枝稍微有些遺憾。
哪知周掌櫃卻主動吩咐夥計道:“去櫃上支六十兩銀子,再寫一份咱們過去與藥農簽的契書來。”
喻商枝眉頭一皺,下意識道:“周掌櫃,這?”
周掌櫃爽朗地笑了笑,“多個朋友多條路,這是在下做生意的準則。無非差一丁點罷了,添個整數,咱們也圖個吉利不是?”
喻商枝已明了這是周掌櫃在向自己示好,雖然背後一定有其它的小算盤,但對于當下的自己來講,拿到手的現銀越多越好。
“您說的是,您要是不介意,我就稱呼您一聲周大哥好了,日後還望您多多關照。”
周掌櫃連連點頭,對喻商枝的稱呼也從“郎君”變成了“喻小兄弟”,甚至還關照了一下溫野菜,說下次有野味可以送來鋪子裏,他近來又嘴饞了雲雲。
從百濟堂的門裏出來,溫野菜依舊恍惚着。
這六十兩的銀子對于他來說,就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還有周掌櫃的态度,也讓他格外在意。
“你怎麽來之前沒同我說麝香的事?方才在裏頭,我和個傻子一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喻商枝笑着垂下眼,任由自己被溫野菜拉扯得左搖右晃。
先前不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現在和百濟堂的生意談成,錢到手了,底氣足了,就覺得前路豁然開朗了。
喻商枝自诩不是個鑽牛角尖的人,過去十幾天,他已經摸透了自己想要什麽。
上輩子托生喻家,杏林傳世的書香門第,享過了潑天富貴,什麽世面都見過,唯獨沒有品過情愛。
溫野菜這人有熱騰騰的鮮活,又清清爽爽如曠野裏的一陣山風、一棵碧樹。
和他待在一起,心情就沒來由的好。
喻商枝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同時也清楚,對于溫野菜來說,兩人的這門婚事就是搭夥過日子的意思,是為了一年四季,身邊能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長相陪伴。
恰好,這也是如今的自己想要的。
他不合适去講什麽轟轟烈烈的愛戀,就尋一個熨帖的人,柴米油鹽醬醋茶,沒什麽不好的。
溫野菜見喻商枝一時沉默,手上動作松了松,扶着人朝前一邊走一邊道:“不過那塊麝香,是不是你師父留給你的?你若早跟我說,我肯定會攔着你不讓你賣,那可是麝香,應該壓箱底放着,當咱家的傳家寶。”
他說着說着,突然意識到什麽,轉頭看向喻商枝,“你是不是有地方缺錢用,所以才拿這塊麝香來置換?”
喻商枝有心賣個關子,眉毛微挑,老神在在道:“我眼下确實有件事需要用錢。”
溫野菜緊張起來,“什麽事?嚴不嚴重?”
他心道,需要花幾十兩銀子擺平的事定然不小,難不成這小郎中過門以前還有什麽官司糾葛不成?
眼看再不解釋,這人不知道會把事情引向什麽偏門的方向,喻商枝很快說了實話。
“能有什麽事,無外乎是不好意思兩手空空地進你家門,我又身無長物,唯有這一塊師父留下的麝香。索性換些銀子,給家裏置辦點東西,餘下的攢着,以後蓋屋買地,豈不是兩全其美?”
雖然原主當初和溫野菜談的是入贅,但以喻商枝的自尊心來衡量,他絕對沒法厚着臉皮,真的去吃這碗溫家的軟飯。
他不在乎外人怎麽看自己,只在乎自己有沒有能力承擔起這份責任。
現在錢有了,不至于日日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等着溫野菜打獵賺錢買糧。
溫野菜聽明白了喻商枝的意思,拉着喻商枝的手,在原地小小地蹦了個高。
“得了你這句話,我心裏就踏實了。那趕明兒咱們就找人再算個好日子,重新拜堂成親,你雖然是入贅,我也要你堂堂正正地進我們家門,看以後村子裏,誰還敢戳咱家的脊梁骨!”
說罷又想到那筆銀子,轉而正經道:“不過這筆銀子合該你留着,媳婦帶嫁妝去婆家,若是和離還能原數帶走呢,家裏不缺錢,不需要你這筆來填補。”
喻商枝早就打定主意怎麽安排這筆錢,随即道:“我不是嫁出門的媳婦,不需要留着嫁妝體己為自己撐腰,這麝香我既然賣了,就自有用處。你當初給了我二十兩彩禮,說句實話,那錢有別的用處,我已花掉了,二十兩不是小錢,我早就琢磨着換個方式補給你。”
溫野菜有些急眼,“你這人怎麽說不通,彩禮哪有補來補去的說法,誰家的彩禮不是轉手花了。那嫁了家裏姑娘、哥兒的,留下彩禮給兒子成親蓋房擺酒的,不是有的是?按你這麽說,倒成借債還錢了。”
可等到喻商枝提出想去牛馬市看看時,溫野菜一下子就猜到了他的計劃。
“你……該不會是想給家裏添頭牲口?”
喻商枝淡定反問,“你就說,想不想要。”
這回溫野菜不嘴硬了,那可是牲口!他做夢都想有一頭!
“想要!”
溫野菜兩個字說得擲地有聲,半點沒有扭扭捏捏,這就是他的性子,想就是想,有就是有,平生最讨厭的就是說話繞彎子。
喻商枝頭一回不再任由溫野菜攙扶,而是牽過了對方的手。
“距離回村還有些時候,咱們去牛馬市瞧瞧,若有合适的就直接買下,說不定還能和清水哥夫夫一道趕車回去。”
溫野菜想象了一下那副畫面,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村子裏滿打滿算也只有三戶人家有大牲口,其中兩頭都是許家人的,一戶是村長,一戶是許鵬,兩家的都是牛,另外一頭就是賣豆腐的樁子家有頭毛驢,平日裏也能拉磨、拉車。
任誰能想到,這第四戶能輪得到他們溫家?
話不多說,兩人即刻改道,往鎮子上的牛馬市去。
牛馬市離得有些遠,和百濟堂分列在鎮子的兩頭,走到半路,溫野菜放慢了腳步,竟沒再繼續向前。
“商枝,前頭有個糖鋪子,我進去買點饴糖和蜜餞。不過我瞧着那鋪子小,人也挺多,你進去怕會擠着,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兒可好?”
溫野菜不知道,他其實很不會說謊。
若說的話不是誠心實意的,都不用看臉色,從那調子上就能分辨。
喻商枝料想到他八成不只是去買糖,但很多事何必說穿。
“你去吧,我就靠着這邊牆根等你,不會有什麽事。”
溫野菜不太放心,“還是別了,前頭有個茶攤,我扶你過去坐下吧,你在那等我。”
喻商枝無奈莞爾,“你能去多久,何苦去花那幾個大子兒的茶錢,青天白日的,我還能被人拐了不成?”
茶攤雖不及茶館,但想要揀個座位,最便宜的一壺粗茶也要你五文錢,裏頭漂着幾根茶葉梗,和白水區別不大。
喻商枝上輩子成千上萬一兩的金貴茶葉都當口糧茶喝,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可現在一想到要花五文錢買那個,便覺得虧大發了。
一毫一厘來之不易,溫野菜心想,也是這個道理。
何況喻商枝是個漢子,又不是姐兒、哥兒,拍花子的不至于這麽不長眼色。
“那你要緊站這別動,我就去街對面的鋪子,一回頭就能看見你。”
他走時千叮咛萬囑咐,仿佛喻商枝是個三歲娃娃。
說了幾個來回,喻商枝好歹是哭笑不得地把人送走了。
于是接下來路過這道檐下的,都難免瞧見那裏站了一個人。
分明只穿了一件舊的棉布衣衫,腳上一雙布鞋洗得發白,手裏還拎着一根破竹竿,可真應了那四個字——玉樹臨風,端得讓人移不開眼。
雖說看起來是個窮出身,可鎮子上難不成家家都是富戶不成?
這副模樣,足夠勾得人蠢蠢欲動。
很快就有個膽子大的姐兒,和小姐妹在附近轉了好幾圈,最後被鼓動着上前去搭話。
喻商枝兩句話就聽出對方來意,也不惱,淡然回應道:“這位姑娘,在下已有家室。”
一句話把人噎了個沒話不說,說話時還偏偏朝相反的方向瞧。
終于被人家姑娘看出不對勁,“這位郎君,您的眼睛……”
喻商枝順勢接茬,“抱歉,在下患有眼疾,目不能視,失禮了。”
幾個姐兒面面相觑,果然老天爺都是公平的。
給你一副驚豔的五官,卻又偏偏得奪了你的一對招子。
一時間再無別話,悻悻地慌忙離去。
喻商枝總算得了閑,松了口氣。
心道近年間民風确實開放起來,姑娘家家的見了落單的漢子便敢上去搭話,可惜遇見的是自己。
若是個旁的人,男未婚女未嫁,未嘗不能成就一段佳話。
他在這思緒和雲彩似的悠悠跑,想完了這茬,又去想買牛的事。
原主的記憶裏也刨不出太多和這些有關的內容,沒有可參照的,只能去牛馬市再細打聽了。
心下未定,耳邊卻又聽見雜亂的腳步聲臨近,分明直沖着自己來。
必和剛才一樣不會是他家阿野,因為溫野菜那性子,若是回來,早就隔了一條街便扯脖喊了。
本以為又是來搭讪的路人,可喻商枝蹙起眉,很快聞到了一股過于濃烈且廉價的脂粉氣,裏面還夾雜着賣力氣的漢子獨有的汗臭。
情形似乎不太對,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竹竿撐緊了地面。
來人沒讓他疑惑太久,弗一開口,一聲“喻郎中”就被喻商枝猜到了來歷。
他心頭一震,沒想到竟還能遇見那姓花的媒婆和車夫。
李二打量着面前的白面小郎中,不屑地歪了歪嘴角,二話不說,直接上去伸出手臂,把人往懷裏一箍。
這姿勢在外人看來像極了熟人之間上演哥倆好,只有當事人喻商枝知道,這車夫用了多大的力氣。
“喻郎中,好久不見,咱借一步說話?”
***
一切幾乎發生在瞬息之間,方才站在喻商枝不遠處的一個賣糖球的老漢,只是做了樁生意的工夫,再回頭就見牆邊那個惹眼的年輕人不見了。
伽君羊三⑦陸Ч㈧九貳Э五
“小年輕的,就是莽撞。”
他搖了搖頭,繼續叫賣他又紅又大五文一串的糖球。
殊不知就在十幾步開外的巷子口拐角,喻商枝正被李二給鉗在其中,那花媒婆充當了望風的角色,頭上大花也不敢帶了,早就摘了塞進懷兜,戰戰兢兢地往外探頭,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轉着。
這回就算是喻商枝,領子裏也冒了一圈汗。
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本以為從此以後和原主的前塵不會再有什麽瓜葛,哪知這兩人竟找上門來。
來都來了,還是這副架勢,想也知道沒安什麽好心。
“光天化日,你們強行擄人,好大的賊膽。”
喻商枝冷言冷語,換得車夫李二一聲邪裏邪氣的笑。
“喻郎中,我一個粗人,你也不用拿那些話唬我。我們來,也沒別的意思,最近手頭緊,想借點銀錢充嚼谷。”
借不借的,無非是由頭說着好聽,誰都知道銀子給出去有去無回,這是握着原主的把柄來敲竹杠了。
喻商枝被人抓到這裏往牆上一按,頭發亂了,掉下來一撮,衣服也髒了。
這個牆根還一股尿騷氣,腌臜難言,整個人瞧着不能更狼狽。
可他一張口,仍是凜凜的氣質。
“且不說我一個給人當上門兒婿的窮郎中,手上能有幾個銅子,我更想不通的是,你們為何覺得我會任人拿捏?”
李二瞥向喻商枝,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
“我看你是死鴨子煮了七十二滾,就剩嘴硬。方才你和那醜哥兒進藥鋪的事,我們這四只招子可看得清清楚楚,進去兩個筐堆得冒尖,出來就齊齊空了,想必你也不會蠢到把錢都給那醜哥兒罷?”
李二說到這裏已經有些煩躁了,他真想一咬牙把錢搜出來,拿走了事。
可那樣真成了偷盜搶劫,這姓喻的便有由頭報官。
他得沉住氣,這竹杠還想留着多敲一次,可不能頭一回就敲斷了。
畢竟不久前趕車出了事,車子滾下山溝,修也修不明白,先前為了買車借的印子錢尚沒還清。
這些日子他為了銀子已經是焦頭爛額,眼看面前有這麽一只肥羊,如何能放過?
“姓喻的,你是個聰明人,假死藥沒吃明白,撿回一條小命,就巴巴地留在溫家吃白飯了,我看你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既如此,估計你也不想自己先前的心思被捅出去,騙了彩禮還賭債,轉頭就想悔婚,你猜要是那悍哥兒知道了這一遭事,會不會打斷你一條腿,或是放狗把你追到溝裏去啃兩口?”
這些話若是同原主說,喻商枝猜測他八成已經腳軟了。
可這具皮囊換了芯子,別說是一個莽漢車夫了,上輩子時更大的陣仗他都見過。
猶記得那年他才七歲,放學回家的路上被綁匪劫持,一通電話打到喻家,張口就要五千萬現金,不然撕票。
他是喻家長孫,還是個遠近聞名的小神童,雖然照片流傳得不廣,可綁匪早就摸透了情況,做的是破釜沉舟的生意。
綁匪以為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除了把他手腳綁住外,看守并不多麽上心,就這麽被喻商枝抓住了空子。
喻家大小算是個豪門,孩子們從小就要學防身的本事,不過除了一些格鬥技巧,喻家既是學醫的,另有其他方法。
喻商枝趁一個綁匪出門撒尿,另一個綁匪打瞌睡時,默默解開了手腳的繩扣,又摸出了藏在鞋底的一根銀針。
等到把針隐入指縫間,他換了個姿勢遮掩住已經松了的繩索,開口喊渴。
留在原地的綁匪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認命地走了過來。
在贖金到位之前,這孩子不能有三長兩短,不然就是白費心機,多餘蹚這一場渾水。
綁匪回頭打量了這弱不禁風的小屁孩一眼,拿着一瓶水走過來,擰開後對到他嘴邊,也不管水潑出來灑了半身。
而喻商枝擺出膽怯的模樣,故作乖巧地喝水,繼而靜靜等待綁匪轉身向後的一刻。
直到目标暴露在面前,喻商枝一個打挺從原地躍起,眼睛不眨一下地将銀針送入綁匪的頸後肩井穴。
因上身麻痹,綁匪手中沒喝完的半瓶水瞬間落地,飛濺出滿地水花。
一擊得手,喻商枝趕緊把身上的繩索徹底抖落,待拔出銀針後,綁匪已經回過神來,上半身雖動不了,下半身卻擡起腿,狠狠朝喻商枝踹來。
他卻不知喻商枝還有後手,當時喻商枝生挨了一腳,不顧疼痛,上前一把抱住綁匪的大腿,然後找準時機,又是一針送入環跳穴。
與肩井穴不同,環跳穴主管下肢,綁匪登時撲騰不動了,臨逃跑時,他還不忘往綁匪的膻中也狠狠紮了一針,很快聽到對方呼吸聲一變,整個人痛苦地蜷成蝦米。
喻商枝知道時候對了,忙不疊跳了卡車,趁另一個綁匪還在路對面的草地裏撒尿的工夫,埋頭跑了好久都不敢停。
後來他成功得救,這段往事也成了喻家內部流傳甚廣的“傳奇”。
自那以後,喻家所有直系旁支的小輩,都被逼着學這一手針刺防身的招式,最好是眼睛蒙住了都能紮準。
而這本事,喻商枝早有了。
所以這會兒他既提防着李二動粗,又盼望着他動粗。
方才是在大街上,溫野菜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買完東西過來,他不想鬧大。
原主留下的爛攤子,他想了很久,确實也沒有周全的辦法。
這會兒既然花媒婆和李二送上門來,若能讓此二人知道自己不是軟柿子,從此一勞永逸倒是個好事。
他是作慣了大家族主事的人,習慣了前想三後想四,此刻已經在盤算,一會兒怎麽反過來恫吓這兩個上不得臺面的惡人。
他沉了口氣,面上永遠一副八風不動的樣子。
“先前那事是我糊塗,後來既沒成,且算是我命大。我如今已打算和阿野好生過日子,說到底,我們才是最親的人,你們要想将那件事捅到他面前,我也不怵,有本事去說就是了,到時看阿野是信我還是信你們,就是信你們也不打緊,這件事我只要有誠心,就也解釋得通。”
遠處的花媒婆一直在豎着耳朵聽,到這裏終于忍不住旋過身。
“姓喻的,您可真是見天的大本事,老婆子當初看你一副好皮囊,正應了那醜哥兒的喜好,沒成想你還真有辦法又騙錢又騙人,把人吃得死死的。”
她見喻商枝是個硬茬,心頭也起了忿。
雖說一開始她不願意和李二多摻和,可都一路跟到這了,分不到仨瓜倆棗,豈不是白白受累!
花媒婆想及此處,果斷啐道:“你也別大蔥掐了頭,在這裝蒜。今日這錢不給,轉頭被醜哥兒趕出家門,可沒處說理!”
喻商枝不屑地勾起唇角,“我若不給,你們還打算明搶不成?”
李二至此徹底被激怒,他上前一把揪住喻商枝的衣領,滿臉橫肉,目露兇光。
“我呸!你是個什麽東西,還當自己是個人物,給臉不要臉!趕緊麻溜地孝敬你李爺爺,胡謅八扯地拖延時間,也沒人救得了你!”
然而恰在此時,喻商枝等來了自己想要的時機。
他驟然出手,一把抓扣住李二手腕內部的內關,手指上下了狠勁,指甲都刺進了皮肉。
李二當即覺得半邊身子麻掉,手腕更是疼痛難忍,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
他自不會這麽容易放棄,另一只手在空中撲打了幾下,掙紮着要去扯喻商枝的衣衫。
可喻商枝早已握緊了竹竿,縮短上面一頭,用盡全力往李二的胸口正中央一戳!
李二只覺得一股窒息的麻痹感擴散至整個上半身,他登時連連後退,連帶着腿也站不穩,朝後摔了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
喻商枝的破竹竿子卻好像長了眼,隔着長長的距離,不偏不倚點上了他的胸口。
“我勸你不要妄動,我是個郎中,清楚哪裏是人的死穴。明白死穴是什麽意思麽?就是下狠了手,你直接沒命的意思。”
李二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亂轉,瘋狂給一旁的花媒婆使眼色。
可花媒婆才多大的膽子?她早就吓慘了,跌跌撞撞就要往巷子外跑。
喻商枝皺起眉,他一個人管不了兩頭的事,何況竿子下的李二還不知道何時會突然反擊。
本想着花媒婆跑就跑了,這等人物不足為懼,想必沒有李二牽頭,她也想不出這等馊主意,以後八成不敢再打照面。
可就在他和李二都以為花媒婆會就此趁亂跑路時,巷子口竟憑空冒出來一條腿,一個窩心腳就把花媒婆踹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兩下,直接去和李二做了鄰居。
花媒婆一頓哭爹喊娘,罵人的句子還沒說出口,“啪”地一聲,又被人賞了一巴掌,因而咬了舌頭,一陣鑽心的疼。
“你這老虔婆,一邊幹着說媒的營生,一邊辦着下作的事,以後死了到閻王殿也得被煎心嚼肝!”
初時喻商枝還不清楚來者是誰,眼下聽這利落的罵句,不是溫野菜又是誰?
“阿野?”喻商枝沒想到對方這麽快找了來。
花媒婆是個見風使舵的慣犯,此刻已經跪在地上連連讨饒了。
天可憐見,她都看見溫野菜別在腰上的匕首了!
溫野菜同樣明白這婆子不足為懼,當即把人踢到一旁,往前走了一些,站在離喻商枝兩步遠的地方。
回想剛剛聽到的那些話,他突然覺得面前的男子變得無比陌生起來。
一陣風撩過,明明是春風,卻令人有幾分透進骨頭縫裏的涼意。
喻商枝察覺到溫野菜遲遲沒有發話,攥着竹竿的掌心生出一層汗來。
不祥的預感如一朵烏雲,沉沉地壓在心頭。
終于,一句話被直愣愣地丢到他的面前,刺破了粉飾至今的表面“太平”。
“喻商枝,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方才你們說的那些話,是真還是假。”
這是一個喻商枝注定無法妥帖作答的問題。
因為于原主是真,于他是假。
但歸根結底,初初穿越到此地的他,的确也動過要離開的心思。
若是想法沒變,賣麝香得的六十兩合該是“分手費”了,而不是“嫁妝”。
然而偏偏在這個檔口,他得了銀子,正要領着溫野菜去買牲口,兩人對接下來的日子都各有各的企盼時……
眼前這件事橫插一杠子,就這麽發生了。
他短暫的沉默落在溫野菜眼裏,或許是逃避,或許是默認。
春風晃着牆頭柳枝,本該是袅袅婷婷的派頭,卻在這狹窄的巷子口,愣是刮出了秋日才有的蕭索意味。
溫野菜站在那裏,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好啊……好得很,這段時日的相處,我原以為你和那些漢子是不一樣的。我溫家确實不是什麽金窩銀窩,我溫野菜是模樣不好,脾氣也悍,可我不是不要臉!我巴巴地請了媒婆,花了彩禮,聘來的相公花言巧語騙了我這麽些時日,我當你對我多少有幾分真心。現在才知,你早就把我算計了個底掉!”
說到最後,溫野菜的尾音幾乎破碎不成調。
溫野菜擡起袖子,忿忿地抹了一把臉。
想他不久前從鋪子裏出來,手裏提着新買的蜜餞和點心,懷裏還揣着一根嶄新的木簪。
這簪子就是他不帶喻商枝一起去鋪子的緣由,原本想送喻商枝的錢袋,在家拆了繡、繡了拆,快把香囊的布折騰起毛了他還是不滿意,原想着再晚些時日送出去,可今日喻商枝卻說要給家裏買牛。
溫野菜頓覺自己的繡活愈發拿不出手了,思來想去,決定先去鋪子裏買一根簪子送給喻商枝,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誰知他滿心歡喜地出了鋪子,一擡眼就見喻商枝原本站着的地方空無一人,頓時腦瓜子嗡的一聲。
好在附近有個跟着相公出來賣瓜的哥兒是個熱心腸,指了個方向,說好像看見喻商枝和另外兩個人一道,往西邊巷子去了。
這一路來鎮上,他從未聽說喻商枝在這裏有什麽熟人。
而且就算是熟人,遇上了在路邊敘舊不成麽,有什麽非得去那歪七拐八的巷子裏說道。
他心下覺出不對,當即拎起兩個已經空了的,疊放在一起的竹筐,把新買的點心放了進去,拿稻草墊好,轉而小跑着往路人哥兒指的方向走去。
溫野菜來時,巷子裏的對話正說到關鍵處,他一連聽到“假死藥”"騙彩禮"“還賭債”“悔婚”等一連串的詞,就如白日驚雷一般,一道道地把他劈成了個呆子,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迅速回想起自己之前詢問喻商枝生的病症時,喻商枝拿來搪塞的理由。
那時他就覺得這件事怪異無比,卻從未對喻商枝生疑。
假如那病症當真是喻商枝想悔婚,卻偷雞不成蝕把米鬧出的笑話,所有的事反而真就說得通了。
他簡直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子,以為人的皮囊漂亮,心也必定潔淨,哪知未來的枕邊人嫌棄自己到不惜假死悔婚。
那股怒氣沖上了腦門,奪去了他大半理智,正巧趕上花媒婆見形勢不對想要逃跑,直接和正愁沒地方撒氣的溫野菜撞了個正着。
地上,花媒婆還在哭着哼唧,求爺爺告奶奶,可那些話,溫野菜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喻商枝又何嘗不是,花媒婆嚷嚷的他腦仁疼,又想不明白這件事到底該如何解釋。
總不能說自己死了一回,再睜眼就已經在這具皮囊裏,原主所做之事一概不是他的本意。
這理由聽起來都像是臨時胡編的鬼話,易地而處,喻商枝也不會信旁人的這類說辭。
他像是走進了死胡同,一時神色看起來既憂愁又哀戚。
溫野菜走到喻商枝面前,胸腔因憤怒而劇烈起伏。
他猛地揚起手,想要狠狠甩這個巧言令色的男人一巴掌,可掌風走到一半,他終究又咬着嘴唇收回了手。
“我不打殘廢。”他丢下一句話,惶惶閉了一下眼睛。
肩膀聳起又落下,最終道:“既你早就有悔婚的意思,我也不會再糾纏,當日彩禮二十兩,我不多要你一文錢,你手裏正好有銀子,便将這二十兩還了我,我回家燒了婚書,從此以後,你我再無瓜葛。”
話說完後,溫野菜本以為自己該是暢快的,就像是腐爛的皮肉裏挖走了一塊壞疽。
可他的心頭現在卻是空落落的,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大約是自己獨門獨戶的日子過了太久,喻商枝給的關懷與一星半點的溫存又太真,哪怕明知對方是個厚臉皮的騙子,自己居然也攢出了幾分的不舍。
本以為喻商枝會就此借坡下驢,跑得遠遠的,自己只想要回二十兩,賣了麝香的錢還剩四十兩,足夠他一個人過上不錯的日子,就是天天喝藥,喝到眼睛好的那天也夠了。
溫野菜垂在一旁的手握緊成拳,等待面前的人給出自己預想中的答案。
可是結果竟與想象中的背道而馳,甚至打頭的兩個字一離了嘴,便惹得他心顫。
“阿野,我清楚自現在開始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未必會相信,可我還是要說。”
喻商枝深吸一口氣,深感命運的無常。
溫野菜的這番話要是放在多日之前,簡直就是打瞌睡時偏巧有人送枕頭。
一個想走,一個不想留,糾葛的婚約變成了簡單的金錢交易,還清之後橋歸橋路歸路,是最簡單的解決方式。
可是此刻,自己斷然不能容許事情這樣發展下去。
若是弄丢了溫野菜,他怕是在這個陌生的異世,再也尋不到這麽一顆熱乎的真心。
“先前……我的所作所為,有它的緣由,若你信我,我之後可以細細講給你聽。我只說已經發生過的事,這十幾日的種種,在你眼裏,我真的是一個心懷不軌、貪圖錢財的惡人麽?”
溫野菜的一句“不是”挂在嘴邊,險些脫口而出。
為何他輕信喻商枝,不就是因為這十幾日的所見!
他先是拆穿了吳郎中的騙局,又真的給三伢換上了好用的方子。
他大半夜帶着病給小蝶哥兒看病,又在胡金氏面前,當着一衆人的面維護自己。
他會提醒自己喝熟水、用艾草泡腳,好好的保養身體……
最關鍵的是,蛇毒當前,他還救了自己的命。
哪怕喻商枝事後沒有提過,溫野菜也從溫二妞的口中得知,當日情況緊急,自己危在旦夕,喻商枝是冒着危險,直接用嘴給自己吸去了有毒的膿血。
更別提今日,他賣了去世的師父留下的麝香,換成了銀子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帶自己去買牲口,給家裏添大件。
試問一個人真的能夠做戲到如此地步麽?
可是猶豫再三,溫野菜最終依舊看向喻商枝那一雙清澈透底的眼睛,無聲地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我不敢再信你。”
喻商枝方才擡起的手又垂了下去,想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神色黯然。
四下一時因二人的沉默而靜谧,喻商枝的第六感突然起了效,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地方——
花媒婆方才一直在哭哭啼啼,怎麽這會兒卻半晌沒有動靜了?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經歷過的事終究要比才十七的溫野菜多上許多。
再加上這半個多月,已經習慣了看不見的日子,耳力尤見增長。
還沒等出聲提醒溫野菜,喻商枝便聽到了一陣呼嘯而來的風。
“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他推測到多半是花媒婆打算乘人不備,對自己與溫野菜不利。
一時間想也沒想,直接上前一把抱過溫野菜,旋過大半身子,将對方死死護在了自己的懷裏。
至于那花媒婆,她不知從哪裏尋摸來的粗壯樹枝早就舉了起來,哪怕面前的人換了也止不住攻勢。
喻商枝當下只覺後腦一下悶痛,當即向前倒去,人事不知。
……
一棒子敲下去,竟喚起了夢境。
喻商枝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意識到自己居然回到了喻家老宅,面前的房門正是自己過去的書房。
他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擡起手,一把推門而入。
待看清屋內布置後,他呼吸一滞。
這間屋子,原來已成了自己的靈堂。
神龛上的黑白照片上,年輕的男子挂着溫和的笑意,而照片之前,站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翁。
那老翁像是聽到了門邊的聲響,緩緩轉過身來,喻商枝認出,對方是自己最親近的祖父。
“商枝,你回來了。”
祖父似乎比他印象中的模樣又老了好幾歲,原本是個年過古稀仍然精神矍铄的長輩,可現在看來,身形都好似已經佝偻了。
“爺爺,是孫兒不孝,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
夢裏的喻商枝沒有深究祖父為何能看見自己,壓抑在心裏的話說出口的剎那,已然哽咽。
他搞不清楚為何會夢見這樣的情景,或許因為這件事是他上一世臨終前最大的遺憾。
祖父擺擺手,像是已經釋然。
“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去了個怪模怪樣的地方,那裏的人都還穿着古時候的衣服,至于你,你還娶了個男媳婦。”
喻商枝訝然擡首,迎上祖父慈祥的笑意。
“興許那是你的投胎轉世吧,商枝,這是老天爺補償你。這輩子,早早開蒙,早早當家,活得太累了……是爺爺欠你,喻家欠你。若真和夢裏那樣,你便好生和人家過日子,別惦念家裏。”
伴随着祖父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定,面前的場景如一滴水珠落地,鏡花水月,怦然破碎。
“爺爺!”他難得失态地焦急出聲,一下子坐了起來。
哪知緊跟着又是一下劇痛,他好似撞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直接頭腦發昏,跌回了床裏。
喻商枝捂着頭,腦子裏的魂兒像是被剖成了兩半,一半還留在那光怪陸離的夢裏,另一半已然回到了現實。
就在他努力辨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時,身前響起一人說話的聲音,語氣中暗含着三分咬牙切齒和兩分陰陽怪氣。
“怪不得郎中說你腦袋挨了一棍子還沒事,原來這麽硬!喻商枝,你是不是恩将仇報,想一頭撞死我再卷錢跑路,等眼睛好了再去娶個漂亮美人!”
作者有話說:
入v啦,萬字章奉上!
感謝看到這裏的大家~本章評論會掉落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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