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死亡之劍
◎她是沒有遺言的人◎
“什麽?”趙思量以為自己聽錯了。
陸思弦虛弱但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如果我自爆呢?”
趙思量猛然扭過頭看着她, 似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可是陸思弦低垂着眼,看着腳下潮濕的土壤,臉上全是認真之色。
“你真這麽想?”趙思量道, “你應該知道,修士一旦自爆, 就會魂飛魄散, 再沒有轉生的機會了。而且光說自爆所承受的痛苦,便是常人難以忍受的。”
這在修真界是一個共識。
陸思弦咬了咬牙, 沒說話。
趙思量繼續勸道:“你真不必這樣。外邊不是還有宗主她們?還有悟劍真君。你——”
他掃了眼陸思弦。
“你剛結丹不久,一個小弟子, 逞什麽能?我們在這裏等着被救就是了。”
他對于曜日的未來還是很樂觀的。趙思量之前也利用自己陣眼的身份觀過戰, 看到元妩和陳三蘊合力殺了柳小音,因此對衆人信心滿滿。
一行眼淚從陸思弦臉上流過, 沖淡了她臉上的血跡。陸思弦吸了吸鼻子, 哽咽着道:“可是她們快死了!”
她說的一點也不誇張。元妩真的快死了。
趙思量這時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誰?誰快死了?”
“我姐姐!還有宗主!”
“怎麽會?”趙思量有些混亂, “三對一, 不應該啊?”他只看到元妩二人殺了柳小音, 不知道陳三蘊失去了戰鬥力, 無法參加接下來的戰鬥。
“陣法在給她輸送力量。”陸思弦深吸一口氣,“陣法裏的弟子們也撐不了多久了。不行, 不行!我要自爆!”
趙思量露出驚恐的神色:“你先等一下!”
陸思弦停下動作, 焦急地看向他:“趙師兄, 有事情你快說啊?不要吞吞吐吐!”
“陸師妹,你好好感知一下。”趙思量猛搖頭, “這鐵鏈上雕刻了特殊的禁靈符文陣法, 你沒法自爆的!”
陸思弦手腕一抖, 将所有靈力壓縮在身體中, 果然發現似是有什麽東西在壓制着自己的靈力,讓它們無法膨脹爆炸。
“什麽?”沒想到敵人連這都預料到了,陸思弦有些慌亂,“自爆不了,我可以咬舌自盡!”
“你自盡不了的。”趙思量苦笑一聲,“我被關在這裏許久,也想過自戕,但各種辦法都試了,一次也沒成功過,反倒白受了不少苦。”
陸思弦嘗試咬舌尖,果真感到一股力在阻止着自己,怎麽也咬不下去。
她沉思了一會兒,猛烈地掙紮起來。
每掙紮一次,她的傷口就越疼痛幾分,大量的鮮血順着鐵索滴落,在地面凝聚成一小灘血跡。陸思弦發出痛苦的悶哼。
趙思量看着她近乎自虐的行為,訝然道:“陸師妹,你這是幹什麽?”
陸思弦沒回答,咬住嘴唇繼續掙紮。
趙思量忽然明白了:她想撕裂胸部被鐵索戳穿的傷口,讓自己盡快流幹血液死亡。
這方法相對來說确實靠譜。陸思弦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慢,血卻越流越多了。
血腥味夾雜着陰冷潮濕的空氣灌入鼻腔,這種味道絕對算不上好聞。而這種痛苦的死法,也絕對無法讓人瞑目。
趙思量一陣牙酸,自己身上仿佛也有了隐隐的痛感:“陸師妹,你這……何必?”
他雖然也想過一死了之,但嘗試的都是一些能讓自己快速失去生機的死法。像陸思弦這種近乎慢性死亡,又近乎虐殺的死法,他想都沒想過。
陸思弦臉上的眼淚還沒幹,但神色卻是異常的平靜。将死的時刻,情緒仿佛都被死亡抽幹。
“如果我不死,死的就是她。”她冷冷地說,“趙師兄,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是誰?”
“啊?”趙思量跟不上她忽然跳轉的思路,“我就是我啊,還能是誰?”
陸思弦沉默了一下。或許是想到自己就要死了,她決定将所有埋在心裏的隐憂講出來。
“不知是何時起,我開始做噩夢。”她吃力地說,“不是完整的夢,只是一個畫面——我和姐姐刀劍相向,我想殺她,她也想殺我。我不知道結局是什麽,但總歸是我們某一方死了。”
趙思量輕聲勸撫道:“只是個夢罷了。”
陸思弦自顧自陷入回憶:“我開始恐慌,害怕真的迎來那一天,但又不禁覺得荒謬。我們怎麽會走到那般地步呢?直到那一天,她從無道雪山回來……我感受到自己內心莫名的殺意。我騙了姐姐。我不只是認出她,更是在心中惡念的控制下……”
她混亂的人稱成功将趙思量繞糊塗了:“她?什麽她?是元妩師姐嗎?”
陸思弦沒有解答他疑問的意思。
血還在流。地上那灘血一點一點地擴大。趙思量終于有些看不下去了。
“陸師妹。”他嘆息道,“你這樣光流血,痛苦且不說,還不知要流到多久才能死。”
“趙師兄有什麽好辦法?”
趙思量躊躇幾息。
“我可以殺了你。”
陸思弦眼睛一亮。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承受這種非人的折磨,她也想選更幹脆利落的死法。
“我們之間雖然有一段距離,但并不是無法觸碰。”趙思量晃動着手上的鎖鏈。
他被吊在牆上,但鎖鏈很長,可以活動。
陸思弦點點頭:“應該可以。”
“我現在大部分靈力都被抽幹了。”他又道,“不過我這幾天沒掙紮,體力還剩下一些。到時候,我們想辦法湊近,然後……”
說到這裏時,他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道:“陸師妹,你真的想好了嗎?死了就是死了,什麽都沒了。”
“我想好了。”陸思弦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趙思量語氣複雜。
他對陸思弦生出幾分佩服來。
趙思量一直是個桀骜不馴的人,連面對他的師尊,尊敬也十分有限。只是此時,他終于對這個看似柔弱實則堅毅的女修生出一種崇高的敬意。
他看着陸思弦,語氣認真起來。這時候再猶豫不定,便是對對方的侮辱了。況且在陸思弦答應的那一刻,他也下定了決心。
“我等一下蕩過去,”他拉動鎖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用它勒住你的脖子。我會用盡全力拉緊它,而你也會逐漸窒息,直至死去。”
“好。”
“若你後悔,随時出聲。”
“我不會的。”
趙思量點點頭:“那我現在開始。”
他一腳踹上冰冷的牆壁,右手猛地擡起,控制鎖鏈朝着陸思弦的頭顱抛過去。可惜的是,鎖鏈擲偏了,不小心撞在陸思弦的肩膀上,引得她一聲痛呼。
趙思量抱歉道:“對不住陸師妹,我下次準點。”
陸思弦蒼白着臉,讓他繼續。
趙思量又投擲了一次,鎖鏈擦過她的臉頰。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揮動右手。
這次準了!!
趙思量驀然一拽鎖鏈,鐵索形成一個圈勒住陸思弦的脖頸。他不敢有絲毫放松,用盡自身全部的力氣拉住鏈條。
陸思弦猛地感受到窒息感。
缺氧的感覺并不好受。
元妩想道。
此時,密密麻麻的金線卡在她的喉嚨處,微微用力,便将她白皙的脖子勒出道道紅痕。在重壓下,元妩所有想說的話都卡在喉嚨裏,連發出聲音也難。
可她想說什麽呢?
若平日讓她設想,她可能想讓自己的朋友們都好好的。讓鶴蘭好好煉丹,說不定能煉出起死回生藥;讓孟殊多翻翻古籍,看看有沒有能複活她的陣法;還有陸思弦和金雪信——就這樣插科打诨,沖淡些許悲傷。
畢竟她死了,她們總需要活着。
順便可惜一下沒能把雲重危和紀如淮兩個狗人拉下馬,并發自內心祝願他們被雷劈。
但此時死到臨頭,她反而什麽也不想說了。
若遺言是遺憾未說出口之言語,那元妩,就是個沒有遺言的人。
慢慢收緊。
緩緩收緊。
她在掙紮。
她在掙紮。
她的死亡是一把利劍,斬斷吊在他人脖頸上的繩。
那一瞬間,金光大盛!比陽光更耀眼、比朝霞更瑰麗,金色與紅色交織,所有蠕動的絲線在空中不安地擺動着,又被掙紮着抽回!
容挽江身體一滞,似有所感,猛然抽身看向遠方。
元妩的身體狠狠摔在地上,本就傷口遍布的身體不堪重負,尖銳的疼痛感直沖大腦。
可她顧不上這些疼痛,猛地站起身!天際刮起飓風,劍氣凝聚在她的前方。她拼盡全力在地上借力一蹬,随即一個跳躍!
全部飓風與劍氣彙聚在一處,刮破層層金線,毫不猶豫地席卷着這片廢墟,而後夾雜着巨石與樹木的殘骸,帶着驚天動地、分山斷海之勢,朝着容挽江襲去,而後毫無阻礙地撞上她的身體!
只聽一聲巨響,如石破天驚。
巨大的煙塵籠罩了在場人的身影。
元妩慌忙扶着一邊倒塌的廢石站起,看向遠處的天際。
灰塵漸漸散去,而靈力在逸散。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正在瘋狂地吸取這些金線。他們漂浮着、抽/動着,最終化作無數金粉,消失在虛空中。
容挽江!
元妩眨眨眼,倏地回過神來!她視線掃過被碎石壓在下面昏過去的崔如一,又掃過被折騰得不像樣子的廢墟,終于在唯一一棵完整的梨樹下捕捉到了容挽江的身影。
她身上滿是血污,看着是被元妩剛才用盡全力的一招所傷,氣息也變得十分虛弱。脊背處一道長長的刀痕,看深度已然傷到了內髒。
容挽江即将迎來死亡。
可她脊背仍然停止,沉默地看着金線回歸的方向。
不悲不喜、不怒不懼。
或許即便是和她最親密的柳小音,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麽。
元妩握緊劍柄。手心傳來灼燒似的疼痛。
連番的戰鬥中,她的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容挽江。”元妩的目光死死盯住這位難懂的女修,“你在尋找什麽?你在探尋什麽?到底是什麽,值得你賭上一切去追尋?”
容挽江僅僅是盯着遠方,默不作聲。
元妩抿着唇,從脖頸上拽出鐵片一樣的鑰匙。這是從徐琳那裏得來的。
“這是通往什麽地方的鑰匙?是不是你和柳小音把它帶給徐琳的?”
不說話。
“你到底要做什麽?你看到所謂的真相了嗎?”
不說話。
元妩深吸一口氣。
“你要死了嗎?”
也不知這句話觸發了什麽開關,容挽江忽然轉過頭來。
元妩看見她在消失。她、她的身體,連同身體上的傷口都在消失。
并不是像普通修士一樣死亡,也不是像神魂那樣化作齑粉。就像是用橡皮擦上塗滿顏色的紙,擦過去,只剩一片空白。
元妩忽然明白了,這是容挽江要承受的代價。
探尋的代價。
她期待着容挽江說些什麽,就像她的師尊柳其遠那樣。可是容挽江轉過頭,用那張被擦去的臉對着她。
“星訣看見我死在梨樹下。”
容挽江的聲音像是老舊的機械,吱呀着運轉。
說完這句話,她的最後一點輪廓也被擦去。與此同時,困住曜日的金籠子也破碎消失,只剩山風呼嘯、朝陽東升。
元妩站在山巅,迎着太陽的曦光,卻恍然覺得,自己只是進入了一個更大、更隐蔽的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