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暗湧之潮
◎去創造價值吧,周富貴◎
時至冬月, 各地都飄起了白雪,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酷,連一些平時不下雪的地區都斷斷續續飛起了白霜。
只是對于一年四季都是冬天的冬城來說卻是沒多大差別的。若說有什麽不一樣, 便是在那件事之後,這座少有人光顧的小城迎來了許多外界的客人。
城中居民們只知道那天雪山附近傳來巨響, 也有人看見有黑影劃過天空。城中傳出各種流言, 大部分都是“我聽說”。之後便常能在街道上看到穿着鮮豔衣服的修士,一個個面容凝重、神色匆匆。
在沒有娛樂活動的冬城, 這算是個時髦的大新聞。一開始居民們對此津津樂道,遇見熟人打招呼都是“你聽說那件事了沒”。
後來小道消息聽膩了, 也不再提了。又過了一個月, 人漸漸少了;再過了幾個月,便也沒人來了。冬城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周富貴踮起腳, 支着那胖乎乎的身子, 去取門上那滿是銅鏽的風鈴。那鏽跡斑斑的一角磕在門框上, 沙啞刺耳的風鈴聲随着風傳了很遠很遠, 就像他平靜的生活一般, 一去不複返了。
“爹!”女兒小雪一手抱着那只灰撲撲的肥貓, 有些不滿地擦拭着櫃臺,“我們真要從這裏搬走嗎?可我們還能去哪兒呢?”
她從小在這家客棧裏長大, 對這裏充滿了感情, 結果她爹卻忽然說要搬走, 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
周富貴拿着風鈴的胖手頓了頓,心中嘆息。他又何嘗想離開?若是他想走, 大可不必冒着風險使計讓那兩人自相殘殺。
只是他沒想到, 那兩人竟然真的把魔尊救出來了……
幸好, 他旁敲側擊那些來此巡查的宗門弟子, 終于知道那個叫司岫白的襲擊同門後不知怎的身份暴露,死了;而那個最讓他看不慣的元妩也已失蹤,曜日來人找她也沒找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估計也是死。
旁人對着兩人的死亡要麽憤怒要麽悲傷,周富貴卻是很不地道地松了口氣。這兩人死了,就沒人知道他偷偷使壞的事,好歹一條命算是保住了。
這次魔尊被放出來之後,魔域那邊便讓他回去複命。倒也沒說別的,也是,任務完成了,他也算是有功之臣,回去不至于待遇很差,應該是能護住自己和小雪的。
這麽想着,周富貴忽然對未來多了點信心。
“你先把招財放下,它胖成這樣,你也不嫌累……哎呀,那個雞毛撣子就別帶了,毛都掉光了,我們到時候換個新的……壞了,我放在樓上的算盤好像沒拿,我去給它拿下來……”
周富貴快走兩步,胖胖的身體擠上樓梯,像一只靈活的棕熊一般沒了身影。
“上樓梯小心一點啊爹!”小雪叫了一聲,鼓起臉,“真是的。”
走到櫃臺前,将裏面東西一一仔細打包,懷中招財突然“喵”了一聲,從她懷裏掙脫出去,徑直沖向敞開的門口。
“哎?招財?”小雪追到門口一把抱住招財,忽地聽到一聲輕笑。她擡起頭,只見店門口的雪地上,站了一個有些眼熟的女人。
此時太陽剛出來,街上來往的行人還很少。那女人穿着身墨黑色的衣裳,攏着手站在潔白雪中,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如同開在雪中的墨色梅花。
“呀!”看見這張面孔,小雪吃了一驚,忍不住驚呼出聲,“你不是那個誰嘛!那個,元、元、元道友!”
她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只聽其他人叫她“元道友”,便記下來了。
元妩輕輕點點頭。
得到了肯定,小雪愈發驚喜:“原來你沒死呀!不,我不是說你該死的意思,就是你的……嗯,他們都說你可能死了,我爹也這麽說……但我不信,我覺得你是那些人裏最厲害的,肯定不會死!!”
“你爹他們說得沒錯,我本來要死了,但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人相信我不會死,于是就活下來了。”元妩道,“總之謝謝你。”
目光移到客棧門口擺放的廢舊桌椅上:“你們這是……要搬家?”
“還不是我爹,好好的突然要搬走。”說着,小雪目光一轉,看到元妩衣衫單薄,又拽着她的衣袖道:“元道友穿這麽少,快進客棧坐坐!我爹看到你活着,一定高興死了!”
聽到這話,元妩實在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到小雪一臉奇怪地看着她,又連忙找補道:“沒事沒事,只是一想到馬上要給你爹一個驚喜,我高興!”
她一想到周富貴見到她時的表情,就已經要樂死了。
小雪有些不解地嘀咕着“怎麽都奇奇怪怪的”,但也沒放在心上,把她拉進客棧讓她坐下,而後大步跨上樓梯,高喊道:“爹!!你看是誰來啦!爹!”
“來了來了,死丫頭別叫了!”周富貴一手拎着雞毛撣子一手拿着算盤,從樓上探出一個頭,“我們這破店能有誰來,該不會又是那些——”
一句話還沒說完,他便看到了坐在大堂中正在慢慢喝茶的元妩,頓時如被卡住脖子的雞一般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了。他呆愣幾秒,仿佛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樣,慢慢把頭縮回樓上,再過幾秒又探出頭,反反複複多次。
發現這一切不是在做夢、元妩也不是臆想出來的幻覺時,他的臉上頓時像是開了染坊一樣,一陣青一陣白,變得極為好看。
偏偏他的好女兒還在一邊叽叽喳喳叫他:“爹!你看!是元道友啊!我就說她是沒死吧!……爹你臉色怎麽這麽差,不舒服嗎?”
對上元妩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周富貴猛地一拍腦門,嘟囔道:“傻姑娘,你這都把債主帶上門了,還問我臉色為什麽差。哎!”
小雪沒聽清他的話:“爹,你說什麽?債主?”
周富貴揮了揮手:“沒什麽,就是爹想起還欠賣酒的老吳家一點錢呢,你對着賬本拿錢還了,別讓債主找上門。”
小雪不疑有他,到櫃臺拿了賬本,和元妩道了別就還賬去了。
她一走,空氣頓時安靜下來。元妩轉了轉手中茶杯,視線投向樓上的周富貴:“不賴賬是好品德,周老板可真是個本分的生意人。但周老板是不是記性不太好,忘記了……欠我的賬,還沒還。”
周富貴臉上的肉抖了抖,慢慢走下樓梯:“本以為身死債消,這才沒算這筆賬。”
“周老板這就不地道了。咱們都知道,不是債主死了欠賬一筆勾銷,而是欠債的人死了,這賬才算完。”
陽光穿過窗縫,給她的雙眼鍍上了溫暖的金光,只是她語氣冷然,讓這客棧中的溫度都低了一些。
“可是,周老板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何來身死債消這一說?”
周富貴雙眼鼓起,眼白布滿血絲,死死地咬着牙,拳頭被他攥得泛白。可他知道,他打不過她。
他腦子不錯,搜集情報很在行,可是戰鬥力一般,不然也不會被分到無道雪山了。而元妩,雖然他沒見過她出手,但僅憑她完成任務還能全身而退這一點,他就能判斷出這女人不僅實力強,而且還很聰明。
一時間,絕望的神色漫上他的臉。灰塵在陽光下飄蕩,夾着白雪氣味的風将他吹得遍體生寒。良久,他才佝偻下身體,似是做下了某種決定,頹然道:“若我這個欠債人身死債消,我的女兒小雪能否有一條活路?”
“嗯?”
元妩放下茶杯。茶杯底敲在桌面上,發出不輕不重的磕碰聲,卻讓他心驚肉跳。
“只要你把我的事告訴魔尊,我便活不成了,而小雪說不定也會被牽連。”周富貴苦澀開口,“如果我願意自殺,你可否放小雪一命?不需要如何,只需要放她一命。”
元妩垂下眼,似是在思考。
而這沉默的判決前,實在是讓人分外煎熬。
夾着雪粒的風吹進來。明明是晴天,冬城卻下了雪。
周富貴站在原地那麽久,腳都有些麻了。真奇怪,修士很少出現因血液不流通而導致麻痹的情況,可身為修士的周富貴,在這一刻卻感受到了這種被螞蟻啃噬的痛感。
汗水從額角流下,周富貴動了動腳尖,忽然聽到拿到輕輕的女聲。
“好。”
周富貴猛地擡起頭,眼中的表情說不上是悲傷還是欣喜。
“不過我不要你以命抵賬。”元妩微微一笑,“畢竟死去的人只是一具骸骨,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創造價值。”
她站起身,看向明媚的冬日陽光:“如果你能展現出比骸骨更多的價值,比如……我自然就不需要你那分文不值的命了。”
周富貴嘴唇顫抖起來:“你要……”
身為老油條,他馬上就想清楚了元妩要他做的是什麽。正因如此,他才愈發恐懼。
元妩比了個“噓”的姿勢,又沖他眨眨眼。
門外傳來小雪活潑的聲音:“爹!你是不是算錯了,吳家說錢上個月就結清了……哎?元道友呢?走了嗎?”
周富貴一愣,随即側過頭。靠窗座位上空蕩蕩,只有空茶杯倒扣在桌上,那氣勢驚人的女修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
總覺得她比之前更強了啊。周富貴苦笑着想。
“我還想和她多說幾句話呢。”小雪不滿地走到那座位近前,掀起被倒扣着的粗陶茶杯,又是一陣驚呼,“怎麽還留了錢啊,真是的!就是一杯茶而已,也太見外了!”
她拿着錢,又沖到門口四下張望,想要尋找元妩,但街上行人漸多,她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爹,你別愣着啊,快幫我一起找!”
周富貴搖頭嘆氣:“她留着,你就收下吧。”
“這怎麽能收?”小雪不樂意了,“這錢太多了,我們不能要。”
多?
周富貴瞥了眼她掌心中孤零零幾塊靈石,神情苦澀。
傻孩子,這是你爹的賣命錢。
從今開始,你爹爹我啊,就要成為那個女人插在魔域的暗棋了哦。
周富貴仰起頭,心中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