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七月末, 準高三年級的兩周暑假已經接近尾聲。
初澄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近幾日就準備離開家回亭州。
自放假以來,他其實一直都想和父親聊聊, 幾次話到嘴邊都因為難以開口而折返。
今日又一次在書房外徘徊, 依然糾結, 卻被老父親發現了。
“小澄,你在那裏轉悠什麽呢?”初先生坐在顏色黝黑的實木方椅上練字, 無意間擡起頭,看到一道修長的影子落在折門邊,時遠又時近。
初澄只好走進去, 站到案前叫了聲爸。
“準備回學校了?”老爺子執筆俯身書寫, 手下的墨跡潺潺流暢。
他平日雖然不大表示, 卻也在心裏認真算着兒子待在家的日子。
“嗯, 高三學期初很關鍵。”初澄如常聊起天,“過一陣子肯定會特別忙,我又沒什麽經驗, 所以提前兩天過去做做準備。”
初先生:“工作再忙也要顧身體,少熬夜多休息,注意飲食規律……這些話你母親肯定都囑咐過不止一次了, 我再說怕你覺得煩。”
初澄幫對方移動有些擺偏的鎮紙,垂首答:“沒有, 我都聽進去了。畢竟身體是自己的,我也不想年紀輕輕就成為醫院的常客。”
“這麽懂事?都不像你了。”老爺子擡頭笑看兒子一眼,又繼續潛心于自己的作品。
書房裏靜下來, 只有細索的紙張摩擦, 和流水擺件的波動聲。
初澄低着頭,看着父親的側顏。
這幾年他衰老的速度明顯加快, 鬓邊的白發一波接一波瘋長,堆了皺紋的眼角遮蓋不住深炯的目光,卻為他增添許多分親藹。
近來每當這樣看父親時,初澄的心中就會閃過愧疚。老爺子一生清白要強。初澄很怕他因有一個取向不正常的兒子,而在晚年遭受非議。
“對了,你是有什麽事情找我嗎?”初先生沒有擡頭,目光依舊落在紙上。
初澄只應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老爺子見兒子嘴邊吞吐,眼底卻是一副有許多話要講的樣子,忍不住笑笑。
這麽大的人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藏不住丁點心事。
他壓腕落下蒼勁深厚的最後一筆,然後換了張嶄新的宣紙,連同毛筆一起遞到兒子面前,說道:“很久沒瞧見你練字了。既然那麽糾結說不出口,寫給我看總可以吧?如果有什麽實在不妥的,我就當你只是胡亂抄寫了一篇文章。”
或許以信件代替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初澄點點頭,坐到一邊,心緒複雜地拿起了筆。
初澄的字體,無論是硬筆還是軟筆都盡得父親真傳,把婉約和剛勁,規整和飄逸,游刃地平衡了起來。
他一直低頭書寫,老爺子便耐心地等着。
書房裏沒燃熏香,也沒有挂鐘,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空白的紙張已經被洋洋灑灑鋪上千字。
終于,陳情書一樣的紙被遞給初先生。
老爺子只看過前幾行就陷入了沉默,眼神中表露着一種難以置信。可紙上字字都寫得那樣懇切小心,不可能是玩笑話,必然經過了深思熟慮甚至是煎熬。
所以,他選擇繼續看下去,即便眉頭已經不自覺地深皺。
“爸……”初澄空了很久才開口,足夠對方看完紙上的全部內容,然而依舊不得回應。
父親的年紀已經這樣大了,理所當然難以接受,但他的反應又太過平靜。
就在初澄感到強烈不安時,對方開口了,語氣輕而沉緩。
他問:“小澄,你在擔心什麽?”
我在擔心什麽?
初澄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老爺子心性平和,從不疾言厲色。初澄知道他不可能會情緒失控,憤恨咒罵,卻也沒料想到父親開口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的顧慮。
“是怕自己做錯選擇以後會懊悔?怕成為異類被人另眼相待?還是怕因為自己的行事讓家裏遭受诟病?”初先生不得回應,又繼續問道。
事實上,他很了解自己的兒子,也猜得到,最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
“這件事我知道了,也很欣慰你能有勇氣主動告訴家裏。”茶室內良久的沉寂後,初先生說,“但我想先和你母親聊聊,我們要仔細地想一想才能給你回複。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初澄很清楚,父母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這件事。
他點點頭,沉默着離開書房,回自己卧室的路上,還能聽到老爺子的喚聲。
“舒淇,你可以進來一下嗎?”
“什麽事啊?”
“……”
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初澄沒有再聽到過父母的聲音。就連晚飯時間,也沒有出現再提起這件事的預兆。
坐在餐桌上,初澄觀察了父母的神色。兩人一如平常,只是稍微寡言了些。
他們都是情緒穩定而且善于自控的人。對于這樣的局面,初澄不覺驚訝,但有些食不知味。
終于,在晚餐結束的時候,金教授率先打破沉靜。
她把手掌搭在初澄的肩膀上拍了拍,開口說:“等會兒我想把畫室裏的幾種花移盆另栽,如果你不出門的話,過來幫幫我的忙。”
母親愛花,更愛親自打理的過程。大多時候,初澄只能幫她打打下手。所以,這不過是她用的托詞。
初先生看着已經吃得差不多,但還在愣神的兒子,和藹地提醒道:“過去陪她聊聊天吧。”
“好。”初澄略微欠欠身,離席跟過去。
夏日的玻璃花屋明亮絢爛,沿着那條靜谧的長廊向前,至少可以在高低錯落的架子上看到上百種花競妍盛放。
初澄只晚了幾步進來,就已經看到金教授戴上園藝手套準備幹活了。
他也挽袖幫忙,但因為技藝不夠熟練,依舊只能打打下手,順便陪她聊天。
金教授騰不開手,向身旁尋求協助道:“拿兩根細棉繩給我。”
“好。”初澄站起身到一邊去翻找,遞了東西後,還被擺在架子上的書冊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初勵寧文集》的第九卷,也是專門記錄初澄的那一卷。但它和外面發售的版本不一樣,就連厚度也增加了一倍,像是專門印刷的私人典藏款。
初澄好奇地翻開看看,發現果然不一樣。在市面上架的自傳都是全文字版,而這本卻是每一頁都有手繪插圖。
“這是?”初澄有些詫異。
金教授看過來一眼,語氣淡然:“噢,那是你爸前兩年就有的心願了。”
“心願?”
“嗯。他說他想要一份禮物,就是讓我幫忙為以前的書籍配圖。”
初澄翻看着那些關于自己的插畫形象,不解道:“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金教授手上的動作稍頓,答道:“你細想想就知道了。”
初澄腦中思緒一閃,動動嘴唇:“是因為姥爺?”
他的外公金钊曲先生是位國畫花鳥大家,可惜晚年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到臨終之前,他甚至認不出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了。這件事導致金教授傷心許久。
初澄怔然道:“老爺子是擔心自己也變成那樣?”
金教授點頭:“是啊,所幸他用書籍記錄下了關于兒子的全部。他說,哪怕有一天自己忘記了,看見這本書大概也會想起一些。”
聽到這樣的話,初澄心中很不是滋味,悵然地開口:“他的身體一向康健,怎麽會想到這些呢。您怎麽也不勸勸,還和他一起……”
“我覺得也不算是沒根據的憂慮吧。”金教授很認真地看着兒子,述說事實,“等你到而立之年,父親已過古稀了。我們陪不了你很久,但是希望把你教育成獨立優秀的模樣,所以不敢太縱容你。有時候就會顯得刻板嚴厲些。”
她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而後繼續:“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以扭轉你的想法、改變你的決定,和幹預你的人生為傲。”
初澄愣了愣。
下一秒,他清楚地聽到母親說:“如果你覺得喜歡上一個同性,得到或者付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愛意,就算影響家門清譽的話,那我們真的白教你了。”
“媽,你們……”
“我與你父親的意見非常一致。”金教授說,“如果我們可以親眼見證你找到那個能陪你生活更久的人,無論是誰,無論性別職業年齡家境,只要他正直誠懇,只要你發自真心,我想,我們都會高興的。”
除了感謝,初澄不知道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麽。他覺得心中百感交集,安靜地陪在母親身邊,直到把所有的花都移栽完畢。
“好啦,都走出校門工作這麽久了,還是喜歡把情緒都寫在臉上,像個傻的。”金教授摘下手套放在一邊,把濕紙巾遞給他,“忙自己的去吧,我和你爸很好。”
初澄接過擦了擦手,依然忘不掉那本在別處看不到的書,詢問道:“我能先把它拿去看看嗎?”
“可以。”金教授點點頭,“不過只印了這麽一本,別忘了還回來。”
“會的。”
初澄向母親承諾完,帶着書離開畫室,回到自己的房間,靠在沙發上認真地翻閱起來。
因為老爺子的書中都是記錄自己兒時的事情,初澄從未讀得像這樣仔細。
原來,父親講述的事和自己所經歷的感受真的不一樣。靜下心來看,這本書中,每一個文字,每一道線條好像都傾注了濃濃的愛意。
初澄把書重新翻回扉頁,發現上面還記有姥爺說過的話,再下方是一排印刷小字。
誕育孩子,并非是任何人生命的延續,我們将教他以熱愛的方式,過完獨屬于自己的一生。
[私人收藏版,獨贈初先生。]
[著作:初勵寧]
[繪畫:金舒淇]
翻看片刻後,初澄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眶也濕潤起來,書頁上的字都變得朦胧不真切。
直到床邊的手機嗡嗡的震動起來,是喻司亭打來的視頻電話。
初澄放下書,吸了吸鼻子,點擊接受。他本想隐藏好情緒,但沒說兩句話就被對方發現了端倪。
“怎麽哭了?”喻司亭第一時間注意到了他的眼圈泛紅,鼻音也不大對勁。
“沒有。”初澄笑笑,解釋說,“我是看書看的,有點忍不住。”
電話另一端的喻司亭有點擔心,輕聲試探:“那,想出來散散心嗎?我去接你。”
初澄看了看還早的時間,點頭道:“嗯。”
喻司亭:“等我。”
對方說完,挂斷了通話。
*
夏夜的風溫柔惬意。
初澄懶懶地倚着後海湖邊的石頭圍欄,邊吃夜宵,感受晚風拂面,邊聽着背後酒吧街內傳出的歌聲,或嘹亮或滄桑。
“給。”喻司亭拎着男朋友要的麻醬爆肚和小馄饨從遠處回來,遞給他。
初澄的手裏已經拿着其他小吃了,快速把最後一半蛋燒塞進嘴裏,吸一口瓷罐子的老酸奶,然後才伸手接。
“晚上沒吃飯啊?”喻司亭問。
初澄搖搖頭,又點點頭。
喻司亭看着他乖巧又有點委屈的模樣,接上去買東西之前的話題,詢問:“到底怎麽了?”
“沒事。”初澄說,“就是,我把我們的事情告訴我爸媽了。”
喻司亭動作一頓,想起自己出櫃時與家裏老頭子對峙的場景,試探道:“家裏不同意?”
初澄又搖頭,用方便筷子攪了攪裹滿醬汁的爆肚,口感脆嫩濃郁。
“那是怎麽了?”喻司亭看着對方雲淡風輕的樣子有些不可置信,“難道他們是同意?”
“嗯,他們尊重我。”初澄鼓着腮邊努力地嚼着,把食物咽下去後才繼續說話。
喻司亭聽他完整地講述完全部經過,以及為什麽會掉眼淚後,才放下心,輕嘆一聲問道:“好吃嗎?”
初澄:“嗯。”
喻司亭:“我嘗嘗?”
初澄聞言,夾一筷子湊向他。喻司亭卻無視遞到面前的美食,偏頭繞過,快速地親了親他嘴角的醬汁。
“……”初澄慌張地回頭,向四周望望。
“沒人看。”喻司亭噙笑,“再吃點別的?”
初澄:“飽了。”
喻司亭:“那走走吧。”
燈光璀璨,湖波粼粼。天色昏暗,卻能映得人的眼眸清澈明亮。
兩人圍着湖畔散步。喻司亭自然地拉起初澄的手,一路牽着他,聊着天,慢慢走回停車的地方。
初澄倚着車站立,感受寧靜夜晚和飽腹後帶來的滿足。
喻司亭順手拉開後排的車門,坐進去休息,仰頭看着初澄片刻,忽然開口問:“我們見過僚機,一起吃了飯,現在雙方家裏也都知道了,算是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了吧?”
“所以呢?”初澄追問。
“既然關系都已經這麽正經了……”喻司亭單手拄在背後的座椅上,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引誘着開口說,“那是不是可以做點上不得臺面的事中和一下?”
初澄剛吃飽本不想動,可是看着他的姿勢,不免生出玩鬧心思。
他也從後排座椅擠進去,撲着喻司亭壓倒上去,十指相扣與他對視:“可以啊,把眼睛閉上。”
車廂空間狹小,喻司亭被限制了動作,只能順從聽他擺布,緩緩阖上眼睑等待。
初澄俯身湊近,正要主動吻上去時忽然頓住動作,只是蜻蜓點水地親了親。
喻司亭閉着眼笑笑:“耍我呢?”
初澄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對他耳語:“其實,我家裏人還不算都知道。”
“嗯?”喻司亭仰面躺着,等待下文。
初澄扶着後排座椅爬起身,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撥打出一通電話。
幾聲等待音後,揚聲器裏傳出和婉的女聲:“初澄先生晚上好,我是金董的特助。他正在開視頻會議,您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我轉達嗎?”
初澄對着電話開口:“所以他現在是在公司吧?大約什麽時候結束?”
特助停頓一秒,思考後回答:“預計在一個小時之內。”
“好,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初澄說完,挂掉電話。
因為兩人的距離相當近,喻司亭清楚地聽到了電話的全過程,卻依舊不清楚對方意圖。
“要幹什麽?”
“提款,五五分賬。”
初澄笑笑,正準備開門下車坐回前排去,忽然被身心都不滿足的男朋友抓住了手腕,
“這麽急?”喻司亭沒理解他的意思,徐徐地直起上半身,緊緊地攥着初澄不肯松手,語氣慵懶,“不能親完再去嗎?”
初澄的眉眼間染着風逸,挑着眉梢道:“去了再親。”
作者有話要說:
金董:保安保安!我對即将到來的一分鐘害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