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霧宜
剛開春的南淞,氣溫很低,空氣潮潤,北風刮得呼嘯。
女孩明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問懵了,努了努眼睛,用手撩開亂飄到臉蛋上的碎發,有些傻氣地看景峥。
景峥雙手抱臂,裝作不經意地扯了扯自己寬大的衛衣衣領,故意露出全是淤青紅紫的受傷鎖骨來。
見小姑娘臉色明顯動容,但也還是什麽表示都沒有,景峥最後一絲耐心也耗盡,直接問她:
“程霧宜,你是笨蛋嗎?”
程霧宜抿着唇,被這句話弄得有點赧。她的眉微蹙,只問:“你畫的畫,那個落款,7051是什麽意思?”
景峥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然後說:“不是7051,是To 51.”
最開始寫這個落款是在雲嘉、他教她畫畫的時候,後來景峥只要是提筆,都會在完成的作品上寫上這個。
想留住每一刻的美好,想把他眼前的風景也盡數帶給她。
所以每一幅畫都是——
To You
既然都問到這兒了,景峥幹脆一口氣全說出來:“還有,我的籃球服號碼,五十一,你該不會還以為我是随便挑的吧。”
女孩眼神有點複雜,盯着他受傷的臉頰,半晌又挪開眼去。
“你們玩藝術的,喜歡這些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意欲和象征,我猜不出來。”她恹恹說。
女孩抓緊自己的書包帶子:“也不想猜。”
景峥:“……”
景峥受歡迎,這是程霧宜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知道的事情。
性格好、長得帥、家世又好卻一點架子也沒有,不喜歡他才是比較困難的事情。
也不是沒感受他對自己的特別,可程霧宜和景峥不一樣。女孩謹小慎微地生活了太多年,習慣什麽都要先往最壞的方向去打算,更不允許自己驕傲。
他是太陽,被簇擁着長大,擁有所有的光亮和美好,沒人不喜歡靠近太陽。
但程霧宜只想擁有只照亮她自己一個人的太陽。
她也有……她自己的脾氣的。
所以她鼓起所有勇氣問他:“景峥,你還能暗示得再明顯一點嗎?”
“不是,景峥,你他媽你要氣死我啊?!”男生宿舍裏,景峥跟黃欽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黃欽拉過凳子坐下來,恨鐵不成鋼道,“你平時一副萬花叢中過的風流樣子,關鍵時刻怎麽變笨逼!!!”
景峥還有點不服氣:“我怎麽了?”
黃欽雖然自己沒談過戀愛母胎solo一枚,但狗頭軍師的架子倒是拿得十成十。他雙手一拍:“人家女孩子都那麽說了,那肯定是,叫你親她啊!!!”
景峥劇烈地咳嗽起來:“……黃欽,你他媽是不是有病!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啊?”接着堂皇地咽了咽,只說,“她不是這樣的人。”
黃欽啧了一聲,開始陰陽怪氣:“好好好,不是不是。你們都不是,你們都可純潔了,就我一個人滿腦子黃色廢料。阿峥,我可跟你說,像阿霧這麽漂亮的,情書收得不一定比你少吧,你不好好把握到時候別來找我哭。”
景峥不說話了。
男生打開手機,手指翻着微信。他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和人交往,這還是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自亂陣腳。
在聊天框裏反複輸了又删,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景峥最終煩躁地丢了手機,出門打球。
這天晚上,程霧宜和精二班班長吳建中一起去心理咨詢室值晚班。
十點多的時候,她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突然接到母親許言之打來的電話。
程霧宜父母離婚之後,很快又各自再娶。這些年程霧宜雖然沒感受到什麽母愛,但也還和母親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聯系。
許言之嫁到了雲嘉一家富商家,給她打電話來的目的,是說小弟弟三周歲過生日,也邀請她一起來,時間在四月末。
回雲嘉正好可以看一趟父親,程霧宜答應了。
早上六點,他們值班結束,程霧宜又在心理咨詢室的門口遇見了景峥。
這回他還是和以前一樣說:“剛醒,好巧。”
如果說,第一次遇見他還能勉強說是巧合,那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心理咨詢室門口遇見景峥,這回連程霧宜旁邊的班長也終于意識到什麽。
“你們聊。”吳建中對景峥使了個眼色,“我還有事,先走了。”
兩個人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下。
程霧宜明顯心事重重,熬了一整個大夜,她的精神也不太好,腦海裏都還是母親打給她的那通電話,任景峥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說些什麽,也只是低頭走路。
景峥察覺出她的異常,本來還在喋喋不休着,此刻也漸漸安靜下來。
去自動販賣機買咖啡的時候,男生裝作不經意地問:“你勞動節假期有什麽安排沒有?”
他其實只是想問她生日想怎麽過。
因為四月末要去弟弟的生日會,為了騰出時間,程霧宜打算把兼職的班都調到勞動節假期上,于是女孩老實回答:“要打工。”
景峥抿了抿唇,沒說話。
富二代每年會找很多由頭聚會,生日是他們最為看重的一個日子,景峥也是那個圈子的人,參加的生日聚會只會一個比一個豪華。
他家世很好,父親是雲嘉第一富豪,母親是大畫家,卻沒有沾染半分不良習性。
雖然父母離了婚,但謝遠婳把景峥教得極好。
所以他說:“也是,賺錢要緊。”他理解程霧宜的窘迫,卻從不讓程霧宜在他面前感受到窘迫,只是問,“奶茶店還是家教?”
“奶茶店。”
男生嗯了一下:“還好是奶茶店。”
程霧宜啊了一聲:“什麽意思?”
——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僞裝成客人,去點上幾杯奶茶,陪你過生日。
景峥沒有将心裏的話說出口。
四月末,程霧宜生日的前夕,女孩坐上了回雲嘉的飛機。
豪華的別墅內,到處都是氣球和彩條裝飾,小家夥的生日宴會辦得極為豪華。
坦白講,許言之對程霧宜這些年也不算差,不然也不會叫她過來參加生日會。
生日會現場來了很多人,大家穿着都很華麗,手裏的包裝盒禮物精美,臉上一水兒的熱情笑容,和許言之寒暄着。
程霧宜線衫白裙,被媽媽安排在客廳上吃餅幹,明顯和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不一會兒擁入一群和程霧宜年紀相仿的少男少女們,程霧宜看着許言之和他們打笑,樣子甚至比對自己還要親密。
後來大門那邊又進來一個少年。
雲嘉的四月,剛剛下過雨,空氣中已經有了夏天的意味。男生穿一件白色短袖,什麽logo也沒有,将手裏的樂高玩具給程霧宜的弟弟。
“阿姨,剛下飛機,沒遲到吧。”
景峥笑着,右眼尾的淚痣明顯,簡單地和許言之攀談着。
許言之很客氣,握着景峥的手,連忙就把景峥往沙發上帶。
程霧宜坐在角落,看見景峥走過來。
兩人皆是一愣。
“怎麽在這兒?”景峥開門見山地問。
程霧宜也很誠實:“今天過生日的小朋友多多,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許言之是我媽媽。”
景峥嗯了一聲:“我爸和多多爸爸是生意夥伴,我爸今天有事走不開,所以我替他來。”
謝遠婳是個體面人,即使和景豐離婚,也沒斷絕景峥和景家的聯系。景峥從小就是在金銀堆裏長大的,待人接物都是一絕,從還在念高中起就已經在幫景豐處理生意上的事情。
沙發坐着其他富二代都跟景峥很熟,有個女孩子拽過景峥就喊着他要他到這邊來。
景峥沒動。
少年就站在程霧宜身邊,兩個人就這麽并排,都不說話。
茶幾上的橙汁這時喝光了,還是剛才那個女孩,眉頭一揚,語氣倒還算禮貌,只是眼神裏怎麽也隐藏不住的鄙夷,看向程霧宜道:“小姐姐,能幫忙拿些橙汁來嗎”
程霧宜應了聲,正準備起身,卻被景峥一把按在沙發裏。
“她又不是傭人。”景峥笑了下,“露露,你這小姐脾氣誰慣的,我的人你也敢使喚啊?”
他說話的語氣并不嚴厲,甚至溫和到似乎只是在和露露開玩笑。
但露露和景峥從小一起長大,知道景峥的脾氣。他越是溫和,就代表他越生氣,于是也不敢再說什麽,只撒嬌道自己只是随口說一下。
景峥自然也很會給人臺階下,沒有叫傭人,主動去廚房拿了瓶橙汁,親自給露露倒上。
一群人說說笑笑着,景峥是全場絕對的中心,迎來送往,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尴尬。
程霧宜坐在他身邊,能感受到其他人朝自己投射過來的目光,正好這時候看見許言之抱着弟弟在窗臺邊玩耍,于是走了過去。
她攏共也沒和多多見幾面,多多卻挺喜歡她的。小朋友今年三歲,正是活潑愛鬧的年紀,在許言之懷裏鼓搗來鼓搗去,沒個正形。
程霧宜手上還拿着杯橙汁,彎下腰去逗着小朋友。
多多嘴裏咿咿呀呀地說着姐姐,伸手就要程霧宜抱。
于是女孩将橙汁擱在陽臺的高腳桌上,從許言之手上接過小朋友。
小朋友身子小,四肢卻挺有勁兒的,一直蹬在程霧宜腹部上。
程霧宜忍着痛抱着多多。這時又有客人過來,許言之于是過去門廳迎接客人。
小家夥這時看到了陽臺上擺着的綠植,撲騰過去就要薅葉子。程霧宜的心神本來還跟随母親放在門廳那兒,扭頭看見多多張牙舞爪的,趕忙去抱緊他。
但多多很好奇,腿部使力,跺着程霧宜的腹部,雙手撲騰着,直接把高腳桌上的半杯橙汁給掀翻了。
玻璃杯從桌子上墜落,頃刻碎成碎片,橙汁濺了一地。
多多被這聲音吓到,整個人立刻放聲大哭起來。
許言之本來還在交際,聽到聲響連忙過來查看,看見地上的玻璃碎步,整個人都慌了神。她立刻從程霧宜手中搶過多多,着急道:“傷到哪兒了?讓媽媽看看。”
程霧宜手足無措地在一旁站着,正準備解釋,然後就見許言之聲音都變了形,尖利道:“你怎麽回事啊?我就離開還不到五分鐘。”
“……媽媽對不起。”程霧宜立刻道歉。
一群傭人圍上來,将多多抱下去檢查,将程霧宜一個人晾在那裏。
多多其實只是被吓着了,沒過一會兒就又活蹦亂跳起來。
許言之安撫好多多之後,就又過來找程霧宜。
“多多好點了嗎?”程霧宜率先問。
許言之點頭,然後說:“阿霧,媽媽剛才是太着急了,這地上一地的玻璃碎片,我……”
“知道的,媽媽我沒關系的。”程霧宜善解人意地笑,多餘的話卻一句也不願意說了。
許言之叫來傭人來打掃碎片,賠着笑臉指着客廳的沙發:“阿霧,去跟他們玩兒。”
程霧宜只是站着,給傭人姐姐讓開空間,一個人看窗外。
即使不想去,她也還是說,好,自己等會兒就去。
羅馬窗外,雨絲細細飄着。地上剛剛灑過橙汁,空氣中彌漫着香甜的氣味。
做母親的大概都會偏愛小的那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況,程霧宜還只前夫的女兒。
她沒将許言之的區別對待放在心上,因為,她本來也沒對媽媽有過什麽太多的期待。
她只是,心裏有點不得勁兒罷了。
還在想着,鼻尖突然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薄荷氣味兒。
程霧宜扭頭,差點和俯下身來的景峥撞上。
男生沒在看她,他看着窗外,手插着兜,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身子卻越靠她越近。
近到、幾乎快要貼上她的耳根。
“帶你走?”
——于是這句話燙進她的耳裏。
心跳也是同一刻開始加速,動如擂鼓。
少年長一副桃花眼,對誰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是和善又體貼的五好班長,無一差評,沒人不念他的好。
可程霧宜也漸漸發現他的一些不同來。
他也會打架、會生氣、會沒好氣地說她是笨蛋。
程霧宜很想問:
可不可以拯救我?
可不可以只拯救我?
少年用他的行動做了回答。
沒等程霧宜回答,他似乎已經沒了耐心,牽過她的手,拉着她就往門外跑去。
身後傳來許言之還有其他人的問詢聲,景峥一概沒理,只是拉着她出門。
天空灰蒙蒙的,整個雲嘉籠罩在低氣壓下,水汽無孔不入地扒在人身上,黏膩得很。
剛下過雨,這個天氣,也許等下雨就又會大起來。
但是管它的呢。
瀝青路面坑坑窪窪的,形成無數個淺淺的水坑。
女士帆布鞋跟在一雙白色板鞋後,一起踏碎這平靜的水面。
被踩碎的水面,每一片水花都倒映出無數個他們。
水花四濺,像是驟然綻放的煙花,打濕少女潔白的小腿襪。
世界下雨,落成一片湖。
這個颠倒的世界裏。
在她被世界遺棄的下一秒。
是他義無反顧地走向她,然後帶她走。
雨又大起來了。
路邊的黃桷蘭在盛放,天邊的摩天輪在轉圈。
他們在溺水的湖中私奔。
章節提要出自吳青峰《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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