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大年初七,程霧宜他們這批最後留守的志願者也要撤離了。
程霧宜和景峥度過了大概是彼此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個農歷假期。
慶溪鎮依舊還是冷,景峥有時拿畫筆,有時拿相機,或拍或化,出沒在小鎮的任意一個可能的角落。
臨走前,男人拿着最簡單的鉛筆橡皮,給隔壁曾經送臘肉給他的老奶奶畫了幅畫像,當做謝禮。
後來這事情不知道怎麽就傳開了,鎮上的人看到景峥畫的那副畫,紛紛來問景峥能不能給自己也畫一幅。
男人幹脆重操舊業,直接在家門口擺起了攤。
那天來了不少人,連醫療隊的人也來圍觀。
于昌建是個門外漢,看不出什麽來,但是莫名其妙地就是覺得他畫得好看。
景峥也有意識地在炫技,惹得于昌建一口一個卧槽,再一口一個牛逼。
程霧宜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發現景峥的2B鉛筆快用完了,于是去了鎮口的那家小超市,打算再買幾支新的。
小超市裏,收銀臺那兒空空蕩蕩的,老板應該是也去景峥那兒排隊了。
雖然是白天,但小超市光線昏暗。在這兒生活了一個月,程霧宜對超市的排列已經比較熟悉,在貨架上找了一會兒,拿了幾根鉛筆和一塊橡皮,走到櫃臺那兒結賬。
“有人嗎?買東西!”女人一邊喊着,一邊從口袋裏拿出錢包。
沒過一會兒,那個被喚作方啞巴的小工走了出來。
見到程霧宜的那一瞬間,他愣神了有好幾下,但這個超市現下只有他們兩個人,本來又打算逃離的男人突然又折返過來。
“就這些?”他身上有很刺鼻的低劣煙草味道。
程霧宜點頭。這兒移動支付很不普及,她打開錢包,将一張五十的紙鈔推過去。
本來神情如常的,但程霧宜突然意識到什麽,猛地擡頭。
女人像是被男人身上的煙草味兒熏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好意思。”程霧宜的手指冷到冰點,然後點點頭,“對,就這些。”
方啞巴臉上有很長的一道疤,戴着一張反複使用過多次以至于起了毛邊的天藍色一次性口罩,伸手摸過程霧宜遞過來的那張紙鈔。
他嘴角挂了抹有些驚悚的笑意,然後道:“再帶包口香糖吧。”
程霧宜面色已經恢複正常:“行。”她甚至還有心情挑選口味,“那就草莓味兒的吧。”
櫃臺側邊的挂鈎上挂着一大紅黃條塑料袋,方啞巴麻利地伸手拽下來一個。男人用手抹了一下,抹了半天沒抹開。
“我來吧。”程霧宜善解人意道。
方啞巴臉上的笑容更加放肆,從容地把塑料袋遞給她,甚至還有興致挑了一下眉。
程霧宜很輕易地就将塑料袋抹開了。
對于有指紋的人來說,這應該不是一件難事。
“我先生在橋頭那邊免費幫鎮上老人畫畫。方師傅您要是想去的話,也可以去的,不遠,那邊人很多,我們醫療隊等下也會過來把在這兒賒的賬平上,應該就五分鐘後。”程霧宜溫柔道。
方啞巴神情變了變,點頭說了個好,就開始幫程霧宜裝東西。
程霧宜接過方啞巴裝好的塑料袋,笑靥燦爛,和他道別:“那給您拜個晚年。”
方啞巴從破羽絨服裏掏出根還帶着屑的紙煙,就毫不忌諱地點燃,甚至還笑着對程霧宜揚了揚手。
掀開小超市的簾子,幾乎是同一時間,程霧宜剛剛僞裝的冷靜就盡數散去。
女人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
啞巴……
怎麽可能說話呢?
另一頭,景峥的素描攤子還在如火如荼地開着。
看見程霧宜拎着塑料袋過來,景峥的手還在畫布上,眼睛卻朝她瞟過來。
于昌建全然沒覺得程霧宜怎麽,甚至還過來叫她趕緊看景峥畫畫。
但只一眼,景峥就能發現她情緒上的異樣。
男人接過她緊緊攥在手心裏的畫筆,擰眉問她,是一種無聲的詢問。
“阿峥。”
其實程霧宜很少會這麽叫他。
這兩個字一叫出口,在場所有醫療隊的人都愣住了。
大家左顧右盼着,像是突然發現了個大新聞,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該怎麽反應。
但景峥沒有一點錯愕,只是柔下聲音來。
“嗯,在呢。”
沒有了再僞裝的必要,景峥也不再隐藏對她的愛意,抓過她的手,帶着走到房間裏面。
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的空間內,他的寵溺就更加明顯。他沒有着急,只是起身輕撫她的背,輕吻她的頭發。
自始至終,他的視線從來沒離開過她。
“出什麽事了?”景峥溫和問。
程霧宜渾身顫抖着,眼裏已經有淚。女人抓住景峥的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強撐着說道:“阿峥。”
“我剛剛……好像看見袁豪了。”
慶溪鎮的天氣惡劣得令人讨厭。
景峥掏出手機立刻想報警,手機信號卻連一個信號都沒有,連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
男人先是一個人去了鎮上唯一那家小超市。
方啞巴早就不知所蹤。
超市門口停着的那輛進貨的車子也一同消失不見。
一同趕過來的超市老板發現自己的貨車不見,整個人哭天搶地,穿着保暖的軍大衣坐在地上開始幹嚎。
在慶溪鎮待了這麽久,景峥很清楚這鎮子有幾條通往外界的路。他立刻找人去堵,只是都沒發現袁豪的身影。
下午就是醫療隊最後留守的志願者返程的時間,司機開着大巴車準時到了慶溪鎮。
景峥跟着醫療隊的大家上了車。
到了巒鎮,手機終于有信號了,景峥立刻報了警。
袁豪身上背着大案命案,轄區下的南淞市公安局立刻響應,立刻出警。
因為袁豪警惕性極強,警方并沒有大張旗鼓。慶溪鎮很偏僻,并沒有部署天眼系統,警方于是安排了便衣排查了附近的幾個縣市。
但方啞巴,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了無蹤影。
從慶溪鎮回來的幾天內,景峥都陪在程霧宜在南淞市警察局做筆錄。
一同來的,還有慶溪鎮超市的店老板。
根據店老板回憶,方啞巴大約是七年前陡然出現在慶溪鎮的。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整個人髒兮兮的,扒在鄉村巴士的頂棚上。鄉村巴士是環線,途徑慶溪鎮的時候,方啞巴體力不支的倒了下來。
當時,方啞巴當然還不叫方啞巴。七年前的慶溪鎮比現在還要閉塞落後,店老板正巧在鎮門口等車,見頂棚上掉下來個人,也就好心把他撿了回去。
店老板問他叫什麽,男人不答,指着自己的喉嚨,咿咿呀呀地發出些怪聲,只在紙上寫了一個‘方’字。
自此後的七年裏,他也再沒開口說過話。
店老板一家當然以為他是個啞巴。方啞巴不要工錢,只要吃住,店老板也就留下他來做小工。
這一切的一切,七年前那個傷人逃亡的袁豪都能完美吻合得上。
做筆錄的第二天,林明達從雲嘉趕了過來。
雖然已經退居二線,但他是負責謝遠婳案最久的人,說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袁豪的人也不為過。
景峥根據店老板和程霧宜的描述,将現在袁豪的長相勾畫了出來,方便警方到各地發布懸賞布告。
從公安局出來,景峥叫住了準備離開的林明達。
第一次見林明達的時候,景峥還不到十歲。
而今,他們一個長成了矜貴穩重的男人,一個卻頹唐下去,穿一件破舊的土黃色馬甲,曾經筆直的背,随着年歲漸長,背也逐漸弓起來。
原來,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
林明達就在南淞市公安局門口的公交站等車,聽見有人叫自己,于是回過頭去。
他看見景峥走過來,模糊中,像是看到當年那個還不懂怎麽隐藏自己真實心意的男孩。
雖然謝遠婳遇害時,有父母,有丈夫,有兄弟姐妹,有師長學生。
但這麽多年過去,只剩下景峥,是唯一的受害者家屬。
也不是。
又或許林明達,也變成了這樁懸案的受害者。
本該意氣風發扶搖直上,擁有光明的坦途,謝遠婳這樁懸案卻成了林明達的心結。
如果少點良心,他和景峥,應該都可以活得更好。
“去哪兒?”景峥簡明扼要地開口。
林明達局促地拽了拽自己的背包帶子:“有幾個老同事正好在南淞,去他們喝點酒。”
景峥掏出手機:“我找司機送你。”
林明達趕緊制止:“就在這兒三兩站路,到時候他們看見我豪車接送,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了。”
景峥嗯了聲,沒再繼續說話。
兩個男人站在站臺上,景峥很明顯是在陪林明達等車。
“林警官,如果我沒記錯,你應該已經過了退休年紀了吧。”景峥問。
林明達嘴角癟了癟,如實回答道:“我向雲嘉市公安局申請了延遲退休,區派出所現在給了我一年的返聘合同,我現在主要負責咱們區的人口普查。”
景峥有些意外,笑着問他為什麽。
于是林明達也笑:“小峥,你知道是因為什麽。”
景峥:“……”
當年在雲嘉市公安局的接待室裏,是林明達拿着游戲機哄着小景峥,和他拉鈎,向他保證,一定會找到殺人兇手,幫他媽媽報仇。
——原來,他們都沒有忘記當初的約定。
景峥抿抿唇,桃花眼沉靜地看着車水馬龍的路面。
“你們打算怎麽辦?”
他扭頭,和林明達為難的眼神對上,腮骨繃了繃:“算我多嘴,是我不該問。”
有點尴尬,但也感謝景峥的體諒,林明達笑着撓了撓頭,寬和道:“放心好了,到時候如果需要你們配合,我們警方一定會通知你們。”
景峥眨眨眼,嗯了一聲:“多謝。”
林明達扭頭,發現公安局廳前的矮階上,程霧宜也正在看這邊。
稚嫩青春的少女蛻變成漂亮到令人驚豔的女人,樣貌更加令人挪不開眼,氣質卻娴靜美好得就如同她的名字,是一場溫柔宜人的霧。
捕捉到他的眼神,程霧宜禮貌地朝他微微鞠躬。
于是林明達也點頭問好,轉頭,從工裝褲裏掏出盒硬裝的紅雙喜。南淞風大,男人的手也有點抖,捂着擋風,點了好幾次才将煙點着。
他吸了一口,撣了撣煙,笑得寬和:“剛剛在局子裏面,我看見你們在一起,突然有點恍惚。第一次一起見你們,也是在公安局吧。”男人一邊說一邊又抽了口煙,用手比劃着身高,仰視着景峥,“那時候好像你就是這麽高,阿霧呢……應該要比現在矮一點……又瘦……小小的一只。”
林明達笑:“不過也不一定,她現在穿着高跟鞋呢,可能是一樣高。那都是多久以前了,那時候你們都還在上學吧。”
景峥點頭:“高三。”
林明達有酒窩,與他的警察身份和剛毅氣質都不太相符,此刻因為在笑,所以酒窩就更明顯。因為在基層,又常年值夜班缺少睡眠,他風霜布滿臉,臉上溝壑擠成一團。他是個老煙槍,手指和牙齒都有黃色的煙垢,此刻就又煙不離口地抽了一口,然後樂呵呵感嘆道:“好,真好。”
再然後重複,也不說是哪裏好。
只是說好。
林明達笑得比景豐更像一個父親。
再過幾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傍晚的南淞,沒有太陽,雖然冷空氣依然強悍,但道路上到處彌散着湯圓的氣息。
甜糯又溫暖。
鳴笛聲起,公交車駛進公交車站,沖開光禿禿的低矮梧桐枝,發出吱呀的響聲。
林明達又拽了拽背包帶子,準備上車。
“保護好阿霧。”他扭頭對景峥說。
男人答得幹脆:“我當然會。”
林明達将煙頭在垃圾桶上碾滅,扔掉。他上了車,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車子要發動了,景峥轉身欲走,卻被林明達叫住。
“那麽小峥,也保護好你自己。”
林明達能明顯感受到景峥的錯愕。
窗戶大開着,寒風呼嘯着灌進來,将林明達頭頂為數不多的珍貴毛發吹得亂飛,掀開他出門精心梳了好久才掩蓋住的地中海。
仿佛接到十歲的小景峥打來的報警電話還是在昨天,怎麽一眨眼,他已經長到需要林明達仰視的地步了呢。
在遇到謝遠婳案以前,林明達也參與偵破過不少重案大案,接觸過不少受害者家屬。一個人的非正常死亡,往往會導致一個家庭的分崩離析,對未成年人的負面影響尤其深遠且嚴重。
他見過太多孩子經歷巨變之後,人生也被陡然調轉方向。他們偷盜、搶劫、肆意辱罵淩虐他人。
因為世界對他們太糟糕了。
曾經林明達以為,景峥也會是這樣。
他比一般普通家庭裏的孩子要擅長僞裝,所以他語氣和行為裏的暴虐更不容易被察覺。
但現在,當林明達時再一次遇到景峥,景峥并沒有長成林明達語料中的樣子。
他好像,仍苦苦堅持着什麽,所以還沒有對這個世界失望。
林明達猜不出那些什麽是什麽。
只是看見站在公安局門口矮階上的程霧宜在這時邁動步子,朝車站的景峥走過去。
景峥明白,無論是愛他的,還是他愛的,大概都總是會與他分離。
但即使被這個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詛咒,好像也還是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被愛着。
所以景峥願意因為這一點點的心願成真,而付出全部。
他并沒有變成變成林明達預料中的樣子。
因為啊——
被愛會讓人長出血肉。
* 最後一句改自網絡。
這本文在收尾了,越寫到後期感觸也越多,寫這章尤其是,到時候正文完結的時候一起說吧,麽麽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