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後來程霧宜塗藥還剩下的那半管藥膏被派上了另外的用處。
白色的膏體,塗在身體上冰冰涼涼的,在這間暧昧旖旎的暖室裏,刺激感激就為強烈。
局部被塗抹上帶着薄荷味道的軟膏,均勻地抹開,揉搓然後再打圈。
手法其實和景峥給她上藥時一模一樣。
被他溫柔對待着,程霧宜再次淪陷。
臨近過年,南大暖春行動的第一批志願者結束了義診和治療,準備撤離。
醫療隊選了幾名醫生留守慶溪鎮,其中就包括程霧宜。
她沒什麽親戚,以前就經常過年的時候幫科室內的醫生值班,反正如果抽簽決定的話,估計最後也還是她,幹脆就主動留下來了。
志願者隊離開前幾天,程霧宜和章宏給慶溪小學的同學們上了最後一堂心理活動課。
慶溪小學統共就幾十名學生,各個年級的學生就彙聚在一年級的一間小教室裏。
最後一節課,支教隊的其他老師們也過來聽課。
景峥也來了。
得益于大學時候做過不少次家教兼職,程霧宜很會教小朋友。她人也漂亮,天生也就有優勢。
最後一堂課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讓小朋友随意畫一幅畫,沒有主題,沒有任何限制,更不會評選出個優劣出來,只是讓小朋友天馬行空地畫畫就可以。
這是心理學上最淺顯試探潛意識的方法之一,人的所作所為除開自身能察覺到的意志驅使之外,更多的,其實是由潛意識決定的。畫一幅沒有任何特定标題的畫,就是最簡單的窺見內心的方法之一。
雖然這種方法大多數情況下只對沒有任何防備心理的未成年兒童有效,但程霧宜還是給這個教室裏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老師都發了張白紙。
景峥就坐在教室的最末尾。從程霧宜手上接過白紙的時候,男人沒表現得和她過分親昵,只是伸手大喊:“程老師,沒筆!”
一時間教室裏的所有人都朝他們看過來。
程霧宜:“……”
這人故意的。
她于是返回講臺上拿了只黑筆還有紅筆。
“我這兒沒彩筆,只有這種,可以嗎?”
男人只拿了那根黑筆,幼稚地在那張白紙上先簽上自己大名,然後說:“看不起人啊?”
在定睛一看他在白紙上面寫的字:
【景峥】
下面還有一行——
【一(五)班】
真的、受不了這人了,程霧宜不想理他了。
一堂課上四十五分鐘,後來程霧宜收上畫來,大概粗略地看了一下,又發還給他們。
孩子們大多數畫的都是自然風物和全家福。
章宏看着這些畫,有些激動地小聲跟程霧宜說,這下說不定還能用這些畫當調研數據灌個水刊paper呢。
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不可言說的心眼和秘密,程霧宜并沒有高尚到可以對此嗤之以鼻的地步。
即便,她最一開始的本意并非如此。
女人坐在講臺上,讓學生們排好隊,然後彎下身子,一個一個點評孩子們的畫。
不同于景峥,程霧宜的美好溫柔是寫在臉上的。老天爺天生就偏愛她,給了她幾乎是一眼就能輕易被愛上的容貌。
景峥排在隊伍末尾,聽程霧宜不厭其煩地鼓勵他們。
沒有冷冰冰地剖析他們的內心,只是祝他們有個很好的假期和新年。
程霧宜和章宏他們并不打算看成年人們的畫,但景峥還是執意地跟在了隊尾。
輪到他的時候,程霧宜看着男人的畫,突然愣了一下。
景峥畫了,鎮長家那棟,他租住的房子。
景峥住在那裏,甚至還不到一個月。
只有靜物,并沒有出現任何人像。
“吙,阿峥,看不出來你這麽會畫畫啊?!”章宏瞥見程霧宜手上的畫,頓時覺得驚為天人。
他偏頭看着,職業病犯了,不自覺就準備開始剖析:“沒有人像,說明擅于隐藏自己內心。畫的是鎮長家,說明你的常居所其實不能給你安全感,也有可能說明你內心其實并沒有家的概念——”
“——章醫生!”程霧宜一下子把畫折了起來。
章宏也意識到點不妥,找補着對景峥說:“阿峥,我剛都亂說的。你是不是也覺得有點扯,這也就是為啥我們只看兒童的畫,成年人的經歷啊太複雜了,原生家庭、過往經歷會導致畫有多重解讀,而且,成年人大多都會有所保留,所以說啊,這人與人的信任啊,其實最難得。”
景峥始終微笑聽着,他很有風度,只說:“原來如此,章醫生,那是我受教了。”
農歷年的前兩天,大巴車将一整隊的志願者都接走了。
醫療隊宿舍冷冷清清的,剩下留守的人被景峥邀請去家裏吃飯。
除夕,景峥起了大早,買了些晚上聚餐煮火鍋時的食材。
他走到橋頭的那家超市,準備買些蘸料和對聯。
超市裏,老板依舊裹着軍大衣縮在收銀臺的角落裏。
“老板,有福字嗎?”景峥問。
“有的!我叫人給你拿。”老板應着,自己懶得動,就招呼着店裏的小工,“方啞巴!過來幫客人拿東西!”
小工正頂着寒風在門外搬貨,挑了簾子走進來。
彼時景峥正在專注地挑火鍋底料,并沒注意到來人。
方啞巴卻看清楚了景峥的樣子,向店老板胡亂比劃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起身又走了。
“哎——”任店主在背後怎麽喊他也不答應。
店老板氣得大罵了句髒話,不情不願地從櫃臺走過來幫景峥親自找福字,嘴裏還罵罵罵咧咧着:“媽的要不是看你是個啞巴,等開春了就把你辭了!”
景峥直起身子來,朝店外面看了一眼。
小超市的玻璃經年未擦,透過這扇窗戶只能隐隐約約看出了一個倉皇模糊的男人背影輪廓。
景峥收回視線,恰到好處地恭維:“老板菩薩心腸。”
店主顯然十分受用,一面掃碼一面道:“哎呀哎呀,不過你還真沒說錯。這啞巴,人啊,怪得很,在我們這兒六七年了吧,一句話也沒說過,剛來的時候右手的傷口都感染了。要不是我可憐他,早就餓死在路邊上了。”
景峥沒放在心上,附和着點了點頭,從錢包裏拿出鈔票,拎着塑料袋就走了。
醫療隊剩了內外科一共五個人,加上支教隊的幾位留守志願者,大家晚上一起去了景峥家。
天氣已經降到冰點,路上,程霧宜一直在找着手機網絡信號,鼻子被凍得通紅。
“程醫生,這麽着急找信號幹什麽呢?”于昌建問她。
“刷天氣預報。”
雖然昨天已經在電視上看到過天氣預報,說今天慶溪鎮會是個晴天,但慶溪鎮綿延不絕地下了整整快一個月的冬雨,根本就沒晴過,程霧宜并不放心。
手機屏幕上,一直空轉的小齒輪終于在某一個刷新成功,一溜的小太陽,代表着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都是天氣晴。
家裏,景峥已經支好鴛鴦鍋。
鍋裏的火鍋底料已經被提前放好,正在嘟嘟地冒着熱氣。男人站在桌子旁,正拿着廚房剪刀往鍋裏面剪紅棗。
“阿峥,春節快樂!”于昌建率先說。
景峥擡頭,眼風率先略過鼻子紅紅的程霧宜,又若無其事地挪開,然後才笑容滿面地朝于昌建打招呼。
雖然景峥和程霧宜兩個人光是憑外貌并排在一起就挺能讓人腦補的,但是景峥向來知道該怎麽掌握分寸,不會刻意疏遠,但也絕不透露半分暧昧。在外人眼裏,兩人的關系算熟,但大概連說是朋友都很勉強。更何況,這種大佬,大概最煩別人猜心,也忌諱自己抑郁症這事情被宣揚,估計更是對精神科出身的程霧宜沒什麽好感,所以就算外表上再般配,不來電也沒用。
程霧宜抱着一大兜蘋果,乖乖跟在于昌建旁邊,聽着他們一群男人一邊備料一邊侃大山。
廚房裏,電磁爐上的湯鍋裏還煮着熱紅酒,橙子丁香和肉桂混合着酒精散發出的香氣,在這個偏僻的小鎮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景峥已經提前切好了大部分的肉菜,酒也已經醒好,此刻就從冰箱的冷凍層拿出冰格備用。
飯吃到一半,電視上播着的春節聯歡晚會實在是過于無聊,也不是是誰率先提議起要真心話大冒險,立刻就有大多數人贊成響應。
程霧宜是游戲黑洞,根據以往的經驗,深知自己要是參加一定會被玩死,于是無論于昌建怎麽威逼利誘,她都堅決咬着一塊牛肉死活不參與。
她态度很強硬,于昌建和這位漂亮沉默的精神科醫生也不怎麽熟,又都是一起來景峥做客的,主人沒發話的話,他也不好強求,就拉着人其他人一起玩兒。
剛開始的幾輪,景峥都沒輸。
于昌建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找的真心話問題和大冒險活動,程霧宜在這兒啃半塊玉米的功夫,就圍觀了一次隔紙巾接吻和兩次同吃一根手指餅幹。
她從鍋裏夾了一塊蜂巢豆腐,正準備吃的時候,就聽景峥說:“輸了,選真心話。”
終于逮着個機會,于昌建直接開始盤問。
“身高。”
“187。”
“長度。”
“比最新那款iphone Pro Max的斜對角線長度要長。”
“初戀。”
“十八。”
有人在一旁噓聲道:“看不出來啊,阿峥,原來是好好學生呢,居然沒早戀過。”
景峥抱着手,無奈挑了挑眉,話裏有話道:“是她沒給我這個機會。”
程霧宜的筷子不自然頓了頓。
于昌建繼續——
“初吻。”
“二十。”
“初夜。”
“也是二十。”
景峥毫不害臊,也一點都不勁爆,于昌建幹脆鎖了手機,直接問。
“初夜做了幾次?”
“三點五次。”
于昌建:“???點五?”
“——咳咳咳咳咳咳!”程霧宜一口豆腐直接嗆了出來。
“程醫生,你怎麽了?反應這麽大啊?”于昌建趕緊給她拿紙。
蜂巢豆腐吸滿了火鍋的辣汁,剛剛被程霧宜那麽一咬,全部飙到了她嗓子眼裏,燙得她喉管直疼。
她好像每次吃燙又辣東西的時候總會有點狼狽。
“就是燙到了。”程霧宜勉強說出這幾個字,起身就飛快跑到廚房去處理。
女人去了廚房,率先打開了廚房的窗戶。冷風灌進來,讓她好受了些,但口腔裏的溫度依舊很高,舌頭也依舊麻着。
她打開水龍頭,準備漱口。
“還好嗎?”身後傳來男人謙和禮貌的問詢。
程霧宜還沒回答,就聽見廚房門關上的聲音。
景峥的聲音幾乎是在瞬間就變得放松下去,他手上端着酒杯,冰塊搖晃着,低低取笑着:“程霧宜,就這麽不經說啊?”
“……”唇腔被灼燒得火辣辣的疼,程霧宜皺着眉,并說不出來半個字來。
男人一邊打開冰箱,一邊慢吞吞地咽了一大口酒,俯下身來翻找着什麽。
程霧宜本以為他還是和以前她被燙到一樣,幫她找個飲料什麽的。水龍頭的水還在嘩嘩流着,女人伸手接水,捧水本來想漱口,腰卻陡然被他從後攬過來。
景峥拉她進自己的懷裏,輕輕捏住她的後脖頸,又微微使力,搓她的頸椎骨,逼得她往後仰頭。
而後,帶着冰塊的紅酒被喂給她。
他熟練地掐着她的下顴骨,讓她唇腔打得更開。
更多的液體灌進來,冰與火交融着,程霧宜不自覺顫抖起來。
女人小幅度在他懷裏掙紮,景峥固住她亂動的手臂。
明明他們的肢體接觸并不激烈,紅酒卻從她嘴角微微滲出來。冰塊在程霧宜口腔內化得很快,也不知道景峥喝的是多少度的紅酒,或許度數不低。
因為程霧宜感到腿軟。
程霧宜脖子上落了一大片月光,光潔得如同天鵝頸一般。女人喉嚨那兒微微聳動着,被迫吞咽着,那紅酒讓她喉嚨裏的灼燒感減輕了大半。
她整個人卻又被景峥撩起來。
而後他們接吻,水龍頭裏,水還在洶湧地流着,水聲恰到好處的掩飾了他們兩人接吻的聲音。
景峥順着清理程霧宜臉上、脖頸、和鎖骨上的紅酒漬。
——用嘴。
他還握着酒杯,而後終于直起身子,啞然笑了笑:“等下我回去,于昌建一定還會繼續追問我為什麽是點五,程霧宜,你說我該怎麽回答啊?”
那回,景峥到後面還未盡興,但程霧宜明顯在忍着痛,景峥不敢再撞,更不敢再動,就抱着她睡了那麽一宿。
而此刻,景峥握着那只已經空蕩蕩的酒杯,就看似善解人意道:“放心,我會說是我不行,心有餘而力不足。”
程霧宜:“……”
後半夜,大家倒數完零點,一起向景峥告辭回宿舍。
景峥穿了大衣起身相送。
平時慶溪鎮到這個點早就沒什麽燈盞,但過年的日子,路上熱鬧得很。這種偏遠鄉鎮當然不禁鞭,他們走的這一路上,到處都是鞭炮和禮花聲。
除了程霧宜,其他人喝得都有點多。于昌建尤其醉,靠在景峥肩膀上,嘴裏還說着胡話。
程霧宜的宿舍在一樓的盡頭。
景峥以往總是會等到她熄了燈才走。
但這次,直到全醫療隊宿舍的燈都滅了,盡頭的那間房間的燈卻依然還在亮着。
男人皺眉,翻出手機想給她打電話。
信號很弱。
然後就見程霧宜推開門跑了出來。
生怕有旁人,景峥警惕地朝宿舍那邊看了看,然後才又望向她,聲音很柔:“是睡不着嗎?”
程霧宜搖了搖頭,指着天空:“景峥,要跟我一起看星星嗎?”
文俏說得沒錯,醫療隊宿舍樓頂的天臺,真的是整個慶溪鎮最佳的觀星地點。
兩個人坐在天臺上,程霧宜看着天空。
慶溪鎮下了整整快一個月的冬雨,這是個為數不多能看到啓明星的夜晚。
零零星星還有些鞭炮的聲音,男人穿一件黑色的沖鋒衣,拉鏈拉到頂。他圍巾也是黑色的,整張面龐玉白,沉靜地望着天空。
他将程霧宜摟在懷裏。
不說話的時候,景峥整個人的氣質其實很冷。
程霧宜捏着手機,看着天氣預報,往他懷裏蹭了蹭:“景峥,在想什麽?”
男人回過神低下頭來,唇角勾了勾。
得到幸福的時候,大概會覺得自己不相配。景峥以前總是這麽覺得。
每每得到幸福的時候,也總會覺得幸福的此刻,在以後會用加倍的痛苦來償還。
他大概是很奇怪的人,居然會恐懼幸福。
可是,她偏偏卻說——
“景峥,你別怕我愛你。”
于是景峥在試着讓自己忠于自己的感覺。
他買過一些心理學的書籍去看,所以章宏其實說得沒錯,越是像景峥這樣聰慧狡黠的人,對自我的認知也就越清晰,也就越是擅長僞裝自己。
章宏說他畫的是鎮長家,這麽一個他住了還不到一個月的地方,代表着他內心不安寧,他自己的家并不能給他安全感。
可景峥從沒覺得這麽安寧過。
在慶溪鎮的這段日子,在她身邊,他從沒覺得這麽安寧過。
僅僅只是隔着人群裝作禮貌地看她一眼,都能叫他感受到熨帖。
“我在想最後一趟心理課上,你叫我畫的那幅畫。”于是景峥老實回答道。
他直起身子,無比輕柔地撫她的發,然後輕輕吻她的臉頰。
“程霧宜。”
“嗯?”
“我還在想,也許,章宏說的也并不完全對。”
他們就在這一歲除的爆竹聲中放肆擁吻。
程霧宜手上的手機屏幕還亮着,天氣預報那一列,一溜的都是小太陽。
他們接下來的人生,也都會是天氣晴。
爆竹聲漸弱,硝石混着冷空氣在天臺上彌散。
景峥聽見自己的心跳不止。
“我好像……”他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就無比珍惜地說,
“終于又有家了。”
小風筝 x 他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