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那只棕熊公仔大得過于誇張,程霧宜抱着回去的時候,回頭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南大一院精神科這次選了程霧宜和另外一個住院醫生章宏,還有一個剛進科室沒多久的小護士文俏。
文俏看見程霧宜,誇張道:“噢喲,程醫生,好大的一頭熊哦。”
程霧宜仰頭剛好能看到棕熊的脖子,她有點赧:“好像是有點大。”
文俏又八卦地問道:“程醫生,這回又是哪個追求者送的啊?他人呢?”
程霧宜答得很坦然:“不是追求者。”
“是男朋友。”
文俏雖然剛進醫院才沒多久,但也知道程霧宜在南大一院廣大單身适齡男青年中影響力有多大。
院花有主了,文俏激動得直扯着程霧宜:“我草,程醫生,你男朋友在哪兒呢?快給我看看!!!”
程霧宜抱着公仔轉身。
什麽都看不清,只有早餐店的黃色招牌還閃爍明亮着。
男人消失在霧裏。
慶溪鎮比程霧宜想象中的還要遠。
遠得多。
大巴車開了足足有快五個小時,在一個叫巒鎮的地方停下來。
醫療隊和支教隊在鄉鎮一處開闊的空地上集合。冬風蕭瑟,程霧宜從小生活在南方的南方,無論是岷安還是雲嘉,都是冬天氣溫可以穿單褲的程度,南淞濕冷的冬天對她來說簡直是酷刑。
在城市,熱島效應和高樓屏障的共同作用下,寒意會稍微減輕一點。到了沒什麽遮蔽的曠野鄉下,剛剛風大得直接把程霧宜的毛絨帽子掀飛了。
女人從背包裏拿出保溫杯,小心翼翼地喝着熱水,她雙手抱着杯子,呼吸間全是白氣,坐在一塊石頭問文俏:“俏俏,把我們這一大群人弄出來站着,這是還要等誰嗎?”
文俏搖了搖頭:“程醫生你剛才在車上睡着了沒聽到,剛剛司機在路上接到消息,說前兩天下了場大雨,把去慶溪鎮的公路塌陷了一節,才剛剛用的石草料鋪上,咱們這個大巴車太大太重了,過不去。司機師傅現在正在聯系,讓我們換小巴過去。”
文俏這番話比那迎面的寒風還冷,直接把程霧宜的心吹得拔涼。
後來小巴調過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的事情。
南淞大學暖春行動志願者隊到達慶溪鎮的時間是晚上七點。
整個村子黑得吓人,但迎接的村長很熱情,村委會的村民們也紛紛要幫大家拿行李。
慶溪鎮只有一個很小的衛生所,條件簡陋。醫療隊的大家就和支教隊一起被安排在慶溪小學後面的校舍。
校舍很小很冷,濕得吓人,但勝在幹淨。
程霧宜被分在二層校舍的一層,她進去整理了一下行李,然後拿出手機給景峥發了幾條微信。
程霧宜:【我到了。】
程霧宜:【[位置]】
等了好一會兒,綠色氣泡左邊的小齒輪直接變成了紅色的感嘆號。
……信號太差了。
夜裏的風刮得比白天要放肆上許多倍,直直撞在玻璃上,鑽進失修的玻璃的窗框的縫隙,發出陣陣怒號。
程霧宜捏了手機,看着手機屏幕上的日期,想了一會兒,又從行李箱掏出一件羽絨服床上,去了頂樓。
二層校舍天臺上,蔣平章正坐在屋脊上抽煙。
沒有想過會在這裏遇到他,程霧宜愣了有好一會兒,開口,依舊和以前一樣叫他平章。
蔣平章有點意外。男人吐了口煙霧,停下手中的動作,問:
“早上的熊是景峥送的嗎?”
程霧宜點點頭。
蔣平章:“你們在一起了是嗎?”
“嗯。”
蔣平章笑了聲,小聲道:“這麽多年了,還是沒攔住。”
程霧宜:“……”
男人直到抽完一整支煙才複又開口。
“阿霧,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即使圍繞在你身邊的男生那麽多,我總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你的名字是我阿爸取的,我們也認識最久……”蔣平章說到一半住了口,只又道,“我最了解你,你很有想法,也很有主見,就算感情再洶湧你也不會打破原則,所以……我猜,你是大有叔當年是怎麽治病的了對吧。”
程霧宜本來是站在天臺上的,聽了這話坐在了蔣平章旁邊的空位上。
女人點了點頭。
“我的确是有意瞞你。我自己不想說。”蔣平章坦誠道,“景峥,大概也猜得出來我不會說。”
程霧宜将小臂擱在腿上,身體微微前傾,沒有說話。
“還能做朋友嗎?”蔣平章最後問。
程霧宜答得快速且篤定:“我一直把你當朋友。”
後來,蔣平章被男同事喊下去幫忙修女生宿舍的窗戶,程霧宜就一個人一直等在天臺上。
那幾條消息還是沒有發出去。
程霧宜盯着手機,眼睜睜地看着時間從59跳到了00。
一月五號了。
她嘗試着給景峥打電話,當然不可能接通。
前幾天那場大雨下得真不是時候。
這夜程霧宜睡得不太好。
她認床,棉被蓋在身上像硬邦邦的冰塊。她身上溫度很低,四肢更是因為寒冷僵硬得動作困難。
到了後半夜,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吵醒。也不知是凍雨還是冰雹砸在窗戶上,發出駭人的響聲。
第二天醫療隊沒有安排任務,這次醫療隊帶隊的是呼吸內科的錢主任,錢主任打算就利用這幾天随意帶隊裏在村裏到處轉轉,熟悉熟悉一下村落。
早上八點,錢主任剛起床,就聽門外邦邦邦傳來敲門聲。
老頭批了件外套出去開門,還沒見到人就被門外的妖風吹得假發差點掉了。
“昨天張村長就說今天要變天,果不其然。”他尴尬感慨了句。
錢主任視線一轉,這個時候才注意到眼前的女人,他吓了一跳:“你是?”
太冷了,程霧宜整個人全副武裝,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來了一雙眼睛。
她拽下昨晚找普外同事借的外科口罩,恭敬道:“錢主任好,我是精神科的程霧宜,我來,是想向您請個假,我想去趟巒鎮。”
錢主任哦了一聲:“你去巒鎮幹嘛?”
“打個電話。”
“嗯,然後呢。”
“沒然後了。”
錢主任:“哈?”
程霧宜沒理會錢主任的錯愕,握着手機只問:“到了巒鎮,總應該有信號了吧。”
錢主任關心道:“小程啊,什麽事這麽着急啊?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不是不是!”程霧宜連忙擺手,“錢主任您誤會了,就是……就是想打個電話。”
錢主任哦了一聲,裹緊身上的外套指了指天上:“不着急的話,再有幾天天晴了,到時候信號應該會恢複一點了。”
可是程霧宜等不了幾天了。
巒鎮是距離慶溪鎮最近的鄉鎮,坐車去也要至少快三個小時,兩鎮之間只有一條鄉村巴士線路,一天只有早中晚三趟車次。
反正這幾天也沒什麽事情,錢主任幹脆準了程霧宜兩天假。
程霧宜向村長問好了路線,去了村頭等車子。
昨夜剛下過雨,車站前泥濘一片。
去巒鎮的人不少,都一齊圍在站牌旁邊擠在一起,并沒有形成一條隊伍。程霧宜想問一下準确的發車時間,于是問了一下前面拎着個雞筐的奶奶。
老人家倒是很熱情,開口說了一大堆,還熱情地左指右指。
就是叽裏呱啦的,程霧宜一個字也沒聽懂。
過了好一會兒,一輛破舊的公交車終于晃晃悠悠地開過來。
慶溪鎮不是始發站,車子上已經零零星星坐了不少人。
公交車剛一停下來,甚至門還沒停穩,一群人已經争先恐後地圍上去。
程霧宜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連人帶旁邊老奶奶的雞籠直接被擠出了決賽圈。
第二班車來已經是快兩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依舊是車門左右兩方的人擠來擠去,程霧宜這回幾乎是雙腳離地被兩邊的人湊巧擠上了車。
車上已經沒有座位,女人抓着扶手,本來還在感慨自己好運終于上了車,結果車剛駛出去慶溪鎮還沒幾百米,經過路面一個積水的低窪處時,咣當一聲,一車的人在慣性作用下一齊往前傾。
再然後,就聽駕駛座上的司機低罵了幾句髒話,發動機發出空轉的聲音。
車子抛錨了。
生平第一次,程霧宜有這麽強烈的、罵髒話的念頭。
冬天夜黑得早,鄉村尤甚。
巒鎮最繁華的大街就在汽車站旁邊。到了這個點,各個店鋪的招牌亮起來,被黑夜襯得更亮,好不熱鬧。
一家小賣鋪門前,景峥買了瓶礦泉水,站在小賣鋪門前的臺階上,一直在看表。
小賣鋪的老板娘年紀不算大,已經在旁邊觀察景峥有好一會兒了。男人明顯不是當地人,他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防雨沖鋒衣,黑色牛仔褲,連帽子也是深色的,眉眼比這天氣還冷。
她鼓起勇氣搭讪道:“小夥子,等車呢?”
景峥嗯了一聲。
“這個點,可沒多少車了。”
景峥渾不上心地答道:“知道。”
老板娘熱心道:“要去哪兒?”
“慶溪鎮。”
“慶溪鎮啊。”老板娘噢喲了一聲,“那兒最偏了,這幾天一直下雨,路都被沖垮了,你去那地方幹什麽?”
“找人。”
景峥做這個決定是臨時起意。
雖然他最近處在輿論中心,但Tsim上市在即,景峥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叫周起岑一個人單抗,就在家裏和策劃部的同侪們一起開會。
景峥工作起來根本不管白天黑夜。男人的工作風格和他本人的性格也類似,雖然從不會說什麽重話,但很有威嚴也很有底線,讓人不自己覺就能為他賣命。
策劃會從昨天四號傍晚一直開到了五號的淩晨。
零點剛過,景峥本來還在點評着一份策略書,然後就見小窗畫廊內,由周起岑帶頭,大家Zoom的虛拟背景圖都變成統一的慶生壁紙。
“阿峥。”周起岑率先開了麥,“生日快樂哦~”
大家在會議室裏起哄着叫他許願。
景峥走到哪裏都是人緣最好的那位,男人嘴角勾了勾,得體一一說着感謝,順着做了個許願的手勢。
手機于此同時也開始響個不停,雪花一樣的信息飛進來。
景峥打開微信,紅點還在不停增加着。
但微信置頂的那個人,始終沒有發來消息。
男人支着腦袋,看着和她的聊天頁面,輕嘆了口氣。
點進程霧宜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是全部開放的,唯一的一條是跨年那天,她簡單發了新年快樂四個字,連配圖都沒有。
下面景峥和她為數不多的共友炸開了鍋。
蔣平章:【阿霧新年快樂\\煙花\\太陽】
黃欽:【我操,我沒看錯吧,校花活了?】
劉百川:【謝天謝地,我本來還以為霧宜妹妹把我單删了呢\\驚恐】
薛彩彩:【被盜號了?】
程霧宜回複薛彩彩:【……】
景峥當時評論的是:
【同樂】
劉百川幾乎是秒回複景峥:【我日,這麽多年了景峥你還他媽這麽自戀,別惡心我!!!】
而現在,男人看着手機上的消息。兩人的聊天停留在的兩天前,在景峥的要求下,程霧宜在車上給他發了一張自己和小熊的自拍。
景峥看着那張看了一百遍的照片。
這家夥。
還不來找他。
所以——
他現在來找她了。
這一帶都是丘陵地勢,村落坐落在丘陵之間,十分閉塞。巒鎮算是個交通樞紐,是起點也是終點,串起了沿路的像慶溪鎮這樣的小村子,形成一條環線。
來之前景峥其實已經有準備,只是沒想到車子來得這樣不準時,他在小賣鋪等了已經快兩個小時了,還是不見鄉村巴士的影子。
又等了一會兒,汽車站終于有車進站。
在這兒,根本沒有什麽先下後上的道理。
車上的人還沒下來,下面的人已經在往上擠。
“我這兒還沒下車呢!”有人大喊。
司機正在聲嘶力竭地維持秩序,但根本就無濟于事。
景峥正好站在車門旁邊,輪到他的時候,男人沒着急,撐着門讓車上的小孩兒先下了車。
背後的力量将他向上推,男人皺了皺眉,另一只手按在車窗上,努力開出一條縫,讓車上的人先下車。
程霧宜上車是被擠上去的,下車也是被擠下去的。
她當時在車上,看見巒鎮車站等車的人湧來時,整個人像是一條砧板上的魚肉被擠來擠去。
後來也不知道是哪個終于有那麽點良心的人吼了句排隊,情形才稍微好了一點。
巒鎮火車站,車子已經開走了。
程霧宜整個人都很狼狽,站在空曠的站牌下,渾身像是剛被人打了一頓。
她眼角紅紅的,沒忘記第一時間從羽絨服口袋裏拿出手機。
終于有信號了。
給他打了電話過去。
他也接得很快。
“景峥。”
男人嗯了一聲。
“生日快樂。”
對面沉默了有好一會兒,最終用氣音笑了一下。
景峥捏着手機,問她,慶溪鎮怎麽樣。
“還行吧。”程霧宜望着天,天上有比城市漂亮幾百倍的明亮星星。她雙腳小幅度跳着,想找個避風的地方。
男人的聲音在這樣空曠的地方分外清晰,呼吸也很重:“可我怎麽覺得,不太行呢。”
程霧宜愣了一會兒,沒明白他什麽意思。
舉着手機的手暴露在寒風中沒幾秒就被凍得沒了知覺,程霧宜換了只手,快步往不遠處的小賣鋪走。
只是沒走幾步,羽絨服的帽子就被人從後面扯住了。
女人身子向後傾,雙腿卻還被凍在原地,于是整個人栽在了他身上。
有很熟悉的薄荷糖的氣息。
景峥的懷抱很溫暖,男人緊緊摟着她,臉頰蹭着她耳朵,雙臂擁她的力度很明顯,兩只手都在把她往自己懷裏摁。
程霧宜很少這麽、放任自己的情緒。
比起先追問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她內心最先翻湧起來的情緒,
是委屈。
感受他渡給她的熱,程霧宜突然開始哭。
她埋在他懷裏,不分青紅皂白地說:“景峥,都怪你!!!”
景峥:?
她的頭發早就亂了,在路燈下毛茸茸的,像是一只炸毛的小貓,在他懷裏控訴道:“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麽到巒鎮的,被擠得上不了車,然後我旁邊老奶奶的雞籠飛出去了,非說是我弄的。”
“我去幫她抓雞也就算了。”程霧宜哭得抽抽噎噎地,“我沒抓到,老奶奶還胡攪蠻纏,叫我賠她的雞。”
景峥已經盡力在忍了,但還是笑出了聲。
女人一下子從他懷中仰起頭來,樣子很不好惹:“笑?你還笑???”
她更委屈了:“然後車子還抛錨了,我們一車人下去推,我手現在還是疼的。”
景峥的嘴角就沒下去過,他給程霧宜搓手,語氣很柔,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怪我怪我,那哥哥給呼呼。”
冷風吹得程霧宜清醒了點。
“想吃什麽?”景峥哄她,“哥哥請客。”
“甜的……奶茶吧。”
巒鎮這個地方,就算是有奶茶店,一時半會兒也不好找。
“還真是奶茶腦袋。”景峥點點她頭,拉開沖鋒衣拉鏈,将女人全部包裹起來,用身體給她取暖。
發洩過後,溫暖讓程霧宜找回了點理智。
“你怎麽會來?”她終于想起來問。
景峥擰眉:“我自己過生日,還不準自己給自己送個生日禮物了?”
“什麽啊?”程霧宜捶他。
景峥很狡黠很誇張地配合着咳了咳,“太想見到你了。”他揉了揉她的頭發,“所以生日這天,允許自己放肆一回。”
風似乎刮得更凜冽了。
程霧宜聽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聲,很認真地又重複了一遍:“景峥,生日快樂。”
男人嗯了一聲,牽着手帶着她往繁華的巒鎮主街走。
路上,有誰的心事被留在車站,說給星星聽。
如果是誰都可以在生日這天獲得一點點和老天爺讨價還價的權利的話,
那麽——
短命鬼就許這麽一個生日願望吧。
程霧宜天天快樂。
長、命、百、歲。
風筝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