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程霧宜足夠漂亮,哭起來的時候,比平常時候的模樣還要惹人憐愛。
她的長相和性格,也本來就很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葉晟的手放在程霧宜肩頭,從西裝裏掏出絲質絹帕給她擦眼淚。
做醫生的不同程度上都有些潔癖,程霧宜本來有些排斥這樣的親密接觸,但想到她來這兒的目的,沒有推開葉晟,柔聲說了聲謝謝。
就這樣,程霧宜和葉晟頻繁約會起來。
葉晟很體貼,程霧宜有時候要值夜班,他早上上班的時候會順路到醫院給她帶南淞老字號的小馄饨。
南淞特有的矮腳青菜飄在清湯上,喝了讓人胃暖。
師兄魯健見着葉晟每次來接程霧宜下班,總是在一旁打用南淞方言趣道:“哦呦哦呦,葉公子又來接女朋友下班哦,今朝個麽是吃本幫菜還是洋人菜的咯?”
葉晟跟着程霧宜一起喊魯健師兄。他很體貼,知道程霧宜面子薄,怕她紅臉,總是會在程霧宜之前開口:“師兄別開玩笑啦,什麽女朋友,就是我和阿霧口味一樣,做個飯搭子罷了。”
今晚他們吃的是雲嘉菜。
兩個人約會這麽久,葉晟自然知道程霧宜在雲嘉讀過一年高中的事情,所以才會帶她來這裏。
兩人聊起過往,葉晟自然而然率先說起自己的感情經歷。男人自述只在在美國讀碩士時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因為女朋友要留美,他要回國,兩人發展路徑不同才和平分手的。
葉晟說完話,程霧宜知道自己也該說些什麽,但沒有立刻接言。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場面一度有點尴尬。
女人擦了擦嘴,終于坦白道:“我也只交過一個男朋友,大學時候。”
話又停在這兒了。
葉晟挑眉,示意程霧宜說下去。
可是程霧宜說不下去。
六年了,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那個人。
人總是會趨于躲避那些傷害過自己的東西。
所有過去的事情,程霧宜已經忘了。
見程霧宜沉默,葉晟主動提道:“那程醫生,你這麽漂亮,一定是他不合你心意吧,你是怎麽跟他分手的?”
程霧宜搖搖頭,很溫和地笑了笑:“沒有,是他甩的我。”
葉晟張了張口,還想問些什麽,程霧宜抿了口酒,只說:“阿晟,我吃好了,要出去嗎?”
于是葉晟結了賬,兩人步出了餐廳。
送程霧宜回家的路上,知道她是和人合租,葉晟在路邊的一個網紅蛋糕店停車,買了些糕點回來。
“程醫生,帶回去給你室友吃,就當是夜宵。”
葉晟确實是個很細心的男人。
程霧宜說了謝謝,将紙袋接過去。
發動車子前,程霧宜拉了安全帶準備系,葉晟主動過來幫忙。
于是,兩只手不經意間觸碰交織在一起。
葉晟就這麽趁機握住她,兩人挨得極近,甚至連彼此的呼吸都清楚可聞。
程霧宜下意識想抽手出來,可男女力量懸殊,葉晟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緊。
“阿霧,你給我個機會吧,我會對你好的。”葉晟靠她更近了。
程霧宜呼吸亂了點,下意識地就想往後退,卻撞上了背後的真皮靠墊。
退無可退。
畢業一進社會,程霧宜就知道結婚不是談戀愛,更不是請客吃飯,甚至不需要彼此喜歡,只需要合适就可以。
顯然,葉晟對她來說很合适。
南淞本地人,有着很體面的職業和薪水,體貼會照顧人,還是精神科一把手的親戚,甚至可能對她的事業有幫助。
怎麽想,葉晟都是完美人選。
男人的手漸漸攀上程霧宜的胳膊,不安分起來,另一只手則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
整個轎車車廂都彌漫着葉晟古龍水的氣味,極具占有性地侵入她。
程霧宜沒有點頭,只是閉上了眼睛,沒有反抗。
沒有反抗就是允許。
心髒在很平靜地跳動着,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暧昧這麽久了,再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好像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她知道,他們會接吻。
或許還會發生點別的什麽。
只是就在葉晟唇附上她唇瓣前的那一刻,程霧宜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兩人一時間都有些尴尬,程霧宜說了聲抱歉,翻身去找皮包裏找手機。
“喂,平章。”程霧宜聲音還有點喘。
蔣平章在電話那頭簡短說了點什麽。
女人在一瞬間換了個臉色:“好,我馬上過去。”
程大有情況不太好。
搶救室外,程霧宜神色平靜。
她眼睛很紅,但一直忍着沒哭。
父親能活到現在,已經很幸運了。
如果不是有幸能得到入選南大一院大病試驗計劃的機會,父親早就會離開她了。
後來程大有從搶救室推出來,程霧宜去了病房和他做了最後的告別。
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對她好的人,也不在了。
父女不知道在裏面說了什麽,蔣平章只知道程霧宜從病房再出來,已經開始泣不成聲。
後面的程序,有專門的人領着程霧宜去辦。
帶程大有回岷安的路上,程霧宜都很堅強,沿路都在盯着窗外的風景發呆。
她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消瘦下去。
岷安鎮變化很大,不再是以往安靜偏僻的小山村,熱鬧寬敞了許多。
這裏靠近山脈,風景優美、媽祖廟很多,人文自然風景都絕佳。雖然交通仍有些不便,但當地政府這幾年大力開展旅游業,修建了很多民宿和農家樂,大街上多了不少外地游客面孔。
程霧宜和爸爸以前在岷安住的房子已經被叔叔家占去。幾天前知道程霧宜要回來,叔叔程大強和嬸嬸馮玉霞才開始不情不願地挪位置。
顧及着那是父親的手足,程霧宜忍着沒有發火。
一同陪她到岷安的,還有葉晟和蔣平章,程霧宜的幾個大學室友也都來了。
安頓好了大家,程霧宜讓葉晟陪她出去買一些到時需要分發給客人的伴手禮。
兩人在大街主路上的一家茶葉店選茶葉。
岷安産茶,最有名的要屬烏龍茶裏的大紅袍。商店裏,除了店主本人,基本上都是游客。
葉晟不太懂這些,就在一旁看着程霧宜挑茶葉,偏程霧宜和老板又是用的方言交流,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一個人有些無聊,男人拿出手機刷新聞。
不想薄待客人,程霧宜正在用心聞着茶葉,然後就見葉晟搗了搗她的胳膊,将手機推了過來。
“阿霧,Tsim最近又要推出一款新的app了哎。”葉晟語氣裏帶着雀躍,“聽說他們這次是和一個游戲公司合作,做VR的,哎你還真別說,他們這個宣傳片做得還——”
“——阿晟,我不想聽。”程霧宜扭過去頭去。
葉晟捏着手機,有些難堪:“對不起啊阿霧,我只是想讓你轉移一下注意力,開心一點。”
程霧宜抿着唇,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抱歉,是我不好,你先出去等我吧。”
茶葉店生意很好,來來往往的游客不少。程霧宜選了最貴的茶葉品種,讓老板稱重。
“一共是五千零八十,零頭我給你抹了吧,給五千就行。”
程霧宜點頭:“謝謝,再要三十個包裝盒,麻煩幫我包一下。”
她拿出手機正要掃碼,有人卻伸出手捂住了挂在桌角的二維碼。
是只男人的手,冷白幹淨,手指修長瘦削,手背上的青筋和骨骼都很明顯。
程霧宜的眼皮劇烈跳動起來。
再然後,就聽男人用普通話說:“老板,人家買的是絕頂崖半天鹞,你怎麽還偷偷給人摻不值錢的老枞水仙啊?”
他的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連質問都是溫和的。
男人身穿全黑西裝,右手戴一塊黑曜石色的名貴手表,連襯衫都是深色系,沒有一絲褶皺。岷安最近老是下雨,他的皮鞋上沾了些泥點,終于讓他染上點人氣兒。
身後還有一群明顯是跟着他的人。
也是,今時今日,照他這個身份,确實也是需要一些保镖。
六年了,他變了很多。
但也有些沒變。
比如慣用手是左手;比如抱手的時候會握拳,是右臂壓在左胳膊上;比如連質問別人的時候都帶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溫柔中卻又帶着戲弄。
不記得了。
程霧宜不記得他叫什麽名字了。
老板見伎倆被拆穿,立刻灰溜溜地将劣等茶葉挑出來,還不忘轉移話題道:“妹妹,這你誰啊,眼睛還挺尖的。”
程霧宜的眼神一直盯着電子秤:“我不認識。”
“請問您是Tsim的景峥嗎?”
直到後來,葉晟的聲音打破這份安靜。
他拿着手機,屏幕還在放着Tsim剛剛釋出的發布會。
景峥眼神從程霧宜身上不舍地挪到葉晟這邊來,禮貌地伸出手來:“你好。”
“你好你好你好!!!”葉晟雙手握住景峥,激動地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張名片,“之前那個腦機峰會,我和您見過的,我是鋒涯資本的葉晟。”
景峥待人接物從來就不會出錯,雙手接過葉晟名片之後也回敬了一張,簡單說道:“幸會。”
兩人說話間,老板已經将茶葉包好。
程霧宜接過包裝袋之後就想拉着葉晟往外走。
葉晟牽住她的手道:“阿霧,你再等我一下嘛!”
聽到葉晟這樣稱呼程霧宜,景峥扁了扁唇,沒能說什麽。
程霧宜的相貌無論放在什麽場合都相當拿得出手,葉晟于是拉着她介紹道:“這位是我女朋友,姓程,是南大一院的醫生。”
景峥于是看向程霧宜,很輕很輕說了句:
“知道了。”
葉晟全然沒看出面前這兩人之間的不對付,繼續問道:“景先生到岷安來幹嘛?”
程霧宜還在戴孝,白色短袖側邊別着塊黑布,顯眼得很。
景峥挪開眼去,兩天前,他還在美國忙着拉投資。
岷安開發還不完善,到這兒的路很不好走。他當時在紐約,知道消息就往回趕,因為時間急,沒能買到直達的航班,在歐洲轉了兩次才飛回國。
但他什麽都沒表露,那雙桃花眼不着痕跡地盯了程霧宜一會兒,然後平靜回答道——
“游客。”
守靈的那天,堂屋外面被白熾燈照得透亮。
按理說程家人應該都要到的。
這些年程大有一直在外打拼,和家裏人的聯系并不緊密,因此只有本家的幾位親戚過來幫忙。
程霧宜的叔叔程大強和嬸嬸馮玉霞是必須要來的。
他們跪在程霧宜身後,沒過一會兒,嬸嬸馮玉霞嚷着說自己腿疼。
“你別是那風濕病又犯了吧。”程大強關心着老婆。
“不知道。”馮玉霞捶着腿,“哎呀我這腿,真是……阿霧我跟你說,你叔叔連讓我下地都不肯的。”
“我聽懂了。”程霧宜只盯着臺子上的燭火,“叔叔你扶嬸嬸回去休息吧,這兒我來就行。”
天色晚了點,風吹得燭火飄曳,白色的旌旗被吹得嘩啦啦直響。
葉晟臉色有些發白,拽了拽程霧宜道:“阿霧,洗手間在哪兒啊?”
“出門左拐就是。”
葉晟哦了一聲,但并沒有動。
程霧宜反應過來:“是害怕嗎?”
“怎麽會?!”葉晟連忙搖頭,“就是外面有點黑……”
“平章。”程霧宜于是去外面叫了蔣平章進來,“麻煩你去取手電筒,陪阿晟一起去吧。”
蔣平章點頭,就要帶葉晟出去。
程霧宜那雙狐貍眸子之後再也沒落到過葉晟身上。
重新跪下來,她只說:“卧室在隔壁右手第三間,平章,你回來就帶着阿晟去休息,叫他不用過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程家祖屋門口來了很多客人,大家都來送程大有最後一程。其中有很多是和程大有同輩的村裏鄉親,程霧宜并不認識。
想要俏,一身孝。
程霧宜是喪主,雖然已經一整個月沒怎麽睡過覺,也連着熬了好幾個大夜,但她身上的美麗絲毫沒有半分減弱。
相反,她身上那種幾乎破碎的憔悴感,會讓她連眼睛裏的紅血絲都動人。
程霧宜一身黑色旗袍,襯出她皮膚裏沒有一絲血色的白。
頭發随意挽起來,右耳側別着的一朵白色劣質塑料小花,是她悲恸的點綴,也更凸顯出她的哀婉和清麗。
整個屋子裏煙霧缭繞,程大強和馮玉霞睡飽了一覺過來,後面還跟着兩人的兒子程建剛。三人嚎啕大哭着,嘴裏說着些追思的話,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
程霧宜跪在旁邊,甚至沒有流眼淚。來賓一一上前,她批了麻布衣服,就機械式的作揖或者磕頭,表達謝意。
摔盆燒衣的時候,程霧宜正準備把父親的衣物丢進火盆,就聽村裏的老族長拄着拐杖出了聲:“讓小的來吧。”
程霧宜抱着衣服,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馮玉霞已經明白,推了自己兒子到程霧宜跟前,嚷道:“阿霧,讓你弟弟來。”
程建剛在程霧宜身旁跪着。“姐。”他喊了聲,作勢就要從程霧宜手裏搶過程大有的衣服。
程霧宜身子瘦小,但此刻卻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攥着将衣服團進懷裏,抱着那些東西死活不撒手。
“為什麽要他做?”她很不解。
馮玉霞哎呀了一聲,也過來搶衣服:“你爸爸無後,要不是你爸爸是建剛的大伯,我們根本都不願意讓他沾這些的。”
程霧宜只淡淡回了兩個字:
“放屁。”
馮玉霞一時間臉上有些挂不住,更加用力地扯程霧宜。
現場的所有人都在責怪着程霧宜,只說老程家這個女兒真不懂事,族長都發話了,還在這兒胡攪蠻纏。
程霧宜的室友們幫忙說了幾句,想保護程霧宜,但人微言輕,被村裏人橫了一眼,叫她們女的不要多管閑事。
葉晟從小生活在大城市,家庭幸福美滿,還從來沒經歷過這些,整個人都吓傻了。
蔣平章看不下去,上前拉開程建剛。
眼下這個場面,程霧宜也只肯略微聽聽蔣平章的話。
鐵盆裏的柴火燃得正旺,她被熏得直咳嗽。
蔣平章安撫着拍着女人的後背,讓她冷靜下來,片刻後只說——
“阿霧,聽話。”
程霧宜怔了片刻,再擡頭,連蔣平章的臉都沒再看一眼。
她跪在地上,經過剛才的争執,她的頭發有些散,碎發從耳後漫出來,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皺,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崩潰之後的決絕。
女人冷笑一聲,指着族長道:
“聽話?我聽什麽話?我為什麽要聽這個老不死的話?他他媽算個什麽東西?我爸爸怎麽沒後,我,程霧宜,是程大有唯一的孩子。你程建剛想燒這些東西,還他媽沒這個資格!”
老族長扶着胸口,大罵着不肖子孫四個字,一副要厥過去的樣子。
馮玉霞順勢哭了起來,程大強本來還在袖手旁觀,如今也不再猶豫,幫起妻子兒子來。
議論聲比剛才還要大,村子裏到場的幾乎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對着程霧宜指指點點。
場面陷入混亂之際,門外突然烏泱泱進來一大群人。
因為人數衆多,所以現場所有人都沒辦法忽略他們。
那是一群穿西裝的人,個個打扮整齊幹淨,在這間農村土屋裏顯得格外得不搭。
人群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最後進來的那個男人,也最特別。他也是一身黑,右臂上還戴了塊黑色的徽标,很慢很慢地從門口跨步進來。
他先是祭拜上香,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走到程霧宜身邊,跪下來。
衣服已經被搶到程建剛手裏,景峥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看了那男孩一眼。
只是一眼,程建剛愣了一瞬,下意識地就将直接将衣服丢在了地上。
景峥這人,從來都沒什麽忌諱,小心地團好程大有的衣服,無聲地遞到程霧宜面前。
女人跪在泥面上,死命地搶過衣服,并沒看景峥一眼。
馮玉霞被這突然的陣勢吓到了,聲音慫了很多,但仍沒退步:“你是誰啊?”
景峥最開始沒有回答。
“阿霧的同學?同事?”馮玉霞兀自猜測着,然後下逐客令,“這是我們程家的家務事,我們這裏有我們自己的規矩,外人就不要過問了,放下紅包就趕緊走!”
景峥喉頭滾了滾,居高臨下地看着馮玉霞。他很高,即使是跪下來也高同樣跪着的馮玉霞半個身子。
男人微微側身,從某個角度看,他像是把小小的一只程霧宜全部護在了身後。
“不是外人。”
他看着程霧宜,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只是她再沒看過來。
于是男人轉頭又面向馮玉霞,那雙見誰都随和的桃花眼沒有一絲笑意。
他開口,言語依舊禮貌,聲音卻抖得厲害:
——“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