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出乎意料的,景峥沒有回吻程霧宜。
男人像是怔住了,也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麽,就這麽承受着她的情緒,除了抱她,再沒有別的動作。
昏黃又老舊的街道,各種食物混合的香氣,北方幹爽還伴有海風的夏季傍晚,他們就這樣在無人發現的角落裏緊緊相擁,
末日來臨也無法将他們分開。
程大有病情穩定之後,轉院回了岷安鎮醫院。
這十年來,程大有一直忙于尋妻,很少和鎮上的人接觸,親戚間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走動。
鎮醫院裏,程霧宜數年未見的叔叔和嬸嬸正在病房外面和程大有的主治醫生交談。
兩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兒,就聽嬸嬸馮玉霞大叫一聲:“這麽多錢啊?我們怎麽掏得起,再說了,他就是個活死人——”
叔叔程大強看見剛從盥洗室拿着臉盆出來的程霧宜,扯了扯老婆,示意她噤聲。
“阿霧,盆洗好了啊?”程大強關懷備至,“吃早飯沒,你這都陪床陪了好幾天吧,叫你嬸嬸帶你回家吃點飯再來!”
程霧宜現在沒有半點精力再去應對這種虛與委蛇的人際關系,簡單說了句不用,拿着盆進了病房。
病房裏,程大有已經醒了。他腹部的傷口還沒痊愈,現在還不能動,程霧宜打了盆熱水,很溫柔地幫父親擦手擦臉。
父女倆對病情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程大有看着女兒那雙狐貍眸子底下的淤青,心疼道:“阿霧,你都多久沒回學校了,這兒有你叔叔嬸嬸呢,你就買這周的火車票回南淞吧。”
程霧宜搓着父親的手,只說:“爸,我心裏有數。”
程大強随後帶着馮玉霞進了病房。
程大有于是又說:“阿霧,這裏有你叔叔嬸嬸,你擔心什麽,快回學校去。”
“是啊是啊。”程大強見狀趕緊走到病床前,從程霧宜手裏搶過帕子,幫程大有擦起手。
程大強和馮玉霞從出生就在岷安,整日裏就是侍弄家後面那幾畝良田。
馮玉霞也說:“是啊阿霧,怎麽都是一家人,你擔心什麽。我們肯定比你找的護工便宜,這個錢怎麽能讓外人掙。”
即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程霧宜懂這個道理。
但她擔心的不是這個。
她擔心的是,他們拿着錢卻不盡心照顧父親,而父親礙于是親人就把這份委屈咽下去。
程霧宜态度暧昧,沒有立刻答應下來,但也沒将話說死。
程大強他們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程大有讓程霧宜鎖上門,從包裏拿出一堆銀行卡和存折,開始一樣一樣告訴她密碼。
程霧宜不喜歡這種感覺,像是父親在交代後事。
即使他确實應該這麽做。
“爸。”程霧宜陡然打斷他,“不然我帶你去南淞吧,我可以照顧你,就能省下找護工的錢。你的病,”女孩連癌症兩個字都不願意提,“好好做化療,總有控制的希望的。”
程大有生了病就更喜怒無常起來,把手上的存折突然擲到程霧宜臉上,陰陽怪氣道:“去南淞治病?程霧宜,你哪來的錢?又要去找你那個男朋友嗎?人家憑什麽幫你?你用什麽去換?臉還是身體?”
“……”程霧宜噎了噎,委屈得立刻就哽咽了,“爸……”
“程霧宜!”程大有語氣強硬道,“你要是敢用一分景家的錢,我就直接從這兒跳下去。”
程大有逼着女兒發誓,程霧宜也照辦了,花了好久才勉強安撫了父親的情緒。
強撐着出了病房,眼淚幾乎是立刻就流了下來。
自從上次在北江見過一面之後,程霧宜就幾乎沒再和景峥有過聯系。
景峥和周起岑的那個app最近馬上就要上線了,各種事情很多,景峥忙着和投資人見面,還要抽空弄網絡牌照,非常忙碌。
離開北江的時候,景峥告訴她,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就開口。
但兩人的關系,仿佛也就在景峥說出那句話的時刻,開始産生了微妙的變化。
程霧宜沒告訴景峥父親患病的事情。
被巨大的無力感籠罩,程霧宜拖着疲憊的身軀往前走。
程大有執意留在岷安有他自己的打算。老一輩的人都講究落葉歸根,程大有在外面漂泊了一輩子,當然是希望最後能回到家鄉。縱使他和程大強感情再淡漠,但他畢竟是自己血濃于水的親兄弟。
但比起所有的這些,程霧宜只是希望父親活下去。
正想着,女孩牛仔褲裏的手機響起來。
是蔣平章。
父親确診之後,程霧宜在第一時間就将病歷和化驗單都發給了蔣平章。
蔣平章在南大讀醫學院,雖然還只是一年級,但總比程霧宜這個對醫學一竅不通的門外漢懂得多。
電話那頭,蔣平章的聲音帶着關切:“阿霧,你還好吧?”
程霧宜嗯了一聲,只說:“平章,你那邊幫我問了問你們腫瘤科的導師嗎?”
“我老師看了。”蔣平章斟酌着用詞,“阿霧,其實你知道的的,一般腫瘤到四期,手術的作用已經不大了,一般都是采取保守治療。而且大有叔身上又有刀傷,手術指标估計也達不到。”
蔣平章的話早就在程霧宜預料之內。
兩人沒再多說什麽。
直到一星期之後的晚上——
程霧宜本來還在陪床,被蔣平章一通電話吵醒。
他打的居然是一通視頻電話。
程霧宜走出病房去接。
電話那頭,蔣平章身後的背景是醫院。男生站在腫瘤科診室門口,給程霧宜拍科室門口宣傳欄上病人招募的宣傳單。
“阿霧,我突然想起來,咱們學校醫學院不是每年都會招那些各種疾病的病人試藥嗎?”蔣平章的聲音很激動,“或許大有叔可以試試看,如果他病情典型且顯著的話,入選的幾率很高的。”
南大醫學院是整個南淞醫學研究的樞紐,以前确實會舉辦這種類似試藥的志願者招募,不僅不要錢,還會給些獎勵。程霧宜以前找兼職的時候在學校論壇看到過他們的招募啓事。
“不過……”程霧宜回憶道,“我記得那些好像大多針對的是疑難病的患者。我爸爸這種常見的癌症,也會招募嗎?”
“怎麽不會!”蔣平章又拍了拍他身後的招募欄,“現在靶向藥一直在革新呢!”
但程霧宜臉上并沒有太多喜色。
蔣平章看出她的顧慮,只道:“沒關系阿霧,我只是告訴你這個信息,具體怎麽決定看你自己。”
程霧宜點頭,向他道了謝,鄭重挂了電話。
要父親去做小白鼠,程霧宜不可能不猶豫。
但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之後,程大有竟然意外地果斷,直接就給蔣平章打了個電話,一聽說能省下不少錢,立刻就要和程霧宜一起回南淞。
他遲早是要死的,放心不下的只有女兒,這輩子都沒能給女兒什麽優渥的條件,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留給女兒一些錢。
所以程大有當初說跳樓,也并不全是為了威脅程霧宜,他是真的考慮過這種可能性的。
南淞的夏天,有着江南地區特有的潮濕,卻又不像雲嘉夏天那般燥熱得令人難以忍受。
南大第一附屬醫院是南大醫學院的主力教學醫院。
午後,腫瘤科的病房,程霧宜給父親辦理了住院手續。
一起參與新藥試驗的還有其他病竈部位的病人,既然是志願者試藥招募,病房條件自然是比不上正兒八經入院治療的患者的,但程大有已然非常滿意,整個人的精神狀況都好了不少。
病房裏,負責人正在宣讀着致辭。
而與此同時,病房外。
依舊還是腫瘤科科室門口的宣傳欄旁。
景峥讀着那份試藥病人的招募啓事。
他很認真,似乎要把每一個字都看進去似的。
招募啓事嶄新,和旁邊皺角泛黃的老布告形成鮮明對比。
蔣平章正好從腫瘤科跟着同學們一起出來,看見門口的景峥,他腳步頓了頓。
他給同學們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先走,站在了景峥旁邊。
“你們這個招募啓事,寫得還挺專業的。”
景峥先開的口。
蔣平章莫名其妙不好意思起來,他撓了撓頭,坦誠道:“就換了個病名,改了改日期。”
景峥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兩個男人站在公告欄面前杵了半天,蔣平章有點尴尬,于是道:“阿霧在裏面呢,要幫你叫她嗎?”
他等了一會兒,見景峥還是沒反應,便要到科室裏面去。
景峥拉住他。
從大門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病室裏的一角。
南淞夏日的陽光毒烈,從病室那一頭直照到門外的地上。門大開着,從這個角度,勉強能看到她半個身子。
白裙,陽光落下,投射出她的影子。
她在病床那兒忙來忙去。女孩身材瘦削,影子就随她的動作變換着,翩跹又靈動。
像漂亮的飛鳥。
男人貪戀地看了會兒,半晌,強迫自己将眼神挪開,冷冷道——
“不用了。”
南淞是大城市,程大有在南淞住院,費用肯定要比在岷安要貴得多。
程霧宜給父親在南大一院附近租了個一居室的小房子,方便他放化療。
為了掙錢,她又開始了四處打工的日子。
六月末是期末考試周,程霧宜幾乎住在了圖書館裏。
考完微觀經濟學,程霧宜從考場出來,打算去教務處問問轉專業的事情。
室友們想跟程霧宜一起去圖書館複習下一門,反正也正好順路,就陪着她一起去了。
教務處的老師人很耐心,說只要她這學期的績點不拉胯,基本上就能成功轉到心理學系。
“阿霧,你怎麽想轉到醫學院去啊?”還沒出辦公室,邊蔓就問。
程霧宜只道:“之前旁聽了幾堂心理學的課,還挺感興趣的,打聽了一下,好像醫學院的精神醫學專業更加專業,就想學學看。”
邊蔓剛哦了一聲,就聽林巧倩哀嚎了一大聲:“嗚嗚嗚嗚嗚嗚,我們經濟學基地班數一數二的大腿走了,霧子,沒有你我怎麽辦啊?霧子,沒有你我不能活,霧子,你帶我一起走吧!!!”
程霧宜沒好氣,作勢打了一下她:“好啦,到時候我請大家吃飯。”
幾個女孩子說着,就經過教務處門口那塊布告欄上。
教務處作為統管全校學生事務的部門,布告欄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通知和公示。
其中就有一張《南淞大學2017-2018學年度在校本科生出國留學名單推薦公示》
依據南淞大學的規定,一般是大三那年才有交換資格的,但也不乏一些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在修完學分和置換完專業課之後,是可以破例提早去交換的。
大家本來都沒太在意,邊蔓随意撇了一眼,然後指着道——
“阿霧,景峥要出國啊?”
程霧宜:???
程霧宜:“……”
她轉過身來,只見邊蔓手指指着的那個地方,确确實實寫着景峥的名字,專業和學號也都對得上。
林巧倩看了看景峥要去交換的學校,說了聲卧槽。
以為她早就知道,邊蔓推着程霧宜:“阿霧,你男朋友這不得請個大的,欠我們兩頓飯啊!!!”
那天晚上,程霧宜回了景峥在學校旁的公寓。
自從上回她生日之後,程霧宜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裏。她給景峥打了個電話,想要取很久之前她落在那兒的圍巾和大衣。
其實她有公寓鑰匙的。
但那終歸是景峥的房子。
昨天景峥發了一條朋友圈,定位是在燕平,他參加一個大數據的峰會,照片裏,即使是和年長他許多久經商場的各位風口掌舵人站在一起,氣勢上他也完全不輸。
本以為他今天不會回來的,可沒想到一開門,男人已經換上了家居服,坐在沙發上寫代碼。
中央空調的風迎面朝站在門口的程霧宜吹過來,溫度很低,她胳膊上立刻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太久沒見了,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最後還是景峥先說話:“這麽着急要嗎?帽子大衣我可以帶給你的。”
程霧宜換了鞋,只說:“不麻煩你了,反正我正好考完一門,就當是放松一下。”
兩人話裏居然都帶着生分和客氣。
公寓門口還放着個男式行李箱。
很明顯,景峥也是剛趕回來的。
程霧宜一個人走到卧室去收拾東西,剛一進門,才發現卧室的床品被人換過了。
粉紅色的、帶着蕾絲邊的、小兔子圖案的床單和被罩,和整間公寓的裝修風格都很不搭。
但是卻和程霧宜在雲嘉的卧室床品風格一致。
公寓還多了很多東西,成雙成對的水杯和毛巾,角落裏新添置的書桌,還有景峥床頭,那株尤加利綠植旁邊,新買的無盡夏繡球花。
拉開衣櫃,抽屜還放着,整齊尚未開封的衛生巾。
程霧宜內心有些複雜,瞥眼卻又看到了,他桌子上随意放的,那些簽證材料。
毛衣和帽子收拾到一半。
程霧宜被人從身後抱住。
他身上的凜冽薄荷氣,熟悉又讓她莫名覺得哀傷。
女孩低着頭,長發随着她的動作也耷拉下來。
她抓住他手。
又抓緊了點。
“要出國怎麽不跟我說?”
比起程霧宜努力克制着的激動情緒,景峥就要游刃有餘得多。
他幫她挽起頭發,平靜講:“程霧宜,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又是沉默。
景峥是從背後抱住她的。女孩本來就瘦,這幾個月更是瘦得可怕,脊骨微微凸起,整張肩膀都在微微顫抖着。
“程霧宜,為什麽不生氣?”景峥問。
程霧宜死死攥着自己的白色圍巾。現在是夏天,圍巾是羊絨的,摩擦起無數靜電。
“前段時間,我們都太忙了。”最後她只說。
景峥摟住她的腰,将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但最後,率先挪開視線的卻是景峥他自己。
早該清楚的,他沒法對上她那雙淚眼朦胧的眸子。她那雙眼睛勾魂攝魄,眼尾到下睫處全是粉紅,被淚水洇濕,沒人能狠得下心的。
程霧宜踮起腳尖,挽上他脖子,輕輕吻他說:“我相信你。”
男人濃眉重重皺起來,閉上眼睛,忍了一會兒,然後放棄抵抗。單手将她往自己身上按,吻就這樣不由分說落下來——
“別相信我。”
不記得是怎麽開始的了,只記得她又罕見地感受到痛,甚至甚于第一次。
這痛是他們彼此共同造成的。
即使,好像是程霧宜承受更多。
她真的需要抓住些什麽。
痛感會向她證實他的侵略和存在。
景峥今夜很陌生。
沒有任何溫柔,粗暴又原始。
他們交纏,景峥很嚣張,連喘息的片刻也不肯放過程霧宜。
溫馨到仿佛帶着軟香的粉色床品,皺了又皺。
程霧宜承受着,和他接吻。
痛也不說,寧願咬唇。
可景峥似乎一定要她哭。
她拽他的胳膊,男人俯下身去,以一種不容反駁的鉗制力,逼得她就範。
有很清脆的聲音。
景峥簡直是瘋了。
程霧宜整張臉比被磨紅的地方還燙,下意識又要咬唇的時候,男人卻一把将她撈起,捏着她的顴骨,喘息聲低密性感,又開始吻她。
“要咬就咬我的。”
“也別只咬那兒。”
中央空調還在不停送來冷風。
景峥裸着上身,背後是她的抓痕。當時他沒給她借力點,只能那樣抱他的肩。
男人下身松系着條灰色的家居褲,去客廳拿了醫藥箱過來。
女孩有很明顯的跪痕,兩邊都有紅色的淤氣。他坐在床沿上,先扳過她一只小腿,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
白色藥膏冰涼,他的手指在幫她揉着淤紅。
做的是溫暖的事,他的眼神卻無比冰冷。
景峥深吸了一口氣,桃花眼變得潮潤起來,在盡力克制住自己那股心疼。
“程霧宜,總是這麽乖,是要吃虧的。”
他輕輕在她膝蓋處吹氣,逼自己狠心,又在教她——
“以後,別這麽聽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