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137
薛錯不會讓他們登上仙路,也不準他們堂而皇之的舍棄衆生而去。
這破破爛爛的人間,若是要毀滅,便一起毀滅。
仙人并不将一個小小的人族弟子放在眼中,但他身後浮現的三道虛影,卻讓他們不得不重視,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停下腳步。
薛錯獨當一面,殺得天地變色,渾身浴血,他的符箓千變萬化,捉摸不透,那三尊道象亦千變萬化,殺人于無形。
仙人正要取他首級,嘲笑道:“香火邪修,呵呵,一群死而不僵的臭蟲,毀在這天劫之下吧!”
“哦?”
雀翎三千的道象,忽然化作一位身形修長的美麗神祇,他身披華服,面色淡漠,手中的淨世輪發出明亮的光芒,救下了薛錯。
“那是什麽東西?”
“不要和祂啰嗦,祂氣息殘敗,不足為敵,殺了祂。”
鋪天蓋地的法寶蓋住了淨世輪的光華,雀翎散落四方,燃起翠綠色的妖火。
南孔雀大聖以一人之力,拖住了衆仙人,祂神音靡靡,對薛錯說:“薛錯,你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薛錯被罡風吹得後退,聞言一愣,擡頭望向高天,那九重仙闕下,懸挂着毀滅衆生的天劫之劍。
“謝大聖,可是如此陣仗,您能守多久?”
“不必顧慮,這是我欠大澤的,你告訴祂,祂要為衆生謀,但我妖族豈非衆生?若是日後神州得救,望祂一視同仁。”
話音落。
天空忽然撕裂,一座龐大偉岸的妖庭降臨人間,無數妖怪摩拳擦掌,撲向登仙的修士。
小孔雀展開羽翼,催動[極意自在功],在天空盤旋,他高聲道:“薛錯!”
薛錯猛然回頭,驚喜道:“小雲,你們怎麽來了!”
孔雲聲音清冷,他飛在薛錯身邊:“上來,我送你上去!大聖說,大澤神女娘娘未完全脫困,要滅天劫,還差最後一步!”
薛錯回頭看了一眼妖族,轉身越上孔雲的脊背,孔雲拍打着翅膀,化作青色的流光,那是真正得到真傳的極意自在功:“坐穩!”
流光遠去,避開天火,直飛高天仙闕。
金烏大神的道象久久不散,祂身纏烈火,在日輪中放聲大笑:“大君,你我生前不死不休,沒想到死後卻要一同拯救蒼生。”
孔雀大聖背影桀骜,淡淡側眸,冷哼:“誰與你聯手?吾是為妖族罷了。”
金烏在日輪中盤旋飛翔,日輪爆發出最後的火焰,金烏含笑的聲音漸漸淡去:“好,我也要去履行承諾了。”
孔雲載着薛錯越飛越高,飛到一半,忽然落下一柄利劍,穿透了孔雲的翅膀,他痛苦的啼鳴一聲,化作人形,身軀筆直下墜。
薛錯立刻伸手接住孔雲,孔雀翠羽斷裂,手臂露出森森白骨,他咬牙瞪向高天:“祂們來了。”
薛錯也早有預感,他沉下眉眼,立刻為孔雲喂藥療傷,但那傷口卻難以愈合,散發出絲絲天道之傷的氣息。
天空雲霧吹散,露出了一只強壯的斷手,那斷手握着一柄斑駁的青銅長劍,身軀雖殘,卻有一股浩瀚的氣勢。
孔雲捂住胳膊:“是天上的新神。”
天空響起雷鳴,恐怖的紫色閃電裂開穹宇,一聲重重地冷聲炸響,将兩人的口鼻震出鮮血,祂們竊竊低語,說這裏有一個觸犯了天律的人。
“妖孽,當誅,天命何在?”
“在。”
一位玄色長袍的天神踏步上前,手持朝笏,他居高臨下的看着薛錯。手中的朝笏化作一個圓形的古樸法器,法器內外三環,代表天地人,外墜六枚銅鈴,演繹衆生命數:“凡人,你知不知罪?”
薛錯仰頭,雙手鮮血淋漓,他高聲道:“你是天神,你要問我的罪,我犯了什麽罪?”
天神卻不回應,眉眼如怒,淡淡評價:“冥頑不靈。”
銅鈴化作千絲萬縷的線,朝着薛錯直直切割而下,要用命數将他誅殺。
但那細細絲線飛到一半,便消失無蹤,天神嘶了一聲,再次動用天命鈴,卻見那法器動也不動。
祂看向自己的上司:“這……”
天神們低語,似乎第一次遇到這等情況,那天神便退到後面,擺弄自己的鈴铛。
“罷了,天罰何在?”
“小仙在。”
天罰之神手持一張巨弓,弓弦無箭,纏繞着風火水雷,祂催動大弓,指着雲上的人。
薛錯心涼了半截,擋在孔雲之前,手中的符箓獵獵作響:“你是天神,為何不看看這人間,你不救人,卻要殺我!”
天神不屑垂眸,卻發現自己的大弓失了靈魂一般,動也不動,任他如何施為,也無法降下劫雷。
“噫,這是怎麽……”
薛錯胸膛起伏,汗如雨下,但他等了半天,遲遲不見有任何動靜,孔雲捂着胳膊,問薛錯:“你賄賂他們了?”
薛錯怒道:“我就算喂狗,也不可能拜這些鳥神。”
孔雲疑惑道:“那祂們在做什麽?”
天命對他無用,天罰對他無用,天理,天數,天法齊齊噤聲,他們翻着記載衆生的命理簿。
“奇怪,為何查不到他?”
“他是什麽人,前世呢,前世能查到嗎?”
“查不到,等我再翻翻上上世。”
“如何了?”
“這……沒有,命理簿沒有這個人,查不到,查不到,衆仙家,你們來看看,會不會是我找錯了。”
翻遍命理,查不到他的出身過往,一種奇特的沉默在衆神中間蔓延開。
忽然,天空光芒萬丈。
一輪火紅的日輪沖破黑夜的遮蔽,出現在天空,祂如烈火本身,如光明本身,蕩滌一切污穢,燃盡天下邪祟。
這光明璀璨的神靈單膝跪地,身纏烈火,血紅的圖騰遍布全身,那肌肉線條起伏如山岳,一股強悍且無可匹敵意志占領了那處的天。
日輪中的金烏大神睜開了沉睡萬年的眼眸,緩緩地站起身體,那雙金色無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天上的新神,霎時便看化了兩個新神。
“火!火!祂怎麽動了?”
“快快通知各位仙人,舊孽蘇醒,要翻天覆地了!”
咚——
巨人沉悶的腳步邁出日輪,走出了囚禁自己許久的棺椁,他朗聲大笑,在天上跑了起來,沖向那打開的天幕:“吾來也。”
薛錯和孔雲被燦燦烈陽,刺激得差些成了瞎子,他們不敢直視那光,只聽得天神手忙腳亂的咒罵,恐怖的天道之威回蕩穹宇,不斷有殘肢斷臂從天上飛落。
“莫慌!取誅神槍來,禀告各位星君!今日要再誅神!”
祂們迅速反應過來,扯動金烏身上的鐵鏈,讓他兇狠卻受掣肘。
“金烏,你果然不行了。”
一道清靈女音突兀響起。
天上湧起無邊大水,神河倒懸在天幕之上,身着黃衫的神祇緩步而來,身後道象萬千。
金烏大神足踏烈火,曬得大地灼灼如夏:“呵呵,小女子,你也來了。”
九曲黃河神女揮出大水,沖進天幕,雙眸綻放出可怖神光:“試看你我,誰是小人。”
金烏啞然失笑,雙拳用力一擊:“好,今日重殺修士,壯我神道之威!”
薛錯耳邊響起一道神音:“薛錯,我與金烏拖住天神,這世間命運,便依托你,大澤未完全脫困,你要助祂一臂之力。”
薛錯抱拳,不敢回頭望那神光,他放下扶着孔雲的胳膊:“小雲,我要走了。”
孔雲目光不舍,他撇開臉,不讓薛錯見到他丢臉流淚的樣子,握拳道:“我要回去妖族那邊,不能送你。”
薛錯笑道:“那麽,底下的仙人就交給你們了。”
孔雲點頭,搭着薛錯的肩膀,用力握了握:“活着回來,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
薛錯微微一笑,身影化作流光遠去,比方才慢了不少,孔雲聽到他的話被風吹來:“好。”
他看着薛錯飛走,才化作一只孔雀,飛回妖庭所在,率領着妖族,與大君并肩而戰。
天上仙路煌煌。
地上劫火未滅,災殃不熄,巨大的兇獸盤踞在夜幕中,吐出一股股混沌陰風,引動大劫。
薛錯踏入陰風,手中的蓮花一種種展開,化作玄妙的道韻,護住他。
他手托金蓮,如托一豆燈火,行走在曠野。走出陰風便面對兇獸與天劫,薛錯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沒有絲毫猶豫,踏出了那一步。
黑夜褪色,高高的九重天上,垂落明淨的光華。
在華光中央,有一位衣袂翩飛的仙人,他眉眼如畫,氣息清冷。
他手中有一根凋零的枯枝,枯枝指着兇獸的頭顱,那吞天噬地的吞虺步步後撤,遍體鱗傷,似乎恐懼至極。
他背着一只手,眼眸平靜,閑适得仿佛踏月歸來,枯枝殘存的落花在風中顫巍巍的抖動,那般柔弱,卻又強兒不落,甚至脅迫着一只恒古的兇獸,不敢呲牙。
他似乎察覺到此地來了外人,微微側過身,看向薛錯的方向。
薛錯也看到了他,兩人的目光隔空對視,一種冰冷的,視對方為敵的情緒湧上心間。
忽然,薛錯神思微動,看向君無畏身後。
那裏躺着一個女人,她青絲變華發,素色的裙裳破碎,沾着斑駁的血跡,闊劍斷裂,手中只有一根紅色的玉髓。
薛錯瞳孔放大,目光一遍遍的掃過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衣衫,無聲道:“娘。”
那人聽不見,似乎也看不到,薛錯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怔怔然。
君無畏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意,無垢的內心,念頭亂成了一團。
他想為什麽,他籌謀那麽多年,還是不得不面臨這一幕,他亦不明白,為何薛真真一定要将自己,害到如此地步。
或許當初,薛錯沒有出生就好了。
他和劍主能夠同登仙路,而非如此,恩斷義絕。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為什麽這遁去的一,偏偏是你。”
父子二人目光相視,幾乎同時動了。
一道絢爛的劍光從天而降,這劍是君無畏的靈魂和生命之所在,與他一體兩面,無比堅韌且鋒利。
他刺破天穹,沖散黑夜,直奔薛錯而去。
薛錯手持銀毫,揮手蕩出無數的符箓,或化風雨,或成道象,如同一座堅不可破的牢籠。
“烮。”
“閫。”
“匼。”
符箓散入繁星,和那天地之間最強的一劍相撞,只一瞬,便轟然破碎。
君無畏眉眼平靜,沒有絲毫意外,再次擡手揮出一劍。
但那散亂的符箓并未熄滅,祂随着劍氣旋轉,亮起一點一點的微光。
薛錯口吐鮮血,雙眸冷漠,似乎不是在看他的父親,而是在看一個仇人。
他嘲笑道:“天劍十二式,不過如此。”
劍仙不語,他素來眸下無塵,以看不到這個沒有天賦的孩子,只是視他為災殃,他不恨薛錯。
君無畏知道,這世道其實早已無藥可救。
他要超脫凡世,擺脫這世間有無窮無盡的因,無窮無盡的果,得到真正的大自在,大逍遙。
薛錯是天道自救的因。
但是有什麽用呢,他的出身是錯,道法是錯,生來便是等死的命,還會連累至親之人。
這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讓人無可奈何的事嗎?
他再次揮劍,那劍光璀璨如虹,像是一場盛大的祭奠,結束這一切的開端。
天空忽然亮起一顆星星,那顆星星閃爍着微光,接着便是一顆又一顆的星辰,他們渺小如螢火,卻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組成了一條浩瀚的銀河。
薛錯擡眸,注視着那将近的劍光。
“群星蔽月。”
劍光和星光相撞,二者皆碎,巨大的震動讓天劫之劍亦微微晃動,那道法碰撞,化作了一股股大風,吹向四面八方。
君無畏意外的看向薛錯,薛錯受了重傷,狼狽的單膝跪地,他拭去唇邊血線,不肯認輸地回望君無畏。
這一切發生在剎那須臾之間,如同閃電。
吞虺失去了君無畏的掣肘,又蠢蠢欲動起來,但祂不敢再打薛真真的主意,轉而盯上了那條仙路。
天上仙路漸漸變得黯淡,似乎快要消失。
君無畏再不能停留了,他此生還有一劍未免出,未曾還盡人間因果,如今時機已經到了。他垂下眼睫,再次看了一眼雲端的女人。
“劍主。”
他輕淡的勾了勾唇角,不再留戀地飛身而起,直直地飛向天劫。
薛錯神府震蕩,真氣翻湧,幾乎要爆體而亡,但他亦顧不得調息,望着薛真真,咬牙揮出十二張符箓,飛向薛真真的方向。
然後從懷中取出那只乾坤功德爐,于九重天外,艱難的點燃三只古老的線香。
天道忽然震動。
一團陰火澆滅了薛錯的香爐,澆得他皮開肉綻。
有人在動搖天道之劍,試圖将那恐怖的大劫之劍劈碎。
這舉動掀起滔天巨浪,天空電閃雷鳴,發出恐怖的轟鳴,薛錯咬牙取出香爐,試圖再次點燃香爐。
一陣陰風嘯來,再次澆滅了香爐,
青年雙手鮮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他痛的滿頭是汗,低聲嗚嗚,卻依然一次又一次的試圖點燃那線香。
天空忽然傳來恢宏的道音。
一個小小的人影屹立天地之間,手中握着那枯瘦花枝,花枝顫抖,但那呼嘯的風,恐怖的道都沒有摧毀他。
他一往無前,通過碎裂的大道,到達虛空的彼端。
空氣凝固了,香煙袅袅升起,飛入九重高天。
吞虺不死不滅,但此時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祂昂首咆哮,試圖将自己藏進虛空,飽食的血欲卻拖累了他的身體,讓他無處可藏。
千雲山。
大澤震動,原本湛藍如碧波的湖水忽然泛起深沉的黑色,大澤下,一重重的道鏈應聲破碎,束縛萬載的神靈徹底睜開了雙眸。
一瞬間,高天之上飄落無數白色紙錢,洶湧的大澤之水環繞着此片天幕。
祂身姿缥缈,腦後有一輪明亮的船舵法相,大澤化作裙裾衣裳,演繹着古老的道法。
神女緩步而來,天空因此陷入靜谧和安寧。
祂走到薛錯身邊,擡手輕輕撫了撫弟子的頭顱,薛錯一身破破爛爛的傷口霎時愈合,咳出一口口混沌陰風。
君無畏垂眸看着降臨的神靈:“大澤神女,你亦為成就聖人而來。”
神女眸中湛藍一片,無悲無喜,無怨無怒,擡手揮散了天上的雲,露出滿目瘡痍的人間。
天火墜落,大地血紅。
君無畏并不為所動,淡淡道:“衆生惡念凝聚天劫,這是衆生的命數。”
他道:“你為五方神女之一,當初舍身保全三山五海,如此功德,未能助你成聖。”
“蓋因因果蕪雜,牽扯不清。”
“神女,這世間的道已然無藥可救,斬滅一切,死而後生,方為一切之始。”
君無畏勝券在握,傲立在天地之間。
劍光璀璨,猶如銀河墜落,劃破天際,散發出熾熱而強大的光芒。
他的眼眸中充滿了決然和堅毅,他的每一次揮劍都像是與天地意志的對抗,每一劍都蘊含着毀天滅地的力量。
那劍光劃過天際,地殼顫抖,風雲變色。一劍揮出,山崩地裂,大海咆哮。
吞虺龐大的身軀在這恐怖的劍光中分離崩析,祂目露恐怖,渾身顫抖,原本龐大的身體骨肉分離,碎作千萬段。
最後,當那道劍光消散時,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寂靜和空曠。只有那些被劍氣撕裂的空間碎片和崩潰的山河,證明了剛才那一劍的威力和震撼。
整個世界在這一劍之下,仿佛都黯然失色,所有的生命在這一刻都為之顫栗。
天劫之劍震動,镌刻的大道出現了裂紋,裂紋從小變大,如同一塊玻璃般,碎成了無數片。
碎片中蘊含着一點毫光。
那光芒無形無質,無形無相,溝通九天,沒入混沌,無法捕捉亦無法參悟。
君無畏背負着雙手,靜靜等待着那一道毫光。
他此生,功德圓滿。
他此生,已無欲求。
他掃過地上的芸芸衆生,心中再無一絲一毫的波動,他的劍道在凝聚法相,他的身體已經能感受到冥冥的召喚,那是一種時光如隙的感覺,世間一切都是縫隙中落下的灰塵。
人間界。
妖族王庭崩毀,南大君香火凝成的身軀在逐漸消散,四周都是散落的屍骸,妖族精銳,無一茍活。
年輕的孔雀王羽毛破碎,白皙清秀的面容凝固在極怒的一瞬間,他的胸膛破開一個大洞,心髒不再跳動,殷紅的血液流幹,安靜地倒伏在地。
天都城。
一只白毛老虎孤獨屹立在滿城的屍骸上,他身邊有一棵巨大的花樹,花葉凋零,燃燒起熊熊的大火。
他遙望着高天的方向,手中的黑刀斷成了兩截,身後忽然傳來嬰兒的啼哭,他便踉跄起身,再度朝着城中走去。
東海之中,海水沸騰。
金色小龍游走四方,載着水族四處逃難,但滿免被天火波及,鱗片剝落。
三山五海,兩陸神州,一片寂靜之聲。
西方佛門,靈山光芒黯淡,收斂了無數凡人。年輕的僧人不再誦經,他提着一根降魔杵,與天劫鬥至身軀殘存,容顏盡毀,但舉目四顧,卻仍看到無數生靈灰飛煙滅,死在大劫之中,奚陶垂下血肉模糊的眼眸,不忍再看。
高天上。
君無畏等待着成聖之機,但那光芒卻遲遲沒有落下,他擡起頭,卻聽到了什麽聲音。
那是……道在哭。
道,也會哭?
那毫光離他而去,他感受到冥冥中的氣運快速流失,頭頂的光華黯淡無比,霎時之間,他與大道失去了一切感應,連劍道亦無法與之共鳴。
“不……不……”
他難以置信,亦不能相信,他是這世間劍道的化身,他怎麽會感應不到道的存在?
是何處有問題,是哪裏有問題?
一道缥缈的身影款款而來,渺渺神音落入耳中,祂說:“祂抛棄了你。”
君無畏猛然擡頭,手中的花枝一瞬間裂成三段,花朵凋零枯萎,枝葉零落成灰。
“抛棄,這怎麽可能呢?我已經得道了,我不欠衆生的因果。”
毫光落入神女手中。
祂的身軀越來越亮,法相越來越完整,在地上的神國之中,無數受難的凡人默默誦念着祂的道號,虔誠的願力凝結成金色的光點,落入祂的裙裳。
“蒼生的命運,從來不由我們做主。”
神女的目光淡漠萬分,又仁慈至極,祂在君無畏的面前成就了圓滿的道身,祂的道純淨萬分,和諧自然,圓融無比。
君無畏喃喃:“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無人回答他。
薛錯走到薛真真身邊,想伸手碰碰她的鼻息,但卻只摸到一片冰涼的皮膚,他似哭似笑,好像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心中的萬般苦痛無人理解,亦無人可訴。
薛錯說:“你還活着嗎?”
他想站起身,雙腿似乎無力支撐,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他望着破碎的天穹,崩裂的地殼,山河在淌血,衆生無從得救,那他做的一切,有什麽意義?
他忽然抹抹臉頰,背起薛真真的屍骸,朝着妖庭的方向飛去。
“小雲。”
孔雀無神的眼眸望着天幕,被一雙手輕輕合攏。
薛錯坐在屍骸之間,孤零零的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寂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娘娘,他們都死了。”
這個聲音麻木,空洞,透着一股濃重的悲傷。
他的話是對着天說的,說完,身邊便出現了神女的影子,祂垂下眼眸,回應自己的弟子:“他們死于大劫。”
薛錯說:“天地間,還有生靈嗎?”
神女道:“十不存一。”
薛錯:“您能救他們嗎?”
神女否定:“不能。”
薛錯頓了一下:“我能救他們嗎?”
神女颔首:“可。”
“如何救?”
“此身便是金池,此身便是天道欠缺的一。”
薛錯一笑,喃喃:“真是一環扣一環,左右都是命,罷了,天地破碎,留我獨活有什麽意思,我救。”
神女并不置可否,目光仁慈,輕輕摸了摸薛錯的頭,薛錯忽然說:“娘娘,殷飛雪還活着嗎?”
神女颔首,薛錯拍拍衣服,站起身:“那我去見他一面,再死不成。”
天都城。
殷飛雪獨自坐在花樹上,纏裹身上的傷口,他靈力用盡,已然在力竭邊緣。
天火已然消失,天空出現了淡淡的藍色。
他啐出一口血沫,望着遍地瘡痍,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
“殷飛雪。”
一道低沉的聲音想起。
殷飛雪遽然回眸,站起身,從高聳的花樹上一躍而下,徑直奔向那聲音的源頭,他跑得飛快,牽動傷口滲出鮮血也毫不在乎。
青年的身影在一處殘存的酒坊外,藍色的衣衫,墨色的烏發,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猝不及防撞進一個溫暖顫抖的懷抱。
銀發冰冰涼涼,拂過他的臉頰,和他的墨發相互交纏,不分彼此。
薛錯嘴角勾起一點笑,眼裏泛起水光,他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難過極了,那壓抑的情緒從心裏冒出來,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
他擡起手回抱住殷飛雪。
兩個失去一切的人,在破破爛爛的城池中,緊緊地抱住對方,說不出一句話。
殷飛雪的金眸遍布血絲:“你還活着,還活着。”
薛錯點頭:“嗯,我想喝酒。”
殷飛雪什麽也不問,他走進酒坊,從殘留的酒壇裏,倒出一點點的酒,全都給了薛錯,看着他一點一點,貓兒似的全部喝幹淨。
薛錯說:“我要走了。”
殷飛雪瞪大眼睛,他下意識握住薛錯的手:“你去何處,我和你一起。”
薛錯搖搖頭:“那地方你去不得。”
殷飛雪不放手,他胸膛起伏,金眸明滅,他不清楚薛錯說的地方是哪裏,他只知道薛錯看起來很難過,他說:“不要去,你遇到了什麽,告訴我,我替你去。”
薛錯:“你替不了我。”
殷飛雪:“哪怕是死。”
薛錯沉默,覺得自己怎麽會那麽笨,醒悟得那麽晚,他想殷飛雪幾乎從來不遮遮掩掩,自己為何一直以來,都感覺不到呢?
他無力隐藏了,或者說,這天底下要他救的人太多了,殷飛雪卻是唯一一個,老是來救他的人。
薛錯不想騙他說自己還會回來,他明明白白地把一切告訴他,他說自己的出身,自己的過往,他做的決定。
殷飛雪沉默的聽着,看薛錯的目光幾乎要碎了,一顆一顆的眼淚從金色的眼眶裏滾出來,他難以遏制的,絕望的,抱着薛錯號啕大哭。
薛錯平靜地說:“別想着和我一起走,我不在了,你替我風光大葬,否則我太虧了。”
殷飛雪金眸暗沉,嘴唇顫抖。
他想說不行,不可以,但是他又深知自己無力阻攔薛錯,他好像神通廣大,卻又什麽也做不到,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薛錯去死。
薛錯垂下眼睫,摸了摸殷飛雪的臉頰,輕聲笑了笑,目光卻無比哀傷:“對不起了。”
殷飛雪沉默片刻,搖搖頭,那雙如同融金的金色雙眸此時光芒熄滅,充滿了深深的痛苦和絕望,他胸膛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把心抛出來,給薛錯看,他說:“不要說對不起。”
“你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活多久都行,我救不了你,是我的錯,你恨我吧,別哭了。”
薛錯說:“我哭了嗎?”
他擦擦臉頰,拍拍殷飛雪的肩膀:“陪我走最後一程吧,那棵花樹還在嗎?”
殷飛雪說在,你等一等,他回到那棵樹下,手指深深地攥緊樹幹,花樹毀于天火,本無力再生。
他默然片刻,割開手臂,用血液澆灌,催生出一枝綠色的枝丫,開出一片一片潔白的小花。
他遮掩了傷口,回身找到薛錯,指着那枝丫說:“它還活着。”
他帶着薛錯上了樹,兩人沉默無言,薛錯坐了一會兒,忽然靠在了殷飛雪懷裏。
殘陽破碎,大地血流成河。
兩個孤獨的影子十指交扣,脖頸相交,安靜地坐在花枝上,看着最後一線殘陽緩緩消逝在天地間。
青年擡眸,身軀化作無數的小小金點,消逝在那人懷中。殷飛雪保持着擁抱的姿勢,眼睫低垂,良久,一滴透明的淚穿過空氣,落到冰涼的樹幹。
“薛錯。”
一股清風拂過天地。
神女坐在高天之上,重新紡織衆生的命運,那缺失的一重新回到天道,破碎的道重新聚合圓滿。
破碎的山河如同時光倒流,煥然一新,死去的生靈血肉凝聚,打了個噴嚏,滿頭霧水的睜開眼睛。
有一個名字,回蕩穹宇。
有無數人在找他去了哪裏,但那些聲音從未得到回答。
以至于心傷成疾。
幽幽冥冥。
神女坐在一只玄龜身上,玄龜不敢吱聲,他三短身材,泥塑樣貌,他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滴血,他恍恍惚惚,不覺又喜又悲。
“我原本以為,這血用不上的。”
“多謝,多謝聖人娘娘。”
大約六百年光陰。
人間大雪紛飛。
蓋住一塊碑。
墓碑是無字碑,樹是纏藤樹,天寒地坼,人煙浩渺,新上任的小妖怪,亦步亦趨的跟着自己冷漠的君王,唠唠叨叨地說着一切妖界流言。
說着說着,小妖問自己的大王:“大王,咱們天天來,來看的是什麽人?”
大王長睫落雪,似乎疏懶得很,掃了眼他,便說:“天字一號仇人。”
小妖怪啊了聲,似乎不解,撓撓頭又不敢多說,怎麽是仇人,大王卻還每日都來,掃雪,添酒,進香,還常常化作原型守在碑旁。
他把這事回去一講,請教自己的前輩,前輩一屁股從椅子上跳起來,噓了一聲:“年紀輕輕,沒有眼力勁,瞎說不怕遭報應。”
小妖怪傻了眼:“這是大王說的。”
前輩看了懵懂的小妖,翹着腿嘆了口氣,幽幽道:“不知不覺六百年了,大王他老人家心中的情意,恐怕已經悠悠成恨,綿綿似刀,刀刀傷自己,情之所至,才會那麽同你頑笑吧。”
小妖怪哦了一聲,腦中天旋地轉,拗不過彎。
大雪過後。
又是一年隆冬,有人回來刨自己的墳,他滿頭雪花,挖的正起勁,忽然發現他墳堆上的雪山動了動,露出一只獸眼。
那人和大王同時怔住。
一陣風起,雪花簌簌落,人間共白頭。
大結局完。
會有番外,終于,終于寫到了。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