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立秋前幾日, 紀忱江帶着衆人回了定江郡。
在喬安喜氣洋洋定親這日,定江王府傳出消息,來自豫州的劉夫人和幽州的瑩夫人被立為側妃。
定江郡給各地都發了帖子, 準備在中元節後,大辦慶賀一番。
南地除了邊境的定江王封地, 因五萬大軍格外受重視, 其次就屬豫州最為強橫, 封地的豫王素有賢王之稱,幕僚無數。
幽州長期與北戎對抗, 兵強馬壯, 兵馬比南地還多。
幽州現任封王的老子,是當初與聖人争奪天下失敗後, 被幽禁至死的懷王。
在老懷王死後, 殷氏宗族出面,小懷王經歷一番苦難, 才得以繼藩。
可以說,豫州和幽州,對皇庭而言, 是不次于定江王的威脅。
整個南地為定江王此舉震動, 不管是為了探查消息還是送走消息, 各處都行動了起來,官道上來往的馬匹都多了不少, 天天塵土飛揚。
與此同時,墨麟閣後的偏房這邊,卻是難得的安靜。
“娘子, 你跟王上是不是吵架了?”寧音嘆了今日第三次氣,端着繡活笸籮湊傅绫羅身邊問。
傅绫羅随口應聲:“為何這樣問?”
她正仔細看着桌上攤開的一張堪輿圖, 圖裏畫的是整個南地,包括臨南郡和汝南郡在內,河流山川無一不精細,她從王上書房裏偷偷借來的。
寧音掰着手指頭數,“娘子,在邊南郡的時候且不說,回來一路坐馬車慢行,七.八日功夫,王上從沒到咱們馬車上來,路上也不與你說話。”
“回到王府,墨麟閣和勤政軒沒了近二十個仆從,問劉管事一問三不知,喬安也不肯說實話,衛長史也不告訴咱們緣故。”
“這回來大半個月了,你不去書房,王上從不說叫你去前頭伺候,還要立側妃……也就不說了,側妃大典的宴席,按道理該是你和衛長史一起操辦,竟也不叫你沾手……”
寧音越說心下越惶然,她甚至懷疑,盯着她們的信鴿暗衛都不見了。
枉她特地避開娘子,提起娘子郁郁寡歡這事兒好幾次,前頭一點動靜都無。
再加上如今府裏有了側妃,這可是要上族譜的,只比王妃地位低一點,怎麽也比長禦身份高。
寧音懷疑,娘子要麽是失寵了,要麽就是惹怒了王上。
王上故意冷着娘子,想讓娘子服軟。
她卷起傅绫羅看得起勁的堪輿圖,急得跺腳,“現在天兒也不熱了,娘子好歹去問問祝阿孃?總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傅绫羅看了一上午圖,眼睛有些累,順着寧音的動作閉目養神,笑問,“是不是去給祝阿孃送東西的時候,有人在你面前說不好聽的了?”
寧音撇撇嘴,“太過分的倒也沒有,只是笑話娘子,眼巴巴追在王上身邊,連個夫人的名分都讨不來。”
說得跟娘子多稀罕當小婦一般。
傅绫羅眼神有些虛,被人說幾句值當得什麽呢,她真的不在乎。
于旁人看來她被冷落,可傅绫羅自己知自家事,王上一點都沒冷落她。
回定江郡的路上,雖然王上沒與她說話,每每眼神看過來,都惡狠狠的,活像要吃人。
她招架不住,一直躲在車裏,話都不敢跟他講一句。
回來王府後,傅绫羅不出去,是在研究往後要去哪裏逍遙,這事兒自是不能說的。
而王上也确實暫且顧不上她,忙着……
她不動聲色掃了眼書桌旁的畫缸,裏頭插着半夜裏突然出現在她床上的那副長卷。
裏頭一百零八式的花樣,比她看過的避火冊子還要過火,全是她和紀忱江的臉。
是王上的丹青,展開後,看得她差點沒屁滾尿流,用自個兒的臉把畫給燒了。
王上任她自在,不叫她去前頭,她只有慶幸的,怎敢主動自投羅網。
想到這裏,她起身到窗口,打開窗戶吹吹風,散散臉上的熱度,也防着有人偷聽。
她安撫寧音:“你也知道,瑩夫人當是王上的暗衛,如今卻成了幽州小懷王送來的人,那劉夫人咱也不知是何身份,側妃一事只怕涉及家國大事,由明阿兄來張羅也是應當的。”
“王上……忙,祝阿孃那裏只怕也要盯緊後院,我不便過去打擾。我們只管伺候好了起居,別叫他們因為瑣事勞神,也就夠了。”
寧音撇撇嘴,“娘子這話騙旁人也就罷了,用得着騙我?即便不去前頭,不打擾祝阿孃,外頭的鋪子您多久沒去看了?也不能總呆在府裏。”
寧音不是想勸傅绫羅服軟,她捧在手心的女娘,才舍不得呢。
她是看不過娘子就這麽默不作聲,委屈自己。
傅绫羅被逗笑了,面上還是不甚在意,“好,那用過午膳,我們出府去看看。”
她不想出府太頻繁,引起紀忱江注意,不過堪輿圖看得差不多,也是時候跟楊媪碰個面了。
只是到了午後,主仆二人到了外門上,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大對勁。
銅甲衛擡刀攔住二人,“傅長禦可有出府的手令?”
寧音臉色不大好看,“我們娘子是長禦,不可以出王府嗎?我怎不知王府有這個規矩。”
銅甲衛有些為難,但還是擡着佩刀,“傅長禦見諒,這是衛長史的命令,沒有他和王上的手令,所有人不得出府。”
寧音還想說什麽,被傅绫羅壓住,她垂眸笑了笑,“無妨,我們去找明阿兄要手令。”
結果,兩人裏裏外外找了一圈,都沒尋得衛明的身影。
又過了一日,衛明才到傅绫羅這邊來,一進門就問:“阿棠非出府不可?”
傅绫羅正在抄佛經,聞言慢吞吞放下筆,笑望着衛明:“不許我出府,是怕我就此跑了?這是明阿兄的意思,還是王上的意思?”
衛明眼神閃了閃,無奈笑道:“你別多想,是我的意思。”
“王上心疼你,特地令人清理了墨麟閣和勤政軒的探子,往後王府裏也能安全些。”
“至于側妃嘛,只是做個樣子,族譜都不會上,這等子事兒沒得叫你做來堵心,才都由我張羅。王上說了,等到忙完這陣子,你想去哪兒都陪着你。”
“最近各封地都有來使,臨南郡和汝南郡的官員也會過來,郡城只怕不安生,你這般漂亮的女娘出去,萬一有不長眼的,不是平白叫王上心疼?”
傅绫羅垂眸不語,心裏有些荒謬的哂笑,難道她的情真意切,沒有騙過王上?
不放心她外出,怕一個看不住就雞飛蛋打,白畫了那麽多避.火.圖?
“阿棠,你聽明阿兄一句勸,王上待你真心實意,你且等上一等,萬事都別心急。”衛明咽下心裏的焦灼,王上不許他将真實想法說出口,眼下只能苦口婆心地勸。
傅绫羅笑了笑,乖巧應下,“阿棠是不知好歹的人嗎?明阿兄的話我明白,我不出去也就罷了。”
衛明稍稍松了口氣,“過陣子我們和南疆必有一戰,甚至……離這天下亂起來也不會時日太久,在外人眼中,你是王府的人,外頭比你想得要危險得多。”
危險還不止在外頭,衛明無法想象,若傅绫羅執意要離開王府,王上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等衛明離開,寧音湊上前,詫異出聲,“娘子,你手怎麽這麽涼?”
“十指連心嘛……”傅绫羅淺淺笑着感嘆,“我叫明阿兄吓到了。”
也被他的暗示說得心底沁涼。
她突然明白過來,紀長舟從沒想過放她走。
但紀長舟,傅家阿棠并非一般小女娘,你還記得嗎?
她倒沒多少難過,心底反升起一股子非常陌生的戰栗,不是害怕,不是驚惶,更像是……興奮。
與自己心悅的兒郎,棋逢對手,若她能贏,是不是代表她比南地的天還要強大?
*
雖然傅绫羅答應不主動離府,可時間緊湊,事情太多,衛明一個人也着實忙不過來。
剛剛定親的喬安,都沒時間跟未婚妻親親我我,被支使得腿兒都遛細了。
到了大宴前兩日,喬安無奈過來拜托傅绫羅,“前陣子咱們不在府裏,雨水又多,能給側妃用的绫羅綢都潮出了細毛,眼下一時也沒其他地方可尋,我記得傅長禦鋪子裏是有名貴綢緞的,對吧?”
傅绫羅點頭,“我将令牌給你,你只管去挑,記在賬上就是了。”
喬安苦笑着作揖:“我哪兒有功夫去啊,其他封地好幾個使節來拜見王上,旁人王上信不過,我得伺候着,怕是得麻煩傅長禦跑一趟。”
有了喬安請來的手令,還有阿彩等一幹武婢護送,銅甲衛二話不說就放行,傅绫羅順順當當出了王府。
寧音掀開簾子看外頭,“好像是多了不少人,聽口音好些都不是南地的,比剛過去的花朝節還熱鬧呢。”
傅绫羅閉目淺笑,“你跟喆阿兄和好啦?”
花朝節是南地的七巧節,傅绫羅身體不大舒服,就沒出府。
寧音卻被衛喆給拉走了,很晚才回來,唇腫得像是被蜜蜂蟄了似的。
寧音臉兒滾燙,卻大大方方咧嘴笑:“我也沒跟他不好過呀,我就是想看看,他能憋多久不跟我說話。”
事實證明,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郎君,急了眼也會咬人。
寧音偷偷看自家娘子,衛喆尚且如此,王上那惡狼一樣的人物,也不知娘子能不能吃得消。
到了布匹鋪子前,傅绫羅一睜眼就見寧音頂着張大紅臉,眼睫顫得蝴蝶似的。
這才立秋沒多久呢,怎得如此春意盎然?
傅绫羅失笑搖搖頭,敲敲寧音腦袋,“你先吹吹風再下馬車,沒得叫人以為我把你怎麽着了呢。”
寧音:“……”就是因為你呀!
進了鋪子,熟悉的管事笑眯眯迎過來,“娘子來了?布料冊子都準備好了,您只管挑着,楊媪早就吩咐過,都有存貨準備着。”
“好,辛苦楊阿叔。”傅绫羅毫不意外笑道。
寧音瞪圓了眼,驚疑不定看着傅绫羅,“娘子……”
不是喬安來拜托娘子救急嗎?
怎聽楊管事這意思,是早就準備好了。
難不成出府的事兒,是娘子籌謀的?
可,啥時候呢?
她咋不知道?
寧音不敢信,總感覺自己跟喬安有那麽點相似的悲傷。
“進去說。”傅绫羅笑着捏捏她的手,“沒你想的那麽複雜,許久沒見楊媪了,你不想她嗎?”
現在定江郡人多,恰是時候賺上一筆,布匹囤多一些也是應當,這點就是暗衛來查,也查不出任何不對。
只不過,府裏很少有人知道,廚房上的采買有傅绫羅的人,寧音知道,只是一時沒想起來。
還捏着嫁妝時,傅绫羅手裏不缺銀錢,楊媪心疼她,擔心她在王府被欺負,早就低價包了采買的大半果蔬和雞鴨豬羊。
這采買娶的媳婦,身契就在楊媪手中,想傳個信給楊媪,讓她提前等着,一點都不難。
只私庫裏的綢緞要做手腳沒那麽容易,好在傅绫羅有私庫的鑰匙,還管着墨麟閣起居,到底也不算太難。
寧音見到楊媪和楊媪身邊那豐腴的管婦後,立馬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她沖傅绫羅眨眨眼,拉着管婦出去說話,兩個人正好替傅绫羅守門。
“棠兒!”身形瘦削高挑的楊媪疾步過來,握住傅绫羅的手不住摩挲,帶着細紋的眼角起了晶瑩。
“我棠兒怎又瘦了這麽多?”
楊媪是北地人,性子爽利,為人跟祝阿孃有些相似,只是行事說話更溫和些,就是嗓門大。
眼下壓着聲音,聽起來只讓人覺得更難過,“都是楊媪的不是,派去北地的人遲遲沒傳來消息,無法讓你被親人接出府,生生叫你吃那麽多苦。”
傅绫羅趕緊替楊媪擦眼淚,哭笑不得安慰她,“楊媪別這麽說,叫阿孃知道該罵我沒心肝兒了,上好的燕窩和補品吃着,我哪兒受過什麽罪?不過是苦夏,天兒一涼,我胃口好了,自然就會胖起來的。”
楊媪點頭看她,怎麽都看不夠。
她親手接生的小女娘,從襁褓就跟親孫兒一般伺候到九歲,從小就胖嘟嘟的,大了卻瘦成這樣。
就算是山珍海味頓頓吃着,楊媪都免不了心疼。
傅绫羅靠在楊媪身上,軟軟撒嬌:“我知楊媪最心疼我,只是今日王府裏還有事情要忙,我先帶着布匹回府,近些時日許是出不來,鋪子就勞楊媪幫我多盯着些。”
楊媪特別吃傅绫羅這嬌軟小動靜,沒口子應着,“好好好,楊媪保管給你盯好,底下人一個大子兒的便宜都占不了去。”
傅绫羅的鋪子對待管事和夥計都大方,四時八節都少不了賞錢和酒肉米面,也就不許底下人再撈油水,大家都知道她的規矩。
她不拒絕楊媪的心疼,笑道:“好,回頭王上宴客若剩下好酒,我叫人送出來,與你們吃酒。”
兩人說話一炷香功夫,挑選布匹多用了些時辰,早上出府,忙完差事也差不多要午膳時候了。
楊媪止不住叮囑:“回頭我去尋些北地的食材,再尋個能養露天身子的地方,叫你好好泡上一泡,你阿娘早産,身子弱,小時候就是這麽養着的,到時候楊媪定給你把身子骨養好了。”
傅绫羅目光閃了閃,定江郡能尋到北地食材的地兒,靠近林南郡,也就是在定江郡北。
泡湯……靠近山林才有湯泉,那就是定江郡以西,那邊有些許硫磺礦藏。
楊媪已經置辦好了宅子,在定江郡西北的山腳,能露天泡湯,定是個隐秘之地,外人輕易尋不得。
她心下松了口氣,笑着點頭,“楊媪說得我心動極了,等過些日子天氣涼下來,我與祝阿孃一起去可好?她也是北地來的。”
楊媪拍拍她的手,笑着一口應下,“都來,都來,楊媪都準備好了,只等着把你們伺候好。”
傅绫羅笑眯眯應下,隔着帷帽與楊媪告別,去乘馬車。
只馬車剛放下腳凳,她還沒有動作,突然從背後撞過來一個人,力道不大,就跟魚一樣閃開了。
*
傅绫羅愣了下,以為是武婢不小心,畢竟這麽多人守着他,估計得是蚊子才能穿過武婢撞她身上。
誰知,還真有個熟悉的蚊蠅,聲音清朗若皎皎明月,好聽得很,“傅長禦,又見面了。”
傅绫羅頓了下,轉身,語氣輕飄,“很巧嗎?”
岳者華笑着道非也,“我蹲在附近快兩旬了,不巧,再等下去,花樓裏的阿姊們都快成自家姊妹了。”
傅绫羅挑眉,“岳禦史等我,不會是要繼續講道理吧?”
岳者華笑得溫和肆意,“跟傅長禦講一次道理,只怕要脫一層皮,觀南不是個不長眼色的,不會如此讨人嫌。”
他目光含笑掃了眼布料鋪子上的紀字幡,笑得更為燦爛,“沒想到傅長禦嫁妝都歸了王上,竟還想着撒手躲桃花源裏逍遙去?這倒叫觀南大吃一驚。”
他才思敏捷,過目不忘,沒有南地堪輿圖,到定江郡的這近兩月,天高地闊走上一遭,也都銘記于心了。
楊媪話裏的意思,不光傅绫羅聽得懂,他也懂,覺得傅绫羅這女娘着實是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遠遠聽到她的聲音,他這眉梢眼角就燦爛到停不下來,暗處阿欽都沒眼看他這傻樣兒。
傅绫羅不與他說套圈的話,只淡淡問:“岳禦史攔住我,就是為了威脅我?”
她并不怕王上知道她見過誰,說過什麽話,狡兔三窟,沒離開定江王府之前,誰又能肯定她一定要去那桃花源呢。
岳者華見傅绫羅有些炸毛了,摸了摸鼻子,嘿嘿笑:“傅長禦別誤會,觀南絕無可能威脅一位巾帼女娘,我自個兒都掙紮着想要個自在,何苦拖別人下水,不能夠。”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想要快活些,着實不容易啊,我這來了定江郡許久,王上一直在邊南郡不回來,回來了替拜帖也難拜見,我戲臺子都沒處搭,為了保命,少不得得借傅長禦來傳個話。”
傅绫羅心想,我自個兒的話都不敢跟那人說,替你傳話,你能替我挨打嗎?
可岳者華那句‘掙紮着想要個自在’打動了傅绫羅。
雖然知道這人嘴裏沒幾句真道理,但他溫和從容說出口的話,總叫人忍不住惺惺相惜。
尤其他病愈後,人還是那麽瘦,可病态不顯,只更顯風流,明明滿嘴都是流連花樓,眼神卻幹淨的孩子似的,叫人讨厭不起來。
是個真狐貍,道行也真真不低。
傅绫羅心頭泛起微微漣漪,起了心思,岳者華想利用她,她也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嘛。
這絕不是個好東西,好在,她也不是。
他們之間已經有太多‘巧合’,不怕再多一個。
想到這兒,傅绫羅掀起帷帽,勾起唇角露出個甜軟笑容,“岳禦史所請,绫羅倒是可以答應,可我很好奇,你就不怕我與王上算計你?”
岳者華眸子微縮,映在眸底的笑太好看,狡黠都是澄澈清明的,他心窩子又止不住跳亂了節奏。
“能被娘子算計,是岳某的榮幸。”岳者華垂眸拱手,語氣多了幾分認真,“從娘子身上,觀南起了前所未有的情思,不敢以此唐突了娘子,只不想放過這點子緣分。”
他确實對傅绫羅有種不一樣的感情,說不上是一見鐘情,甚至還帶着功利算計,可他分明感覺出,他們都是一類人。
甜言蜜語,多是謊言,百般籌謀,渴望的不過是做個快活的騙子。
見到這般女娘,像是照鏡子,那股子無法自抑的心動,大致是因為太喜愛自己?
他一雙溫潤眸子定定注視着傅绫羅,渾身上下不帶任何攻擊性,語氣柔和:“即便緣淺,觀南亦舍不得錯過,但留回憶,也是觀南之幸。”
傅绫羅收了收笑,這話真切,她垂眸福禮,并不接他這份衷腸。
但甜軟的聲音輕得奶狐貍一樣,鈎子都飄散在風裏,“绫羅之願,從不是與任何人的回憶,只願桃花源處,幾許不會從手中溜走的風月,能捏在掌心,便是大幸。”
岳者華愣了下,若有所思地笑了,“傅長禦,王府再會。”
不能溜走的風月……好家夥,傅娘子這是準備迎個倒插門,還是得由她拿捏的。
唔……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岳者華心裏有點興奮。
他嘗試過這世上許多許多事,看過太多風景,還沒嘗試過入贅呢。
待得傅绫羅離開,阿欽才走過來,“五公子,咱回吧?您在花樓煎熬了這些時日,人也見了,好歹回去睡個好覺。”
岳者華喜歡流連花樓,溫柔話兒一籮筐,心疼那些花娘也是真的,或者說不得自由的,都能得岳五公子心有靈犀的真心相惜。
但他不喜用身體疼人。
他還認床,睡在陌生地方,成宿成宿睡不着,只能白日在絲竹聲中,艱難眯一會兒。
身子不康健,卻偏要在這裏等人,已經十幾日沒怎麽睡好。
岳者華笑得渾身輕顫,揮揮手潇灑轉身,“傻阿欽,你家公子我哪兒有時間去睡覺,走着,先去牙行。”
阿欽滿頭霧水:“去牙行作甚?咱不缺仆從。”
有啥活,他和其他幾個護衛不都幹了嗎?
“哦,我打算自賣自身,捧着賣身契去撬個牆角。”岳者華笑道,說得跟自己要去賣顆菜一樣。
阿欽:!!!公子已經瘋成這樣了?!
*
等馬車咕嚕嚕走動起來好一會兒,傅绫羅才掀開簾子,看着岳者華肆意歡喜的背影,明顯不是回禦史府的方向。
她也勾了勾唇,笑着放下簾子。
也就沒看到,角落裏,衛喆捏着鼓痛的額角,聽到岳者華的話,臉白得像是見了鬼。
回到墨麟閣,衛喆對紀忱江禀報的時候,恨不能直接把腦袋戳褲.裆裏。
先前衛喆聽阿兄說,王上篤定岳者華不老實,也篤定阿棠會上鈎,還順便會給岳者華下鈎子,為自己跑路增磚添瓦。
衛明在主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下,是千防萬防,不惜惹傅绫羅不高興,都要杜絕這個可能。
衛喆也不信阿棠會吃着碗裏看着鍋裏,小師妹是個聰明人。
他甚至覺得,王上再深不可測,在感情上也是個青瓜蛋子,總有錯眼的時候。
沒想到,還真被王上給算着了。
身為銅甲衛首領,衛喆第一次說話這樣沒底氣,“王上,阿棠她,她年紀還小……”
“不小了,心眼子也不少。”紀忱江端坐在書案前,眉目冷淡道。
見衛喆還要說什麽,紀忱江捏了捏鼻梁,看得出壓着火,“行了,不必多說,我心裏有數。”
他直接吩咐喬安:“不要讓她察覺,掌燈後,讓她到寝院見我。”
這小女娘,是欠點收拾!
傅绫羅從鋪子裏帶回了布匹,直接給了喬安安排。
用過午膳,心情不錯地歇了晌,她起來繼續抄佛經。
祝阿孃的生辰在中秋前十日,還有不足一月,她準備多抄基本《長壽經》,供奉到小佛堂裏去。
一直抄到天光暗下來,寧音進來掌燈,“娘子,今日天不算涼,廚下用龍眼熬了些甜湯,還有新鮮菱角做的花糕,再來一碗雞湯面如何?”
傅绫羅知道這時節燥,還想來碗綠豆湯,剛要開口,就聽到喬安在外頭出聲。
“傅長禦,針線上送來了王上的吉服,花紋樣式不少,王上請您去寝院說話。”
傅绫羅心裏那根弦驀地緊了緊,她剛出過府,見了人,王上就來請,能是為了花樣?
她又不是傻子。
傅绫羅細細抽了口氣,語氣平靜問道:“我今天吹了風,有些不适,明天上午過去伺候,也來得及吧?”
“若您不舒服,不如請府醫過來給您瞧瞧?”喬安立馬回答,“王上明日還要見客,只怕不得閑,請您現在過去。”
傅绫羅和寧音對視一眼,主仆倆眼神裏都有些叫苦不疊。
一個撐着矮幾起身,語帶悲切,“寧音姐姐,你記得……”給我燒紙。
一個接話接得尤為利索,“給您燒熱水,我懂!馬上去,叫阿彩扶您過去?”
傅绫羅:“……”都是燒,好像也沒啥區別。
*
比邊南郡老宅大一半的寝殿,同樣不甚明亮,紀忱江好像一直都不喜歡太明亮的地方。
在昏暗中,多出來的這點子空曠,像極了傅绫羅的內心,冷風嗖嗖刮,心底淡淡涼。
這種不妙的預感,讓傅绫羅一上來就沒硬氣,十足乖順會讨喜,聲音比靈沙臛還甜軟,“長舟……”
“嗯,過來,看看我畫的如何。”紀忱江聲音溫和,甚至溫和得有點像岳者華。
可岳者華渾身上下都沒有任何攻擊性,能叫人不自覺放松。
但眼前這目光淡然,渾身憊懶的高大兒郎,即便溫和得親爹似的,也讓人心底發寒,渾身叫嚣着想跑。
只是,被那雙深邃淩厲的眸子盯住,咦嗚嗚……傅绫羅不敢,只能硬着頭皮一步步挨過去。
這次,紀忱江甚至沒将人攬入懷中,只握住她的手,輕輕拉她坐在身旁。
“看看,我特地請了畫師,将南地所有風花雪月的冊子都畫出了場景,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畫不出。”
紀忱江溫和笑道,眼神不疾不徐從傅绫羅身上掃過,聲音低沉勾人,男妖精似的。
“面容空置,是我一筆一劃畫出來的,只要想到這是我和你,不管何時,何地,何情,竟都沒有病症出現,阿棠真的旺我。”
紀忱江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在傅绫羅紅玉耳垂上劃過,而後是脖頸,褚色女官袍的斜襟褙子,雲紋間片裙……
最後,白皙小巧的棉襪被他控在掌心,順着細棉紋理,仔細翻看過軟白木槿紋的綢衣,順着嬌弱荷杆,停留在圓月,愛不釋手。
直叫傅绫羅渾身微微發抖,咬着唇一個字都說不出,心裏嗚嗚的厲害,她不是又要挨打了吧?
“阿棠怎麽不說話?”紀忱江還好心歪着頭,唇角貼在已經紅透的耳畔,“還是你不滿意?阿棠放心,還剩三分之一我就看完了,最多月餘,定能叫你滿意。”
傅绫羅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顫抖,“王上,我錯了,你聽我解釋,岳……嗚!”
只提起旁人一個字,傅阿棠就悶哼出聲,眼淚滾燙從眼角落下,只能哀哀看着紀忱江,不敢再說一個字。
他緩緩低下頭,擒住說不出話的小嘴兒,“我問的是,畫如何,你叫錯了名字,也提起了不該提的人,女君覺得,此錯當罰否?”
傅绫羅只嗚嗚哭着搖頭,眼前暈得好似身處密林之中。
林深見鹿,水清見底,鹿低頭的瞬間,鹿角就已經有了令人驚悸的攻擊性。
她從沒有如此示弱過,卻恨不能自己更惹人憐,好叫陌生的鹿角不要急着定池塘裏的花兒,不管是哪一朵,都還沒徹底綻放呢。
她真的怕疼。
“阿棠,我會遵守賭.約,你告訴我,你會嗎?”紀長舟衣衫整齊,吻卻落在淩亂的荷花池,即便每一朵花都怕得微微戰栗,他也并未太收着力道。
傅绫羅不吭聲,眼看着鹿角要徹底摧.殘池子裏花,才嗚咽喘着點頭:“阿棠會,會的。”
“即便有蚊蠅勾着你換個池塘?”紀忱江好整以暇貼着軟.膩香馥問,堅定攪亂一潭池水,“你若騙我,會疼,阿棠最怕疼了,是不是?”
傅绫羅死死忍住低吟,眼角淚水流得洶湧,不疼,卻哆嗦得像是被砸碎的紅玉,每個紋理都閃爍着迷蒙的光澤。
她恍恍惚惚在飄蕩中覺得,她和紀長舟一定有一個瘋了,不然她為何會覺得,好明顯一個混賬,怎麽還說出了虔誠的卑微感呢?
她閉着眼不肯看她,咬緊牙關忍住羞惱,努力将話說囫囵了,“是,我不會騙王上,阿棠最怕疼,也不敢騙王上。”
“岳者華想要利用我,利用王上來做戲,意圖保住岳家清名,保住自己性命。”
“我不過是順水推舟,意圖行離間計,引起京都忌憚,王上也想讓京都措不及防,亂中出錯的,對嗎?”
紀忱江抱起她,往床榻去,漫不經心點頭,“是,我們阿棠最聰慧。”
傅绫羅幾乎要死過一回,說不清是汗還是眼淚,叫她的頭發淩亂沾在額角,唇畔,狼狽得不行。
她渾身都帶着一種支離破碎的柔弱,讓人只想喊着嬌嬌兒揉入懷裏,紀忱江也是這麽做的。
“紀長舟!”傅绫羅死死擁着绫羅綢的被子,哭喊,“你,你不能言而無信!你說過沒看完之前,不會傷我的。”
紀忱江毫不費力将被褥扔開,裏面裹着褚色袍角,細白軟綢。
他動作不疾不徐将黑底金邊的袍子扔過去,與褚色和白綢糾纏,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睨着眼前盛開的紅玉牡丹。
“答應你的事情,我不會食言,我知阿棠從不信我,不如就讓我證明一下,我所言不虛。”他将紅玉困在方寸之間,聲音愈發低啞。
笑意不顯,帶着讓傅绫羅想要尖叫的危險。
“我畫到第一百八十式了,其中有七十六式都不會讓人疼,我們來試試看,阿棠就知道了,我不會騙你。”
傅绫羅不想試,她只想拿回被褥裏的褚色和白綢,立刻撒丫子跑。
只纖細打抖的荷枝剛伸展,就被堅定摁在床沿,連求饒都被堵回嗓子眼。
燈火搖曳,确實沒有痛,只有愛意深沉,幾乎将人溺斃在這夜色中,徒留無用的倔強泣訴。
“嗚不嗚…混…咦嗚…蛋啊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