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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楚霁料到王超會想到雕版印刷的法子,卻沒想到他來得這麽早,還能想得這麽周全。

    王超沒注意到楚霁的神情,還捧着自己的棗木板激動地介紹着。

    “大人您瞧,有了這個木板,只需要将宣紙印在上面,就能出現完整清晰的白紙黑字。”

    楚霁撫摸着木板上反刻的陽文,不由得有些驚奇。

    大雍的所有印信皆為陰刻,其上的文字與花紋都是凹下去的镌刻方式。

    而楚霁來到這裏後,便将所有的私人印信換成了陽文,使文字花紋凸起于印章表面。

    因此,這也成了楚霁私印的防僞标識之一。

    “這法子,你是怎麽想出來的?”楚霁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了一個凸起的陽文。

    他倒是沒想要藏私這“陽文”的法子,否則也不會想着要引進印刷術。

    只是他有些驚異于王超的才智。

    “回大人,這是下官根據秦将軍的法子改造出來的。”王超老實回答。

    “秦縱?”

    楚霁的語氣雖然是十足的疑惑,但提到這個名字時,他的臉上卻難以抑制地漾出一抹笑。

    王超被這笑容晃了下眼,随即低下頭,連忙将前日拓印坊匠人告訴他的話倒豆子一般地重複了一遍。

    風林掠海,楚霁的心中洶湧起波瀾。

    從那個虎牙珮就能看出,秦縱的雕工不俗。

    可是什麽叫“拓印坊拓出的楚大人難窺其風流之萬一”?

    更重要的是,這個小混蛋,竟還敢私藏他的畫像?!

    勉強壓下翹起的唇角,楚霁正色地點了點頭。

    “卓大人的論作共有多少部?”楚霁問道。

    “十六部。”王超脫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思考。

    “加起來,約是多少紙張?”楚霁又問。

    這倒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王超在心裏大致估算了一番,好半晌才答:“約莫是兩千三百張。”

    楚霁将那棗木板拿起,笑問:“那就是約莫要有兩千三百張這樣的雕刻版了?”

    王超剛要下意識地點頭,但随即僵在了原地。

    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這樣的陽文翻文字的雕刻版卻工藝頗為複雜。

    而工官署裏頭擅于雕刻的匠人不過百人。

    一人一日雕刻一板,也需要至少二十三日。

    更別談,雕刻版為一個整體,同抄書的道理是一樣的。

    哪怕雕刻錯一個筆劃,都得整個板推翻重來。

    他手中的這個板就是署中技藝娴熟的匠人所雕,卻也出現了兩板廢板。

    否則,他昨日就該來向楚霁複命的。

    “是屬下莽撞,思慮不周。”王超羞愧地低下了頭,請罪道。

    楚霁卻搖搖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雖然有秦縱的提示在其中,但也要王超自己腦子轉的靈活,這才能從拓印想到雕版一事。

    “只是本官想着,這文章本就由字寫成,那拓印之時,為何不能以單字的字塊組成完整的字板呢?”

    說着,楚霁拿起毛筆,随手蘸上墨汁,以筆為刃,将整個棗木板上的陽文劃分成了一個個小方塊。

    王超看着木板上的墨跡,只覺得驚為天人,如飲醍醐。

    怎麽會有這麽精妙的法子!

    只要将一個個文字單獨雕刻成字模,在字模大小相等的情況下,它們就能拼成布局整齊的雕版。

    這樣,就再也不用擔心雕刻時因為一個筆劃就可能導致的前功盡棄。

    而且,這些字都是單獨的,等到需要拓印其他文章時,只要将字模重新排布便可。

    無需再次雕刻。

    當真是,妙極!

    “大人之慧,屬下拍馬莫及!”王超由衷地感嘆道。

    楚霁溫和地搖搖頭:“本官亦是機緣巧合,曾在書中見過這活字印刷之法罷了。”

    王超只認為楚霁是在謙虛。

    而且,“活字印刷”這個說法可真是貼切。

    每一個字,其使用排布皆随心所欲,當為“活字”;

    一印一刷之間,文字躍然紙上,當為“印刷”。

    他想了想又道:“屬下這就回去命人制造活字。只是,屬下等字跡拙劣,還請大人賜字。”

    不說這一茬,楚霁還真是給忘了。

    他連忙從一旁的小屜中拿出一沓紙來,交到王超手中:“卓詢之的字為當世之最,還是用他的吧。”

    原本王超瞧着楚霁的态度随意坦然,便也不以為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未曾想,他剛将那紙張接過,耳邊就聽得這麽一句。

    吓得他差點手一抖,将卓大人的真跡撒出去。

    罪過,罪過!

    沒想到,卓禦史竟然會專程為了楚大人寫這麽些的字。

    看來兩人的關系也并不像是傳聞中的那般不和。

    王超眸色一閃,只覺得眼前的楚大人當真是非同一般。

    只要這一批印刷着卓大人真跡的書冊問世,誰還能說楚大人重武輕文?

    說不準,甚至會一改滄州文化貧瘠之态!

    楚霁見他心中已有思考,滿意地點點頭,此人于政治一事上的敏銳當真是不差。

    他溫和道:“好了,造書一事暫且擱着吧。先将這些活字燒制出來。”

    王超捧着那些紙,心裏的那些思索也盡數褪去,只餘下滿心滿意地激動。

    他當即領命退下,迫不及待地要一睹卓禦史真跡的風采。

    王超滿心歡喜地離開,楚霁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大雍的常用文字約有三千,若是加上些稍許生僻的,便至少有五千之數。

    當活字被鑄造出來後,如何能快速從這些字中找出所需要的,才是真正讓楚霁犯難的地方。

    在楚霁的記憶中,當活字印刷被發明出來時,為了方便挑揀文字,是将字模按照“韻”分類在不同的格子裏,并用紙條标注清楚。

    “韻”是由漢字注音之法“反切法”産生的。

    以“貢”字為例,取“古”之聲“g”和“送”之韻“ong”,共同組成了“貢”的讀音。

    再發展到現代,便出現了漢語拼音中的“聲母”和“韻母”。

    可現如今這個時代,別說是漢語拼音了,就連反切法都還未曾出現。

    所采用的注音方式,稱為“若讀法”。

    就是用一個常見的簡單字來标注與它讀音相似的冷僻字。

    再加上這個時空的文字與楚霁原本的時代大為不同,直接搬運漢語拼音使用都成了一種妄想。

    若不是穿越之初腦子裏便有着楚三少的記憶,楚霁幾乎要變成文盲。

    粗暴卻繁雜的注音方式也是大雍百姓多數目不識丁的重要原因之一。

    想到這些,楚霁将毛筆擱下,仰倒在椅子上,只覺得掃盲之路何其漫長。

    這些日子,楚霁一直在為了注音一事煩擾。

    哪怕是散值回了州牧府,他也依舊在書房裏寫寫畫畫。

    好記性總是不如爛筆頭的。

    只要有了些許靈感,楚霁總是習慣于先記錄下來。

    銅燈落地,映着滿室燈光。

    青釉弦紋的香爐裏雲煙寥若,袅袅出淡淡槐葉清香。

    颀長清隽的身影卓然立于桌案前,呼應着照窗而來的清風明月。

    秦縱推門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等人間盛景。

    他剛想放輕腳步,莫要驚了這天上人。

    被月色鍍上滿身清貴的人忽的展顏一笑。

    冷色霁散。

    秦縱見此,腳步輕快地湊上前去。

    原本他臉上的欣喜就是顯而易見的,可當他的目光朝着書桌掃了一眼後,眼睛裏驟然閃出光芒。

    連頭頂都仿佛豎起了尖尖的耳朵。

    楚霁正疑惑着,下一秒,他就被秦縱整個抱住。

    “楚楚。””

    少年的聲音不再是十五歲時的清亮,反而透着股低磁溫柔。

    讓楚霁的耳朵有些癢。

    “你是不是想我啦!”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卻全然是楚霁所熟悉的小狗似的歡喜。

    楚霁眨眨眼,似乎當真是疑惑極了:“何以見得?”

    秦縱還是抱住楚霁不肯放開,只是将腦袋稍稍移動了些許,換成右耳緊貼着楚霁的肩頭。

    楚霁順着秦縱的目光看去。

    那桌案上頭,玉板宣紙之上,赫然是大大小小的“秦縱”二字。

    楚霁轉了下眼睛,頗為高冷地開口:“我只是在思考一種合适的注音方法。”

    秦縱有些難過地退開,腦袋也耷拉了下來,卻還是不死心地問一句:“那做什麽要寫我的名字?”

    環在楚霁身側的手松開,他的手臂這才有了活動的空間。

    楚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着“秦縱”二字上頭的字母。

    “這是拼音,我們那裏的注音方式。”楚霁解釋道。

    他之所以會在紙上寫秦縱的名字,是因為或許秦縱是原書主角的原因,他名字的讀音與楚霁所處的世界一模一樣。

    楚霁也是想要從中得到一些靈感。

    秦縱看着那上面的符號,覺得有些眼熟。

    只是想不起來曾經是在什麽上面看到過的。

    楚霁見他沒說話,雖有些奇怪,但還是自顧自地說着。

    “在我們那裏,所有的文字都可以由拼音念出來。孩子們在識字之前,都要先學習拼音。”

    這話倒是給了秦縱啓發。

    “等我一下!”秦縱忽的扔下一句話,轉身在他那一側的書架上翻找起來。

    很快,他找出一本兵書,迅速翻到其中一頁。

    “你看,這個是不是很像?”

    果真是像極了,方塊字被拆解成字母,有聲亦有韻。

    “這是本什麽書?”楚霁好奇地問。

    “是一本大闕的兵書啊。”見能幫到楚霁,秦縱幾乎翹起了尾巴。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去年抵禦大闕來襲之時,秦縱已然翻閱遍他能找到的所有大闕兵書。

    他所制定的每一個作戰方案,都不是拍腦門決定出來的。

    楚霁被他一提醒,才陡然想起,大闕與大雍的并不同源。

    可貫丘珪等人說的,卻是一口流利的大雍官話。

    楚霁記得,漢字第一次被成功拆解,就是少數民族為了學習漢字而研究出來的。

    “這是怎麽回事?”楚霁問。

    “方才你說起通過拼音學文字我才想起來,先前同一個大闕戰俘聊天時他曾提到過,四百年前,兩國之間便允許開放互市。大闕勢弱,為了進行更好的貿易,當時的大闕王便開始推行大雍官話,研究出了字韻。”

    “這部兵書有些年代了,上頭記載的這個陣法我原先看不懂名稱,現在看來或許和你所說的拼音有異曲同工之妙。”

    “研墨。”楚霁拿起毛筆,順勢鋪開一張宣紙。

    “寫給誰?”秦縱拿起墨條,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鮮于博。”楚霁頭也不擡地寫着書信。

    下一秒,陰翳投下,遮住了燭光。

    秦縱嘴角向下,像是大雨中被抛棄的狗狗。

    “你何時同他有了書信往來!”

    秦縱只覺得醋得慌。

    他只不過是在東郊大營裏待了一周,那個叫鮮于博的居然就敢偷偷給楚霁寫信?!

    這是當他死了嗎!

    楚霁無奈地将筆擱下,素白的指尖戳了下秦縱的額頭。

    偏這人态度堅決,楚霁竟沒戳動。

    “他只是代表大闕向我詢問互市一事,并不為旁的。他是大闕的小侯爺,我總不好叫底下的人回他。”

    這個解釋還算能勉強接受。

    秦縱低低地哦了一聲,乖乖地退回去,老實地拿起墨條。

    那般高大的一個人,縮在書桌一角裏,骨節分明的手握着小小的一方墨,默默地研着。

    怎麽瞧都透着可憐的意味。

    楚霁心思流轉,面上卻不顯,依舊給鮮于博回着信。

    最後一個字落下,楚霁笑道:“不必研了。”

    秦縱立馬将墨條放下,眼巴巴地看着楚霁。

    楚霁只裝作是不知,微微歪頭,疑惑地看着秦縱。

    秦縱有些挫敗——

    楚霁居然沒有一點兒要安慰他的想法。

    他連一個親親都還沒有讨到。

    “那我,可就回去了?”秦縱小心翼翼地開口提醒,心裏卻巴不得楚霁開口留他。

    可天不遂人願。

    楚霁聞言,坦然地點了點頭。

    默然半晌,房內腳步輕響,秦縱低着頭往書房外走去。

    “想了。”

    房門拉開的瞬間,楚霁的聲音傳來。

    楚霁回答了秦縱的第一個問題。

    他說,他想秦縱了。

    門轟然阖上。

    矜貴的楚大人被按在椅背上,瑩白如玉的臉上盡是紅霞。

    桃花眼裏沁出點點水光,潤濕了他眼睑處的小痣。

    月色動人,眼前人更甚。

    秦縱再一次俯身。

    兩片薄唇落在了他神往已久的淚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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