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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城門外的氣味其實并不好聞。原本就是盛暑天,這城門外又聚集了大量的流民,更不要說剛剛秦縱在城門口殺了幾十人,血腥氣久久不散。現如今,又混雜了米湯的香氣,簡直像是多重加成出來的生化武器。

    楚霁有些難受地揉了揉鼻子。他其實大可以就回城去,但是這些流民剛剛才經歷了流血事件,個個都像是驚弓之鳥,自己在這裏終究能讓他們安心些。

    當然,他也并不全然是什麽救苦救難的聖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滄州人口不過十萬,但這城門口的流民就有近萬之數,楚霁當然看重他們。

    楚霁這裏剛放下手,旁邊的秦縱就順勢将頭埋在楚霁的肩窩,好像是要撒嬌。楚霁倒是沒有躲開,他被秦縱埋肩窩撒嬌的時候還少嗎?早就習慣了。

    “這是怎麽了?”楚霁還沒忘記秦縱今晚鬧的小脾氣,現在又見他這樣,當然要問一句。

    “你身上好聞。”秦縱甕聲甕氣地說。這個味道,從第一次飄進他的夢裏開始,就無數次地讓他魂牽夢萦。

    楚霁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藥味的,他常年吃藥,自然也就沾染上了。但說好聞的,秦縱還是頭一個。當然,旁人也決沒有秦縱這樣大膽,敢将腦袋埋在他的頸側。

    這城門外的氣味聞着的确是有些難受,他既然覺得自己身上好聞,那便由得他去吧。

    此刻的楚霁顯然已經忘記,秦家少帥秦縱,是從十萬将士的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怎麽會在意這點小小的氣味?真正不勝其苦的人,是他這位體弱多病的楚家三少爺。

    伸手給小崽子順順毛,楚霁倒覺得秦縱身上好聞得緊。因為秦縱喜歡他院子裏的槐花,楚霁特意煉了槐樹葉的精油,兌在秦縱使用的香皂裏。是以,秦縱的衣物和發絲上滿是槐葉的清香,帶一點點苦,但更多的清冽。

    這樣抱着,秦縱有沒有好受些楚霁不知道,但他确實是覺得鼻尖解放了不少,連腦仁都沒那麽疼了。

    一直到蒯民蒯信帶着城中的大夫和藥材過來,楚霁這才拍拍秦縱,讓他起來。

    蒯信是個神經粗的,他瞧着自家大人居然和秦小将軍抱在一起,當即就不過腦子地想要問一句。可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蒯民一個眼神威脅着閉了嘴。

    他自顧自地暗中吐槽着二哥的霸道,卻不知道自家二哥心裏有多愁。

    蒯民看秦小将軍這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愧是十五歲就威名震天下的秦家少帥,在感情這件事上,也手段高明,善用兵法。

    他想起自家那個一面對感情就瞻前顧後、畏畏縮縮的大哥,就遠不如秦小将軍大膽主動。可是,蒯民又轉念一想,說到底,秦小将軍如今這樣,也都是主公自己寵出來的。往年在盛京的時候,被主公直接廢掉的世家輕佻公子還少嗎?

    所以說,自家大哥,只怕是輸得徹徹底底。

    見醫師和藥材都就位了,楚霁便将醫師分為兩部分。一小部分人指揮着城外自發來幫忙的居民熬藥,只熬一些尋常的防止疫病的藥物,讓所有人都喝上一碗。

    剩餘的大部分醫師到人群中去,給那些身患重疾的病人醫治。這些人既然都到了他滄州城外,他就絕不能再讓已經有了生的希望的人,死在黎明到來之前。

    架鍋熬藥之後,濃烈的中藥味霸道地席卷了城外的空氣,楚霁輕輕嗅了嗅,不怪小崽子覺得他身上好聞。确實不錯,是很安心的、帶着希望的生活的味道。

    這邊熬藥治病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牆角那些人也晾得足夠久了。

    這些高大的漢子,瞧着自家的妻兒父母都領到了一碗粥,都禁不住留下滾滾的熱淚來。是他們的錯啊,滄州城內的是好官啊!好端端的,他們又造什麽反呢?

    這時,他們居然瞧見城門口的那位大人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殺了首領的那位将軍。有那些騎兵擋着,包圍圈外的人沒瞧見殺人的場景,但他們這些圈子裏的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将軍,手起刀落,砍人的腦袋,看着比切菜還輕松。

    這下,只怕就是來殺他們這些謀反之人的。謀反是什麽樣的大罪,再愚鈍的人知曉。他們不怕死,只求這位仁慈心善的大人,不要遷怒于他們的家人。

    這樣想着,這群人一見到楚霁走到了跟前,便忙不疊地刷刷跪下請罪,靜靜地等待着這位大人的發落。

    楚霁一走到這裏,瞧見的,便是一個個七尺男兒低下的頭顱。

    他随手指了一個人,問道:“你所犯何罪?”

    那人沒想到楚霁一走過來就是問他這樣的問題,只以為是刁難,誠惶誠恐地答道:“草民妄圖闖進城門,犯了謀逆大罪。”

    “謀逆大罪?那可是要誅九族的。”楚霁冷聲說道。

    那人一聽要牽連家人,驚惶地搖着頭:“大人,是小人一人的錯,與他們都無關!大人宅心仁厚,求大人殺了草民,饒過草民的家人吧!”

    楚霁這次卻不再應聲,只是随手又指了一個人,問道:“你所犯何罪?”

    那人如同篩抖,跪在地上不敢答話。

    空氣之中死一般的靜默。

    靜默。

    “大人,我們沒有罪!我們原本都是好好過自家日子的人。是誰,逼得我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伸?有罪的另有其人!我們都是七尺男兒,叫着妻兒同我們一起流浪受苦,不是大丈夫所為!”人群中突然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男子,他瞧着楚霁的目光,有害怕,但更多的是無畏。

    他想着,豁出去了!橫豎都是死,大丈夫死得其所。這些話,他憋得太久,太窩囊了!如今,臨死之前,也叫這位大人,聽聽他們這些蝼蟻般的、升鬥小民的心聲!

    楚霁聞言,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笑着鼓起了掌:“說得好!官逼民反,不平則鳴,你們何罪之有?都起來!”

    跪在地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着頭腦。原本以為是必死的事情,弄不好還會連累家人,現如今,居然就這麽峰回路轉了?

    衆人強忍住淚水和腿抖,相互攙扶着站了起來。倒是原本高呼自己沒罪的男人吓傻了,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怎麽?吓傻了?”楚霁話音剛落,秦縱走過去親自将人扶起,帶到楚霁眼前。

    楚霁笑着點點頭:“昂藏七尺,血性男兒。不錯。”

    随後,楚霁對着衆人說道:“為了家人,勇于反抗,舍生忘死,你們都是好樣的!但是,你們雖然沒有罪,卻有錯!”

    “錯在你們識人不清。那賊首,嘴裏喊着沖鋒,你們可瞧見他往前邁了一步嗎?”

    楚霁見衆人一副如夢初醒、恍然大悟的樣子,又說道 :“他不過是想利用你們,撞開滄州城門,好自己當這滄州的土皇帝!否則,我又怎會命人殺了他?”

    衆人又一次下跪,但心态卻與先前那次大不相同。原本,是世代馴化的奴性,使得他們下跪請罪。只是因為楚霁的善舉,讓他們覺得後悔自己的闖城之舉。全然忘記了,他們原本就擁有完整美好的家,是大雍昏庸的皇帝和官員,讓他們受盡了流浪飄零之苦。

    可他們現在卻出自真心實意的感激。

    原來,那将軍殺掉首領,是為了殺掉利用他們的人!

    現在,滄州城的大人不僅允許百姓進城,更是說他們沒有罪!

    是他告訴他們,為自己的家人争取應有的權益,是正确的。此刻,他們的心裏像是被點了一把火,那把火的名字,叫反抗。

    “都起來吧。你們若是有心,便入伍參軍,同我一起,推翻這吃人的世道!”楚霁看着空中高懸的明月,又添了一句,“若是有一日,我變得殘暴無道,你們也應當以同樣的手段,殺死我!”

    衆人被他這一番話說得激動不已。他們願意,随眼前的青年人一起,推翻這吃人的世道!為自己,也為家人,掙一個美好的未來。

    讓士兵将人送回到他們家人的身邊,楚霁倚在牆邊,靜靜看着皓月皎潔,無畏浮雲,依舊清輝萬裏。

    他倚在牆邊看月,秦縱卻在看他。

    秦縱原本以為自己是了解楚霁的。他知曉楚霁說那些流民無罪的意圖——楚霁自己就是要造反的,這些對朝廷、對皇帝充滿怨恨的人,與他的立場天然相同。這些人,也會成為楚霁最為忠心的士卒和先鋒。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楚霁還會加上那一句“若是有一日,我變得殘暴無道,你們也應當以同樣的手段,殺死我!”

    從沒有哪個主公會這樣說。他們鞏固自己手中的權力還來不及,怎麽會允許手底下的人對自己産生反抗的心思?

    楚霁的話,他聽得出來,是出自真心的。正因為如此,才在他心裏,産生了不亞于山崩海嘯的震撼。

    楚霁一早就察覺到秦縱的目光,在他身上呆滞地流連許久。他偏過頭:“怎麽?不認識我了?”

    他知道秦縱是因為什麽。他剛剛的那句話,确實是超出這個時代的認知許多。

    官逼民反,揭竿而起,是常見的事情。可一旦階級發生轉變,身居高位之後,多數人所想的,都是如何通過剝削他人,來維護自己的階級利益。

    楚霁自認沒有那麽高尚,他的确也是身處其中的剝削者。可他也沒有那麽大的能量,去廢除封建制度。

    生産力決定生産關系,生産關系的轉變才能要求社會制度的變革。他可以加速時代的進程,但卻沒有能力去一蹴而就。

    未來,若是他當真可以入主中原,他的确可以自上而下廢除封建帝制。可楚霁也深知,哪怕是更為先進的生産關系,若是不适應生産力的發展,也只會帶來負面的影響。

    今日之所以他心念一動,說了那樣的話,是因為他畢竟來自一個以人民為中心,充滿自由和民主的時代。

    他總還是想為這個時代的人埋下一些種子。

    秦縱笑着又将頭埋在楚霁的肩窩,猶豫片刻還是将人抱住:“不,是更了解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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