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滄州城外的流民聽見允許他們明日進城,頓時松了一口氣。
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得不背井離鄉。一路上過着漂泊無依、無水無糧的日子,到哪個城池都被拒之門外。
這一路,他們也的确是忍夠了。所以,在聽到攻破城門的蠱惑時,他們也不可避免地心動。是啊,只要進了滄州城,他們就能有活路了。但他們都只不過是普通的民衆,驟然要他們拼殺性命攻城,心裏還是有些發憷,這才沒有進行動作,打算再觀察一番。
可是,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暴動,居然這麽快就被平息了。原本滄州士兵,如神兵天降一般将那些沖上去的人圍住時,他們就已經害怕了。更不要說,他們雖然被這些騎馬的人擋住了視線,但空氣中彌散的血腥味還是昭示着,有人死了,而且還數量不少。
他們害怕了。他們甚至都已經不奢望能進入滄州城了,他們只祈求,這城裏的大人看在他們沒有一起上去攻城的份上,不要也殺死他們。
可誰知道,城牆上的那位大人,居然說同意他們進城!單是那位大人一聲令下,城門就打開了,他們也知道,這位大人在滄州是能說了算的。
峰回路轉,絕處逢生,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不過就是在城外再待一夜而已,他們什麽樣的日子沒有經歷過?現在只要熬過了這一夜,就能進城了!雖然滄州是出了名的窮,但是只要進了城,哪怕是去沿街乞讨,也總是個能活命的法子。
現在是夏天,夜裏其實一點兒也不冷。他們想着,只要忍一忍,挨一挨,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這一夜,總不會太難過的。
這些流民并不知道,楚霁讓他們明日再進城,倒不是因為什麽別的,而是因為他看見這隊伍中,許多老人、兒童和女子都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更何況裏面應該還有不少病人。滄州城不小,從東城門走到新建的村莊,少說也要走上一個時辰。別說是這些身體弱的了,就是隊伍中那些許多日子不曾吃飽飯的青壯,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倒不如先将人安置在城外,休整一夜。
城門口的屍體和血污已經被清掃幹淨,那些跟着發起暴動的人,一部分被戴上鐐铐,押進了滄州城;一部分卻被士兵看守着,困在牆角。
月光之下,流民或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或一個村子的人單獨劃出一小塊地。他們忍着渴和餓,一眼不錯地盯着城門,生怕那高大的城門再次緊閉,斷絕他們唯一的生的希望。
城門外還是守着那些騎高頭大馬的士兵,有些駭人。但最駭人的,還是站在城門正中的那位黑袍将軍。明明只有他一個人沒騎着馬,卻偏偏看着比那些騎馬的士兵,還要有氣勢。
“娘,我好餓。”一個小童小聲地哭着。因為被那些士兵擋着,他又人小身子短,并沒有看見殺人的場景。但流浪的這一路,還是讓他懂得了很多事情。現在這曠野之上凝滞的空氣,還是讓他發自本能地害怕。所以,即使是餓到肚子裏住不住地絞痛,他也只敢小聲地和娘親說。
他的娘親摟着自家孩子,淚流不止。她只能小聲地說:“明日進城就有吃的了,就再也不會餓肚子了。”這是在安慰孩子,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她也不知道進了滄州城能不能吃上飯,他們孤兒寡母的,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才能活下去。
但不會說話的小嬰兒可不懂得這些。人群之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嬰兒的啼哭,讓這肅殺的城郊,突然顯出幾分混亂,也顯出幾分生機。
抱着孩子的女子驚慌失措,尤其是她看見城門口的那位将軍朝着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連忙上手捂住孩子的嘴巴,生怕惹怒了那位大人。
孩子是餓哭的,肚子一直難受着,哭聲當然止不住。王柳一狠心,咬破了手指,擠出些血珠喂給孩子。孩子抱着手指吮吸,漸漸安靜下來。
她這才能分出心神看向城牆根。那裏,被一群士兵看守着的人裏,就有她的丈夫。他們家,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原本,他們只不過是燕州城內普通的三口之家。雖然朝廷苛捐雜稅不斷,但她丈夫為人勤快,又有一把子力氣,所以日子也還算能過得下去,又添了個孩子,更是給日子添了些喜氣。可是,三個月前,說是朝廷的一位大人看中了村子的風水,竟然要把村子裏所有的人都遷出去建莊子!他們反抗不得,只能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
一路流浪,他們兩個大人尚且難挨,更不要說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了。也是因為這樣,她家丈夫才會受了蠱惑,決心哪怕是死,也要撞開滄州城門,給她們娘倆找個能安身的地方。
這下,她們娘倆明天是能進滄州城了,可是,他可怎麽辦啊?會不會,就被捉去給殺了!她不敢再想,只能抱着孩子默默地哭着。
人群中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因此便會不時地傳來小小的騷亂聲。這些聲音在曠野上被無限放大,讓本就惶惶的衆人,更加膽戰心驚。
突然,城內傳來車輪的滾滾之聲,喧鬧極了,将城門外的死寂徹底打破。
他們看見一個好看的青年走出城門,可不就是方才站在城牆上下令的那個人嗎?只見他走到那個可怕又高大的将軍身旁,似乎在說着什麽。
那位青年的身後還跟着許多人,這些人倒是沒有那種吓人的氣勢,反而很像是城裏普通的百姓。他們将車上的大缸合力搬了下來,整齊有序地排列在城門口。
就在衆人又疑惑又害怕的時候,那個将軍用在場說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所有人,排成十隊,過來領粥!”
十口大缸上的蓋子被一齊掀開,一股米湯的香氣席卷了整片空地,将原本駭人的血腥氣全部壓制了下去。一聞見這味道,饑腸辘辘的流民不由得狠狠地咽着口水,争先恐後地就要撲上前去。
這時,原本守在城門口的滄州騎兵有序地排開隊伍,在城外的空地上用身體分出十個通道來。衆人看見這些健壯的士兵和馬匹,頓時安靜了下來。十條長隊有序地排起,偶爾有人發生了沖突,也全都被士兵及時制止。
當他們真的捧着碗,領到了升騰着熱氣和香味的米粥之後,才真正有了實感。他們已經多久沒有喝到一口熱的了?是從皇帝強征了他們的村子建別業開始的;還是從家鄉發大水,當地官員不聞不問,逼得他們背井離鄉開始的……太久遠,也太痛苦了,以至于他們将這些記憶和着血淚,咽下了肚,不願再去回想。
王柳抱着孩子,終于輪到了她。她誠惶誠恐地接過碗,這才發現,那是滿滿一碗的米粥,是大米熬出來的,稠厚香甜的米粥。
“這位大姐,您先喝着,給孩子熬的米糊糊一會兒就好。待會兒您再抱着孩子去那邊領。”包子臉的少年滿眼帶笑地說着,這正是收到楚霁命令,調了糧食過來的紀安。
流民都是嚴重營養不良的,母乳喂養小孩幾乎不可能,所以只能先讓孩子喝米糊糊。小嬰兒喝的米糊糊要額外磨成細粉再熬煮,所以還要再等一會兒。
聽見這話,她空洞麻木的眼睛裏,終于是又留下了眼淚。她家漢子正是糊塗啊,這滄州城內的大人,是多好的一個人,不光給了她一碗米粥,就連孩子的吃食也考慮得這麽周到。可他們呢?居然聽信讒言,還罵這滄州城的大人是狗官。
“不用這麽麻煩。我這米湯,她也能喝,沒那麽嬌貴。”王柳說道。
“您不用推辭。楚大人一早就下了令,務必事無巨細,考慮周全。孩子只喝米湯營養跟不上,還是喝些米糊糊好。”
“楚大人?”王柳面露疑惑。
紀安朝着城門口一指:“那就是我們家楚大人。”
王柳順着方向看過去,原來就是那位下令允許他們進城的大人!他居然就是滄州州牧,楚大人。他親自帶着人過來,安置他們這些在旁人看來命如草芥的流民!
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王柳抱着孩子回到了空地。捧着粥,先小心地給孩子喂了一口米湯,看着孩子滿足的小臉,她才自己喝了一口粥。
一邊喝着,一邊流淚。她知道,能有安身之所,又有這一碗粥的恩情在,她不應該再有什麽其他的奢求了。但楚大人這樣善良,這樣為他們這些流民考慮,她竟然又升起了一絲渺茫的希望——要是楚大人能不殺她家漢子,該有多好啊!她一定做牛做馬報答楚大人的大恩!
流民之中,像王柳這樣想的,并不在少數。
他們家裏的頂梁柱,都是受了蒙騙,才想要沖進滄州城的。在他們樸素的思想裏,根本也就不想過什麽“把金子仍在水裏聽響”的日子。他們只是寧願舍了自己的性命,也想要家裏人找個能安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