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是中秋节,天却突然冷起来了。
阴沉沉地,还飘着?小雨,下得?不大,就是一直笼着雨丝,没有停的意思,人行道铺着?的地砖翘起了些,水渗出来,一踩,就能溅上去一脚泥水。
俩孩子?要上学,池野去店铺干活,屋里就剩下了个佟怀青。
他撑着?伞,去找那个拉二胡的小女孩,敲门,没人应,站了会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却愣了下。
门锁上了。
还是他自己锁的,给忘记了,本来想要在那待到晚上再回来,就从外面反拽上,其实之前池野提过,要给佟怀青留把钥匙,他没要。
非亲非故的,哪儿能真给这里当成家啊。
他也没怎么出去过,并且院子?里一般都有人,因此这会也没太多想,走出巷子?去前面的修车行找池野。
雨挺小的,打?不打?伞都成。
但这里也没人,卷帘门拉下来到底,旁边的面馆倒是敞着?,俩婶婶在门口坐着?剥毛豆,面前放着?很大一个不锈钢盆,都快装满了。
佟怀青把伞收了,在很窄的那段屋檐下站着?。
有个婶婶看?见他,探出身招手:“哎,这不是小池家的那谁……”
那谁呢,迟疑了好一会,也没说出个确切称呼。
“来屋里坐会呗,外头多冷!”
这孩子?还就穿个单衣,风一吹,就露出薄薄的肌理。
佟怀青笑笑:“不用了,谢谢。”
当时池野种月季,俩轮胎撂起来放土,月季苗栽到里面再浇水,院子?里种了棵,修车行门口也放了棵,雨打?风吹的,长得?倒是要更精神点。
婶婶跟他搭话?:“这明儿就是中秋节,你们走亲戚不?”
听说过了,这个漂亮孩子?是外地来的。
当地习惯就是中秋节要团圆,要拎着?礼品果盒去各位亲戚家转一圈,听说有些地方没这规矩,凑一块吃个饭就成,毛豆剥得?差不多了,婶婶拿了帕子?擦手,一扭头,哎,屋檐下的人不见了。
就剩那株月季苗,零星地开?着?小花。
看?起来孤零零的。
雨悄然停了。
前两?天晚上出去吃烧烤,记得?沿途有处水果市场,看?起来还挺热闹干净,佟怀青这人有个习惯,就是他可以不在家里吃饭,但是回来的时候,冰箱厨房一定要摆得?满满当当。
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他就喜欢那种食物充足的感觉,一打?开?橱柜,就是颜色缤纷的瓜果蔬菜。
这个习惯往外引申,他如?果有时间,也会去逛逛超市,哪怕不买,看?着?新鲜上市的时令玩意,就心情好。
有安全感。
这点没跟池野说过。
因为这家伙估计有囤积习惯,除了水面粮油这种必修品,只?要刚上市的水果都会往家里带,几?乎每天不重样。
最?开?始佟怀青还纳闷,冷链不便利,这小地方又没莲雾青芒菠萝蜜这种特色水果,能真的不重样吗。
还真能。
橘子?有绿皮和黄皮,葡萄有拇指大的,也有小紫粒,本地樱桃熟得?很慢,吃不了几?天,酸酸甜甜的就像兜了一汪水,还有连佟怀青都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似乎是山里树上自己长的,歪歪丑丑,颜色红又艳。
算了下,佟怀青都在这儿呆个把月了。
真快。
恍然间才意识到。
估计这会是工作时间的缘故,水果市场门口没啥人,顺着?往里面走,撑着?几?把很大的红色遮阳棚,两?侧挨着?停放了小型三轮车,上面摆的全是各种蔬果。
在红色的光影下看?,颜色都特鲜亮。
“柿子?,新鲜的柿子?!”
“石榴吃不,外地来的,软籽嘞。”
“蜜柚啊,不好吃不要钱啊。”
佟怀青在一处摊贩前停下:“阿姨,请问这个怎么卖?”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小柿子?,灯笼似的,红彤彤地挤在一起,装在个藤编的小框里。
老?板约莫五六十岁,已经扯下袋子?往里面装了,手脚麻利:“我给你算便宜的,小伙子?外地来的?”佟怀青:“是……我
不要那么多。”
五六个就够了,佟怀青本意也就是随便尝下,可老?板速度太快了,飞也似地挑挑拣拣,转眼就装了大半袋。
“来,我给你称一下!”
用的还是那种杆子?很长,需要铁砣的秤,小拇指翘着?,塑料袋挂在钩子?上,还没完全平稳下来晃悠呢,就把袋子?往佟怀青面前一递:“二十六。”
佟怀青没说什么,把钱付了。
接过的时候也没啥想法,买多就买多了吧,能回去分着?吃。
那就干脆,再买点别?的。
十分钟后,佟怀青拎着?四五袋水果,走出了市场。
后悔了。
塑料袋子?,勒手啊,他对于重量和价钱都没什么概念,拿到手才发觉沉,可这里不是有购物车的精品超市,也没有助理和阿姨给他打?点东西?,那颗貌不惊人的蜜柚沉甸甸地往下坠,虎口已经磨得?有点发疼。
愁,雨丝又飘着?下来了。
佟怀青没办法,看?见旁边有个拉客的三轮车,便走过去:“大爷,请问去……”
说一半就哑巴了。
老?大爷都替他打?开?侧面的小门,露出车厢:“去哪儿?”
他居然,说不出具体的地名。
就那棵很高的泡桐树啊。
修车行压根就没招牌,旁边有卖面卖卤肉的,也有报刊亭和早点摊,上面挂了牌子?吗,佟怀青不记得?,甚至连沿途有没有竖着?的路标都讲不出。
他知?道怎么走回去,却说不出名字。
“就是……”佟怀青把水果一股脑儿放车厢里,“您往前走一公里左右,遇见红绿灯向右拐弯,不远处有棵树,把东西?放下面那个修车行就行。”
大爷扭头瞅他:“你不上来坐?”
“不了,”佟怀青笑笑,“我把钱提前给您。”
他记得?这种车窜起来特别?快,弄得?他头晕想吐,应该是不允许在机动?车道上路的缘故,所?以养成了躲避盘查,蛇形走位的习惯。
不舒服,也不太安全。
大爷乐呵呵地给门阖上了:“成,那我先过去。”
说完,就一拧车把开?始蹿,发动?机突突地冒着?白烟,呛得?佟怀青往后退了好几?步。
心里有点闷得?慌,不太想逛了,回去吧。
伞又重新打?开?,沿着?路边慢慢往回走,燕子?飞得?低,从眼前掠过的速度又很快,瞬间消失不见。
正走着?呢,后面响起个喇叭声,紧接着?一辆桑塔纳疾驰而过,直接溅起地面的水。
泼了佟怀青小半个身子?。
雨不大,地面的积水没多少,非得?突然加速对着?冲过去,才能给水溅这么高,再加上事?发突然,来不及用雨伞挡,所?以凉意渗透皮肤,直达心底。
佟怀青当即就打?了个喷嚏。
然后才愤恨地抬眸去看?。
靠,居然还遮挡了车牌号,怪不得?这样嚣张。
鞋袜都湿透了,干脆也不再刻意去躲避水坑,佟怀青几?乎就破罐子?破摔般的,专挑那些翘起来的花砖去踩,一边嫌脏,一边心里有种自暴自弃的发泄快感。
明明脚在地上踩实了,把水洼都踩破了,可心里还是虚,发慌,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刚刚那两?句话?。
“哎,这不是小池家的那谁……”
“大爷,请问去……”
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好容易走到那棵泡桐树下,修车行的卷帘门还没拉起来,几?兜子?水果随意地搁在花坛边上,顶上的树叶遮不住全部雨水,已经被淋得?透湿。
佟怀青低着?头,把伞收了,然后拎着?东西?慢慢往回走。
屋里还是没人回来。
确切来说,是池野还没回,人家俩孩子?按时按点,这会儿还在学校读书呢。
佟怀青站在屋檐下,把水果放在地上,试探性地敲了下门。
“砰砰。”
回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被勒出红印的手迟疑着?,贴在了冰凉的铁大门上,上面的门神像褪色了,今年雨水多,关二爷的脸都快看?不清了。
无数道蜿蜒的雨水顺着?往下淌,从铜制的把手上,从佟怀青的下巴上,一滴滴地砸下。
他又敲了一次门。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急切的脚步。
“砰砰。”
雨水把眼睛迷住了,也能混淆耳朵的清明么,为什么分辨不清楚,这究竟是敲门声,还是自己突然的心跳声。
佟怀青猛然转身,扁嘴就想哭。
委屈呢。
但来的人,不是池野高大的身影,而是西?装革履的男人。
花白头发,眼角有细纹。
肩膀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却依然无损他端庄的表情。
很温文尔雅的模样。
这样一比,旁边打?伞的杨澍就毛躁多了,可能是为了显得?自己没铜臭味,手上的仨金戒指没了,换成了碧绿的大玉扳指。
“佟老?师,”杨澍兴奋地招着?手,“可算又见面了。”
伞下的男人也在笑。
“佟佟,”他语气很平常,“又见面了。”
这里的布局有点挤,小巷两?侧是居住的独家院,各三座,池野家在最?里面,院子?相应的,也最?大,最?漂亮。
所?以佟怀青就是背对着?大门,迎面看?着?撑伞的两?人。
他背后,是褪色,却依然威风凛凛的门神像。
安静的空气中,只?有雨的声音。
男人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佟怀青。
奇怪。
没有惊慌,也没有畏惧,身上都湿透了,看?起来很狼狈,哪儿还有坐在金色大厅里的矜贵模样,周围的一切也太滑稽,寒酸得?要命,脚下居然还有几?兜,用塑料袋装着?的破烂水果。
可眼睛清凌凌的。
细看?来,只?有点很小的……震惊。
没错,佟怀青在震惊。
男人终于微笑了起来,继续道:“佟佟?”
他朝前方伸出手:“跟我回家吧。”
佟怀青的皮肤太白了,又天生的乌发红唇,这使得?被雨淋湿的他,看?起来很脆弱。
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甚至都有点微微的透明感。
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浑然不觉地站在那里,天大地大,只?能看?清,他起伏得?越来越剧烈的胸膛。
“佟老?师,你怎么了?”
连杨澍都有点看?出来,他的不对劲了。
肩膀细细地发抖,脸颊却开?始泛红。
“砰!砰!”
佟怀青突然转身,使劲儿开?始敲那扇牢不可摧似的铁门。
“我……我知?道了!”
为什么潜意识里不想离开?,为什么会做那样离奇光怪的梦,为什么会在病中惊醒,看?到缝针补衣的池野,就安心地闭上眼睛,吵吵闹闹的小院子?,一碗水嫩嫩的蒸鸡蛋,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柔和。
温柔得?要命。
他心动?了。
自己扭头的瞬间,好想看?到池野。
什么外表理由什么火车站相隔千里的山海,佟怀青脑子?乱七八糟,心跳得?厉害,有些人哪怕第一次见面,就是命中注定一般,他被人扛在肩上,从月色下与其对视,到接过对方递来的山楂,再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给那人送一朵永不凋零的小花。
我喜欢他。
佟怀青几?乎掉下泪来。
雨水顺着?下巴,又从锁骨淌过湿透的衬衫,划过心窝时,是钝钝的疼,和突如?其来的惶然。
我喜欢上他了。
佟怀青用尽全力地拍打?着?大门,手掌麻木,雨水冰凉,一遍遍地叫池野的名字,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