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今天回来的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明天中秋,厂里?要发的福利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他记挂,只是有几位年龄大点的员工,还?是独居,池野不?放心,每每都要借着过节的理由,过去?转一圈。
一个人的生活怎么样,去?灶台看看就?明白。
有没有新鲜的青菜,水果是否是当季的,洗洁精瓶口摸下,一点浮灰都没有,垃圾桶也看不到堆积的啤酒瓶子,那就?说明,日子还?成。
池野不?窥探人家生活,把拎着的礼品放厨房,心里?有数就?走。
对方往往要拉着他坐下,说中午炒俩热菜,一块喝点,感谢这些年的照顾。
池野就?推,说家里?小孩要放学了,等着呢。
他个子高大,在?外面也有点不?苟言笑,心里?的这些体贴从不?会说出来,那么人家只当他心善,别的也不?敢多攀,客客气气地给送出门。
外头雨还?飘着,小,没必要打伞,池野连着雨衣都懒得批,抹了把脸就?往家赶。
其实?他要是晚回去?了,也没啥,厨房里?的东西全乎,陈向阳已经像个小大人了,煮个面什么的都会,再不?济,就?带着池一诺去?外面吃,池野从不?短孩子的零花钱,而俩孩子也知道,大哥有时?候在?外头有事,从不?抱怨。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池野急哄哄地回去?,是惦记着佟怀青。
下雨了,怕这人吹风受凉。
正骑着摩托往前?冲,经过水果市场,看见挤挤攘攘一小堆人,中间站着个老头,拎着只鸡哭呢。
池野稍微瞥了眼。
“你说他坏良心不?,”老头穿得单,嗓门大得厉害,刺得人耳朵疼,“全是石子啊,我杀完摸出来一看,全是啊……”凉棚下
站着不?少人,都躲着避雨,有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骂道:“鸡不?都是吃土,吃石子吗?饲料里?有时?候还?得掺点,你个老汉不?懂瞎叫唤啥?”
“那也不?能给食囊整得全是啊,”老头继续哭嚎,“你坏良心,给鸡鸭嘴里?都塞石子,就?为了多称几斤多赚钱……”
说着老头就?撞开众人,一巴掌拍在?肉摊的案板上:“这猪肉也是注水的!”男人气急败坏地上前?,伸手?就?要往
老头脸上抽,胳膊挥一半呢,就?被人在?后面拽住了,有个小姑娘脆生生地叫:“大爷,这猪肉不?是注水的!”一个婶婶已经伸手?,在?案板的猪肉上
按了下:“瞧,黏的,多有弹性!”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了,有给男人说好?话的,说都是小本生意不?容易,挣个回头客的钱,也有去?安抚老头的,说爷爷我来看看,哎呀这么点小石子,那是鸡用来帮助消化的——
那个没打出去?的巴掌,被众人拦下,小小的矛盾悄然化解。
池野转身?,往摩托那走。
没事了。
差点忘记,他又?回过头找了个摊子,上次给佟怀青吃了两颗黄柿,感觉挺喜欢,那今天就?再买点回去?。
又?顺手?买了颗蜜柚。
皮削下来加冰糖煮,能做蜂蜜柚子茶,泡水喝酸酸甜甜。
这一折腾,回去?得就?有点晚。
雨停了,门口地上居然滚了几颗柿子,不?知是摔的还?是被踩到?了,烂糟糟的,陈向阳拿着扫把出来,一抬头叫了声哥。
又?往他身?后看:“哎,佟佟哥哥呢?”
池一诺举着簸箕,也正往外走:“我以为你们出去?开小灶啦。”
看来俩孩子刚到?家,看见家门口有杂物,准备给扫了。
池野没回话,很轻地摇下头进屋,给手?上提的水果放桌子上,来来回回转了圈,甚至去?了三楼露台,都没见佟怀青的影子。
出去?溜达了吗,也没跟他交代一声啊。
下楼再一看,门口的垃圾扫干净了,都没太当回事,这片孩子多,有时?候疯跑,乱扔一些东西也正常,池野站在?屋檐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你们刚进来?”
“对啊,”陈向阳点头,“五分钟前?刚到?家呢。”
池野很平静:“成,我给你们做饭去?。”
中午要睡觉,简单做了个番茄炒鸡蛋,又?加水煮了面条,冰箱里?有卤好?的牛肉,拿出来切片放碟子里?,又?调了个拌黄瓜,池一诺在?餐桌上坐着了,陈向阳又?要往厨房走,被池野打断了。
“没啥端的了,你们吃吧。”
池野换了个黑色牛仔外套,把刚刚那件湿了的脱掉,放洗衣机上:“记得睡会,定好?闹钟别迟到?,我出去?有点事。”
陈向阳立刻点头:“大哥,你放心吧。”
池野笑笑,伸手?捏了下小孩的嘴巴就?出了门,带上手?套,拧紧摩托车的把手?。
稍微有点……心慌。
以及后悔,自己怎么没跟佟怀青,一块去?买个手?机呢?
他之前?没买这玩意,就?是因为觉得用处不?大,自己不?是天南海北跟人跑项目的老总,小县城又?巴掌大地,天天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家里?有固话,有事打这个就?成。
可佟怀青去?哪儿了呀。
明明背包什么的还?在?家里?,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小兔子也在?,那就?说明佟怀青没去?远,下午可能还?要继续下雨,别淋着了啊,是出去?玩了吗,池野烦闷地俯身?加速,沿着河道往前?驰行。
大哥出去?了,陈向阳自觉承担起了兄长的责任,带着池一诺睡了午觉,起床去?上学,三节课后,在?响起放学铃的时?候背着书包,走到?对面的小学门口,接上妹妹,一起回家。
门是锁着的。
陈向阳拿钥匙开了门,就?和妹妹对视一眼,齐齐撅起了嘴巴。
两位哥哥都没回来。
那就?说明是一起出去?玩啦。
可俩学生,还?得老老实?实?地做作业,池一诺练字写词,陈向阳默写英语课文,都不?约而同地把数学放在?了最后。
天灰蒙蒙的,阴得很早。
肚子有点饿了。
陈向阳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我去?做饭吧……”
话没说完,门就?“砰”地一下从外面推开了,池野裹挟着满身?的寒气进来,劈头盖脸地问?:“他回来没?”
冲得很急,还?在?大喘气。
陈向阳愣了下,站起来:“没有,我们到?家半个小时?了,没动静。”
池野转身?就?要走,被陈向阳从后面叫出了。
“哥……大哥!”弟弟拉着他的胳膊,“你先别慌,说不?定佟佟哥哥有什么事,等会就?自己回来了,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也不?是办法呀。”
他中午那会还?特意看了,卧室里?行李压根没收拾,不?可能就?这样走了呀。
池一诺咬着笔头:“咋啦咋啦?”
“你再等等,现在?也就?七点钟,”陈向阳冷静地说,“不?要着急呀。”池野回头看他,
抿着嘴沉默了会,点头:“好?。”
说完,就?在?院子里?的月季旁坐下了。
就?是佟怀青平时?很喜欢的那个位置。
陈向阳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端来递给他哥,被一口气喝光了,他没问?池野都去?哪儿了,不?用问?,这一身?风尘仆仆,以及眼神里?满满的焦虑,已然说明了答案。
池野一定是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
河堤来回找了两遍,火车站和客车站那里?也问?过,沿着街道拐进小巷,都没见佟怀青的身?影,偏偏今天下雨,在?外面唠嗑的大爷大妈也不?多,没人见着佟怀青去?哪儿,就?像没人知道,那几颗柿子是如何在?门口被踩烂。
只有面馆家的阿姨说,早上瞅见佟怀青了,拿着个伞,穿的挺薄。
没聊啥啊,就?说几句话,人就?没影了。
一杯水不?够,又?喝一杯。
陈向阳搬个小板凳过来坐了,趴在?池野腿上,没说话,就?这样陪着。
池野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笑了笑。
连池一诺都感觉不?对劲了,小姑娘肚子饿,没好?意思说,自己跑去?屋里?吃了包饼干,有力气后才出来,咬了会笔头,还?是想随便扯点什么话,逗哥哥们开心。
那就?讲学校的事好?了。
池野很喜欢听他们讲学校的事,琐碎的,无聊的,都很温和认真地听。
“今天我们老师问?,大家长大了想做什么,”池一诺严肃地抱着自己胳膊,“我说,自己长大想做一名警察!”陈向阳侧着脸看她?:“哇,
好?棒。”
“但是有个女孩被笑话了,她?说自己想做一名公交车司机,每天开着车转悠,送大家上学,接大家下班。”池一诺继续道:“有人笑
她?没出息。”
小县城里?,还?没有公交车呢。
而那个女孩站得笔直,说没关系,等她?长大后,这里?肯定就?有了,说不?定还?有飞机呢!
班长戳了戳她?的后背,开玩笑说,都开公交车了,干脆梦得再大点,去?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开呀。
女孩摇头,我就?喜欢自己老家。
“哥,”池一诺歪着头,“咱老家很好?吗,今天很多人都说,想去?大城市,出国呢。”池野再怎么焦虑,跟妹妹讲话的时?候,依然
充满耐心:“是很好?。”
都熟悉,能拉家常,随便闭着眼走都不?会迷路,有很适宜的环境,好?吃的很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有些路段不?规范,交通拥堵,果皮纸屑扔得到?处都是,都留给环卫工去?扫,有趁机坑骗外地人的出租车司机,有用“八两秤”的卖菜摊贩,思维可能也比较保守,看见染头发的年轻人,眼睛就?跟着走。
像他晌午遇见的那种小摩擦,也会时?有发生。
“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池野还?揉着陈向阳的头发,“你将来出去?了,飞高了,会怀念老家,但如果留在?老家,也会向往外面的生活。”池
一诺呆呆地“哦”了一声。
“反正不?后悔就?行嘛,”陈向阳跟着笑,“好?的是人,不?是地方,坏的也是人。”“嗯。”遵从内心就?好
?。
池野看向自己的妹妹,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只剩几只小麻雀扑棱着翅膀,把细瘦的树枝撞得直晃。
与此?同时?的佟怀青,正趴在?车窗上,看窗外的夜景。
前?方的司机带着黑色手?套,拉动手?刹:“赵总,往南走?”“嗯
,”赵守榕看了眼腕上的表,“那里?有家三甲医院,近一点。”
司机没再说什么,机械似的启动车辆。
“要关窗了,往后,”赵守榕看着车内镜微笑,“吹风会生病的。”
佟怀青没动。
“淋过雨,又?闹腾了场,死活给我们赶下车,说要睡觉,这会都天黑了才能出发,”前?方的人很无奈地叹口气,“你马上就?得发烧,今晚委屈下住医院,我已经联系过单人病房,凑合点。”
“我没有生病。”
佟怀青还?趴在?窗户上,已经被风吹起头发。
“你会生病的。”
头发长长了,很柔软的样子,语气平静又?笃定。
“不?,我不?会。”
可前?方的人斩钉截铁:“你会。”
车辆在?高速上飞驰,两侧的绿化带飞速掠过,看不?清,只有黑乎乎的影子,和呼啸的风声。
佟怀青的侧脸枕着胳膊,一半的脸埋在?袖子里?,略微弯了下眼睛:“你再对我下定义,我就?跳车”。
赵守榕终于转过来点身?子,他虽然头发灰白,但有种很文雅博学的气质,对旁边的司机笑道:“瞧见没,一点就?炸。”黑西装的司机面无表情。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赵守榕继续道,“你看他长得乖巧,平日里?也不?吭不?声的,但一旦被惹到?了,真跟疯子一样。”
嘴上这样说,但男人的眼角的细纹是往上翘的,带着骄傲。
搞艺术的,就?得有脾气嘛。
他从车内镜里?看着佟怀青,笑得温和:“要是喜欢什么东西,也直接就?要拿到?手?,虽然看着娇气,其实?我们佟佟,真的很有毅力……”
佟怀青的头发和衣服还?稍微有点湿,今天外面太潮了,被风吹了这么久,也没完全干。
“所以佟佟,”赵守榕侧过脸看他,“你刚刚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屋里?又?没有人,会回应你的呼唤。
“都要哭了,是谁抢走我们的玩具了呀——”
“咔哒”一声,车把被往后掰开,但车门却依然纹丝不?动,提前?上过锁,再怎么操作,也无济于事。
赵守榕回头,继续笑:“哎呀,小公主生气了。”
车辆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口停下,已有医生和护士在?前?面等着了,司机为赵守榕打开车门,然后和对方,一左一右地站着这辆梅德赛斯两侧。
拉开车门,佟怀青还?在?位置上坐着。
赵守榕亲自过去?,揽着他的肩给人带出来,亲昵地对着工作人员微笑:“他身?子弱,淋雨又?吹风,晚上要高烧,麻烦大家了。”夜色宁静,单
人病房里?早已准备完毕,在?大楼的最高层,夜风吹拂淡色的窗帘,却看不?到?外面的灯火,封闭的护栏挡住了往下倾身?的可能性,也遮住了最后一点的星光。
佟怀青不?去?洗澡,就?那样合衣躺在?床上,似睡似醒。
医生站在?旁边,低声和赵守榕交谈。
“他的体温很正常,没有发烧,甚至还?是正常范围内偏低。”
赵守榕神色淡淡:“好?。”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人悉数离开,只剩下赵守榕,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双手?交叉,神情专注。
“这个季节,你应该要开始过敏了,皮肤疼吗?”
佟怀青背对着他,有些疲惫地开口:“没有。”“
是还?没开始,还?是……”
“我没有过敏。”
赵守榕沉默了会:“你让我检查下,我需要对你负责。”壁上
的钟表响起很轻的滴答声,下面的绿萝才浇过水,却由于没有长时?间的光照,叶片并不?鲜亮,茎叶拉得很长,往窗户那个方向伸出枝芽。
他说着,已经站起来,对着佟怀青弯下腰,试图脱掉对方的外套。
“走开!”
佟怀青猛地一挥手?,差点给对方推了个踉跄,整个人也旋即坐直身?子:“不?要碰我!”赵守榕整理了下自己的领口,语气严肃:
“不?要任性。”
他说着,就?要继续上前?,伸手?想要去?安抚住佟怀青,可就?在?这个刹那,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撞开,来人和寒风一起涌进来,又?在?下一秒的时?间,拽住了赵守榕的衣襟,把他整个人直接腾空提起。
变故太过突然,赵守榕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来不?及。
“砰!”
他整个人被大力撞在?墙上,双手?徒劳地抓着钳制自己的大手?,脚尖乱蹬,脸已经涨得通红:“咳、咳咳……”池野自下
而上地盯着对方,眼神冷得骇人:“不?要碰他。”
稍微缓了下力气,然后再次提着撞到?墙上,在?巨大的撞击声中,一字一句道:“他说了,让你不?要碰他。”
这是佟怀青第一次见到?,池野和人起冲突的真正模样,短短的两秒功夫,屋内的形势已然翻天覆地,而池野眼看着已经要收回胳膊,继续把人往墙上怼,而赵守榕的额角,都已经憋得爆出青筋。
“池、池野!”佟怀青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过去?抱对方的胳膊,“你先放开他。”池野略微低头,猩红的眼睛终于有了些柔和:“没事,别怕
,我已经……”
那踩烂的柿子,仔细查看发现的门上的手?印,以及邻家小孩歪着头想了很久后,回答他说,好?像听见佟佟哥在?哭。
他粒米未进地去?查监控,当地条件有限,只在?几个路口看到?模糊人影。
但也看到?了佟怀青被飞驰的车溅起的一身?水。
被人拉扯着塞进一辆黑色轿车。
以及那句愤怒的不?要碰我。
他胸口剧烈起伏,手?上的力气都不?由得继续加重,旁边的佟怀青压根按不?下池野的胳膊,钢筋铁骨似的挡在?自己的身?前?。
“池野,你放开他,”佟怀青焦急地收回手?,憋着嘴吼出一句,“他……他是我爸!”时?间在?这个瞬间,突然变得很长,又?
很短暂。
池野愣愣地眨下眼,兀的一松手?。
“扑通”一声,赵守榕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池野完全反应不?过来,佟怀青刚刚说的话。
但很奇异地,想起了之前?给俩孩子讲故事时?的内容,他打着呵欠,在?月色下翻看中小学生注音版水浒传,说林冲逼上梁山之前?,见到?有人欺负他的妻子,愤怒地冲上去?挥舞拳头,却在?看清来人是权贵高衙内后,先自手?软了。
当时?池野还?不?理解,觉得爷们保护自个儿媳妇,怎么能就?这样怂了。
但刚刚,在?这漫长的刹那,池野真的,手?软了。
他连人都忘记去?扶,而是看向佟怀青,声音带点抖:“亲的?”
说完,清醒了。
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而佟怀青已经捂住脸,只能看清楚耳朵尖上的一点薄红。
“反正……不?是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