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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愁
飒爽的河風在絢爛的秋空肆意游蕩。
金黃的梧桐樹葉翻飛明滅,沙沙葉子響動像是追逐中悅動的笑聲。
整個巷子石牆青瓦,在明媚的日光下顯得格外明亮。
巷子口有三五孩子在玩着竹馬,你追我趕,一如既往的熱鬧。
但白微瀾回家的腳步聲卻沒以往的輕快。
他走到家門口,沒有進去。
站在梧桐樹下,遠望落在青山之巅的雲團白絮,久久無聲。
風動雲走。
飄浮無根。
只有巍巍青山紋絲不動,天上雲舒雲卷只落下不痛不癢的一片雲影。
半晌,白微瀾心中已有決斷。
白微瀾目光映着綿延山巒,眼裏神色不明,嘴角抿着的弧度看着在思謀;
樹蔭在他側臉上晃動跳躍,于眉間落下一片陰翳,陰影勾勒的五官更加棱角鋒銳。
勢不可擋的氣魄中又夾着一抹柔情。
難得有些優柔寡斷。
白微瀾伸手拽了一片梧桐樹葉,扭頭卻眼眸微睜,收了神色立即道,“你們站在這裏幹什麽?”
三個孩子正一排排仰頭望着白微瀾,清澈水靈的眼裏滿是好奇探究。
放鶴道,“瀾哥你們吵架了?”
小栗兒聞言立即沖去抱着白微瀾的雙腿,圓溜溜的眼睛望着白微瀾,一瞬不瞬的快要哭了。
“不準父親走。”
“你們不要吵架。”
小栗兒說着,眼睛已經濕潤浮着淚意,嘴角顫顫忍不住嗚嗚嗚哭起來了。
白微瀾啞然,抱着小栗兒給他擦眼角快溢出來的淚珠,“沒吵架。”
“我們什麽時候吵架了?”他問放鶴。
放鶴聞言松了口氣。
剛剛瀾哥的側臉看着就像是不開心鬧矛盾似的。
“你們之前吵架啊,就是京城來的那個讨厭鬼,你們吵的好兇,瀾哥還離家出走了。”
谷雨也攪着手指頭重重點頭,滿眼都是擔憂。
白微瀾拍拍谷雨肩膀,“沒事,進屋子吧。看你們又蹦跶的冒汗了。”
放鶴聽沒事,三步跨作兩步走,蹭蹭就登上了石階上。快跨進門的時候忽而轉身,望着白微瀾像是認真思索着什麽。
“也是,你們現在根本就吵不起來,宴哥哥用手打瀾哥,瀾哥還擔心他手掌受力疼,有什麽架可吵的。”
谷雨聽着露出小虎牙,靜靜的笑着。
白微瀾抱着小栗兒,朝那得意的放鶴哼了一聲,而後大步流星的跨進了大門。
一進內院,就聽到時莺那叽喳尖銳刺耳的聲音。
白微瀾揉了揉耳朵。
卻見孩子們一臉興奮喊道時莺哥哥來了。
荷花塘裏,荷葉肥碩葉盤大、莖杆粗;成人要是站在其中定是被遮掩住。
不過此時池子裏,阿文撐着小船,船頭上時莺正拿着竹竿,竹竿一頭綁着彎刀,倒是方便割蓮蓬。
一旁軒屋四面的紗簾用簾鈎挂在屋柱上,四面通風采光正好;日光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惬意悠閑的随風動着。
蟬鳴聲中,風動影動,絲毫沒影響宴緋雪。他正坐在團蒲上,手裏拿着一冊書,斂眉細讀中。
孩子們嘻嘻哈哈跑進院子見宴緋雪在看書,立即歇聲了;不過,風聲早就把他們的興奮勁兒,傳到宴緋雪的耳膜裏。
宴緋雪放下書,擡頭對白微瀾道,“回來了?”
而後展眉一笑,“夫君渴不渴,累不累,我來捶捶肩膀捏捏腿。”
白微瀾脫鞋走近,一屁股坐在團蒲上,肩膀靠着宴緋雪胸前,無言中,看着孩子們和時莺揮手打招呼。
本以為白微瀾會沒個正行纏着他鬧一會兒。此時就這麽靜靜靠着,有些不尋常。
他側頭,只見白微瀾眼裏藏着心事。
白微瀾餘光見宴緋雪看他,扭頭一笑,後知後覺道,“今天終于升地位了。”
“還怪順口的。”
宴緋雪給他捏捏肩膀,也不着急催促他發生了什麽事情。
白微瀾見書案上放的書籍,拿起來翻翻,開口問道,“有解釋的模棱兩可不清的地方嗎?”
年底要開錢莊,白微瀾兩人都沒經驗。白微瀾叫李潤竹從外面淘了好幾箱子書籍回來。
兩人平時除開忙酒樓事物外,基本都在翻書學習摸索門道。
不過,大部分內容對宴緋雪來說太過晦澀難懂,看來看去繞的頭疼。
但他有感興趣的很,一副非看懂不可的架勢。
白微瀾就先把書籍難易程度排序,然後自己先看。他邊看邊批注解釋,這樣宴緋雪看的時候就簡單好懂多了。
半年來陸陸續續,白微瀾看完兩箱子書,宴緋雪則是慢一些,看了一箱子。
但這速度也是足夠驚人刻苦了。
宴緋雪腦子也聰明,加上白微瀾細微的批注,學到一定基礎後,看得越來越快了。
宴緋雪道,“錢莊最重要的是找一個好的檔手,你有合适的人選嗎?”
“你來之前,林長水剛走,對我的提議有些興趣。畢竟和林家鬧掰了,泥人也有三分性子,要自力更生過日子了。”
“喜樂村的事情,要趕在來鏡明政策公布之前收購好,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去村子裏看看?”
“不過這樣一來,錢莊的鋪面就只能租了,村子裏買地得好大一筆銀子。”
一個個問題聽的白微瀾靜默無聲,開口到嘴裏的話又咽了回來。
他原本側坐背靠宴緋雪身上,這會兒正身,改為面對面看着宴緋雪。
沒等宴緋雪疑惑,就見白微瀾頭埋在他腰腹上。
白微瀾手長腳長整個人弓着背,腦袋蜷縮在宴緋雪的懷裏,顯得憋悶委屈極了。
宴緋雪驚訝,蹙着眉頭輕輕撫摸着白微瀾的背脊,“怎麽了?”
白微瀾應該不會覺得事情太多,忙不過來感到壓抑。
宴緋雪手指摩挲着銳利流暢的側面線條,柔聲道,“是不是聞登州的事情?”
好一會兒才聽到回應。
“嗯。”
聲音夾着鼻音又從腰腹衣衫縫隙擠出來,顯得格外低沉悶悶的。
宴緋雪伸手摸了下白微瀾眉眼,笑道,“幹的呀,我以為你哭了。”
白微瀾剛有點煩悶,就被宴緋雪這态度給氣笑了,他立即仰頭,“我都要走了,你還這樣取笑我。”
宴緋雪收斂了神色,認真道,“我早上的時候就隐約聽見聞登州來人了,你磨磨蹭蹭不知道怎麽給我開口的時候,雲林已經搶着來說了。”
“怎麽又是他,煩人!”
“今後在門口立個牌子,雲林與狗不得入內。”
“那你這不是把自己也攔住了?”
白微瀾滿腔離愁別緒,宴緋雪明知道不得不去,還這樣淡然的逗笑他。白微瀾望着宴緋雪,一時不知道做什麽反應才好。
“沒心沒肺。”
“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宴緋雪注視道,“我知道你并非池中物,聞登州雖然危險,但我知道你一定能抓住機遇扶搖直上。”
他捧着白微瀾的臉頰,神情堅定且溫柔,“我們不止朝朝暮暮,更有餘生厮守。只是一時的分開,是為了今後更好的相守。”
白微瀾怔怔望着宴緋雪,好一會兒才低頭親了親他手指,“我就知道你是這态度。”
白微瀾翻了個身,腦袋直接枕在宴緋雪的腿上,雙手張開無力躺在木板上。
長嘆一口氣。
宴緋雪還聽笑了,“你不是挺期待的。”
白微瀾沒說話,慢慢閉上眼睛。
孩子們的嬉鬧聲從遠處模糊傳來,頭頂是宴緋雪窸窣的翻書聲,鼻尖萦繞着宴緋雪的氣息。
風一出來,紗簾晃動鈎簾鈍鈍敲擊在柱子上,空氣裏又多了一抹荷葉的清香。
第二天,一輛馬車停在門口。
車轅上的小六,也就是奕王世子的貼身侍衛。他跳下馬車,看着門口依依惜別的一家子。
他一見到宴緋雪,立即正身抱拳行禮,“多謝夫人獻計救我家王爺于水火。”
宴緋雪看向小六,開口道,“王爺憂國憂民自有福氣,我不過是巧合而已。”
白微瀾抓着宴緋雪的手,切斷了宴緋雪與旁人的對視,他再三叮囑道,“我會時常寫信回來的。錢莊和喜樂村的事情……”
他本來叫宴緋雪找個人做或者別管。但正如宴緋雪了解他,他也了解宴緋雪。宴緋雪斷然不會有所畏懼,他一定會做的比自己還好。
白微瀾望着宴緋雪,喉嚨裏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道,“注意休息,以前熬夜畫畫,現在別熬夜看書翻賬本了。”
他說完,摸了摸小栗兒的腦袋,拍拍兩個孩子的肩膀,“你們也很乖,唯一要求就是……”
放鶴和谷雨立即挺胸等着白微瀾話頭,但他只咧嘴一笑,“長高一點,小豆芽似的,拉出去像是家裏虐待你們一樣。”
兩孩子異口同聲,信誓旦旦的保證。
白微瀾點頭,看了門口幾人一眼,轉身下了臺階朝馬車走去。
早就搬完箱子的小六,見白微瀾還磨磨蹭蹭的,催促聲幾度欲宣之于口。見白微瀾終于來了,躍上馬車準備拉起缰繩。
結果他手還沒勾着缰繩,就見白微瀾轉身跑回去了。
三個孩子歡呼以為不用去了,但白微瀾道,“你們都捂着眼睛。”
說話間,白微瀾已經親上了宴緋雪。
宴緋雪觸不及防被親着,愣神中見三雙眼睛瞪大的望着他。見宴緋雪發覺,孩子們立即雙手捂臉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白微瀾喘了口氣,額頭抵着額頭,緊緊抱着宴緋雪像把人融進胸腔似的,“只是轉身,我就想你了。”
宴緋雪耳朵熱的通紅,嘴角還有些吃痛,拍拍白微瀾後背,“去吧。”
白微瀾順手捏了捏他右耳垂上的軟肉,垂眸轉身,餘光中就見車轅上的小六驚的嘴巴微張。
一臉紅撲撲的定在原地。
白微瀾忽的就變了臉色,兇了他一眼,“再看挖你眼珠子。”
小六瞪眼,但又不能和白微瀾一般見識,只得把馬車趕得飛快。
狠狠報複他。
小六本以為白微瀾會掀開簾子招手分別,哪知道人一進了車廂就沒出來過。
馬車逐漸駛出巷子口,宴緋雪收回視線。見三個孩子還假模假樣捂着臉,清了下嗓子,“去上學吧。”
孩子們走後,宴緋雪就去了酒樓。
此時巷子裏很多人家才吃早飯,宴緋雪來到酒樓的時候,店裏夥計剛剛開門打掃。
“老板娘,今天來這麽早啊。”
宴緋雪點頭,笑着聊了下日常瑣碎雜事。
進了書房後,宴緋雪坐下。
定了半晌,才覺得這也并不是個好來處。
家裏和酒樓都是白微瀾待過的地方,人是走了,但是一舉一動一鬧一笑倒是不絕于耳。
宴緋雪起身給自己煮了茶水。
幹癟的茶葉尖兒在沸水沖泡中逐漸舒展,色澤也漸變嫩綠,在杯底打着旋兒升上來。
鼻尖浮動着茶葉的寧神清香。
白微瀾選的茶葉也是頂好的。
宴緋雪揉揉額頭,摒棄雜念。
開始翻閱歷年來,遙山縣成交的土地價格。
這信息倒是不難收集,城裏李家和衙門都對白家敞開;其餘幾家現在更是馬不停蹄對白家示好。
一夜之間孫家又被抓了滿門,所有鋪子被查封了。
之前還有人不信邪,只說白微瀾是氣運好。
這下短短半年間目睹了趙家、秦家、孫家的下場,每一樁事情背後都有白微瀾的影子。
好些老一輩的東家老板,都開始喊白微瀾一聲白爺了。
好些商號看到林長水給白微瀾做事,背地裏紛紛罵林家老狐貍。腳踏兩只船,老子當着白微瀾明着幹,卻背地裏又送兒子巴結白家做家仆似的,一點臉面都不要。
說是這麽說,但是無疑不嫉妒林家。
宴緋雪一早上,就在拉家常婉拒各位後宅主母的邀約;以及拒絕他們送自己兒子來酒樓“歷練”學東西。
萬杏他們聽了高興的不得了。
要是今後盛雪樓跑堂的夥計都是那些纨绔子弟,他們樓裏的名頭肯定更加盛大。
衆人拾柴火焰高,花花轎子人擡人,誰不喜歡?
但是宴緋雪拒絕了這些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的請求。
此時,他翻着歷年土地變賣價格,價格低的讓他咋舌。
平希年初,購買李凹村六傾熟地共價四十兩,一傾一百畝,平均一畝不及七分銀,也就是七十文。
而後過去二十年,土地價格逐漸回升,但每畝也不過數百文。
宴緋雪又找了盛雪樓的王掌櫃,咨詢其中緣由。平希年間土地價格如此低,是不是因為匪患興起。
王掌櫃以前是在當鋪做的,三百六十行都有涉及。先是驚訝宴緋雪為什麽問土地價格,而後仔細解答起來。
“确實匪患暴亂吓人,我還記得小時候躲在山洞裏,就聽頭頂山匪在外面燒殺搶奪。”
“除此之外,還因為徭役繁重,米賤役重。買地沒個賺頭,反而身上背了很多賦稅。”
“而且農戶耕地也辛苦,春耕借牛耕地,要用大鬥還兩石谷物,或者三成息錢。以前趙家也借谷物,一石必須得還一石半。”
宴緋雪聽着默然。
遙山縣的土地算的上多良田,但一畝地産量也不過一石。
過兩百斤的幾乎沒有,一般每畝在一百三至一百五十斤。
就大伯母如此勤勞能幹,也只能一畝收一百七十斤。
一個小家庭裏頂多兩個勞動力,其餘都是孩子們吃飯的嘴;還有人口稅、糧稅、徭役等苛捐雜稅;年景好的勉強糊口,年景差的就不得不砸鍋賣鐵、變賣田産來完稅。
所以,趙家息錢如此之高,還是有走投無路的百姓來貸借。
不過聽王掌櫃說,多數農戶寧願賣兒賣女也不來趙家借貸。
都知道趙家當鋪吃人不吐骨頭。
如果……
他們也是要開錢莊,如果面相農戶推出這項業務……
給農戶以低廉的息錢,年利一成往上浮動一點,平常在兩錢到四錢之間,但借貸的前提是要以土地為擔保。
農戶看到這麽低廉的息錢,一定會來借貸。
但根據王掌櫃說的,農戶窮苦,雖是秋收理應豐糧,但基本難以開倉囤糧,更別說還債了。
這時候便只能把土地抵押給錢莊。
看似一個小小的息錢誘餌,會逐漸蠶食遙山縣貧戶大片土地。
宴緋雪垂眸思索着。
他背對着天光木窗,整個人像是與陰翳的牆壁混為一體。
淡漠的眼神随時吞沒陽光撒在背後的溫度,腰間柔順絲滑的青絲都泛着冰冷的光澤。
“老板娘?”王掌櫃見宴緋雪久久無話,神情還有些讓人冷的犯怵。
宴緋雪擡頭,嘴角挂着一絲笑意,“你去忙吧,我有請教的再叫你。”
王掌櫃出賬房後,宴緋雪呼了一口濁氣。
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
他定了片刻,也出了賬房。
在後廚、大堂随意逛逛和夥計聊天,而後又去菜市口逛了一圈。
秋日盈盈,落在宴緋雪的指尖,絲絲縷縷的秋風拂面而來,神清氣爽。
他又去糖人攤子,給孩子們買了各種精雕細琢的糖人。
一旁小男兒眼巴巴的望着他手上的糖人,那樣子和小栗兒嘴饞的時候差不多。
宴緋雪把手裏的糖人都給了那孩子。
果然他骨子裏還是很冷漠貪婪的,只是借着煙火溫情來包裹自己,好像他骨子裏真多了一絲溫暖。
或者,這也是為什麽旁人厭惡雲林,而他只是冷漠無感的原因。
因為他理解雲林的一切。
他們長久在黑暗淤泥裏仰望日頭。可終有一天得見天日,卻不能坦坦蕩蕩的做人。
皮相上等似好玉,但早已污穢入骨。
人性的兩面,沒有白微瀾在,他會下意識往陰暗方向沉溺。
不過,好在他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他想護好自己小家庭,想過美滿和諧的日子。
千千萬萬的農戶也是如此。
下雨了,城裏人會往家裏跑或者到處避雨。
但農戶不會,他們會扛着鋤頭半夜去油菜田裏疏通水渠,擔心澇壞了地根。
城裏百姓抱怨春雨陰綿,衣櫃發黴衣物發黃時,農戶說春雨貴如油,會抓緊時機趕着雨頭前把菜苗種下地。
酷暑難耐人人避暑買冰飲時,農戶必定欣喜頂着大太陽搶秋收。
城裏人盼着下雨解暑,而只要一場雨,可能會讓秋收在即的谷物發芽泡湯。
第二天,宴緋雪就帶着阿文來到了盛雪樓。
他在大堂點了幾名身強力壯的夥計。萬杏見狀問他要去幹什麽,笑說不是要砸場子吧。
去喜樂村的事情目前要保密,事情未成之前不宜聲張。
宴緋雪只說有點差事需要外幹。
而且點這些夥計也不會明目張膽帶去,不然很容易引起村民戒備警惕,這樣會加重取信村民的阻礙。
宴緋雪點完人後,剛準備出大堂,就見石階上站了十幾號精壯的漢子。
仔細一看都是衙役,只是粗麻短打看着像是打手一般。
一個領頭道,“夫人,白師爺囑咐,要小的們随您一同前去。”
“保證保護您的安全,一根頭發絲兒都不能少。”
宴緋雪身邊的阿文皺眉望着宴緋雪。
白微瀾只交代不管宴緋雪去什麽地方都要跟着,可這架勢是要闖龍潭虎穴嗎?
以白爺的性子竟然沒叫他阻止。
阿文見宴緋雪有些猶豫,開口道,“夫人讓他們跟着吧,也是白爺一片擔憂。”
宴緋雪點頭,既然這樣就不用帶夥計們去了。
夥計們一聽衙役都要去,那自然是有危險的地方啊。人肯定是多多益善,也要跟着宴緋雪去。
宴緋雪道,“人多勢衆,但我們不是去打架的,談生意講究和氣誠心。”
宴緋雪這樣說,夥計們只得無奈作罷。
不過有十幾名衙役跟着,應該也沒有問題。
去喜樂村用馬車得四五個時辰,但是跑馬的話兩個時辰。
縣署裏一共只有官馬四十匹,這下牽出了二十匹,路過縣衙前的百姓紛紛探究好奇。
來鏡明還有些擔憂,“要不再加派些衙役,要是遇到危險土匪怎麽辦。”
雲林後面聽到來鏡明從土匪窩回來,吓得晚飯都沒食欲。此時見宴緋雪自己還要去闖,又急又沒辦法張口。
宴緋雪自己決定的事情,旁人改變不了。
宴緋雪笑着對來鏡明道,“不用,這些陣勢已經夠大了,我怕到時候來大人又被參奏一本。”
來鏡明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此時也學了些圓滑變通。
他道,“本來喜樂村就是遙山縣一大隐患,現在白家幫忙解決問題,衙門自然要大力支持。”
一旁衙頭道,“就是,咱們雖然有私心,但也辦的是公差。要是夫人這次談妥了,喜樂村方圓百裏逐漸安定富足,是百姓之福。”
宴緋雪要趕在天黑前回來,此時也多閑聊,踩着馬蹬就上馬了。
剛剛一直在愣神的阿文見狀,驚訝住了,“夫人,你會騎馬?”
之前一直看夫人是被白爺抱着騎馬,完全沒見夫人自己單獨騎過。
宴緋雪拉着缰繩,摸摸黑馬的背脊,開口道,“很久沒騎了,不過昨天騎了會兒,沒問題。”
阿文懵懵點頭,不明白夫人會騎馬,為什麽還要在白爺面前裝不會。
宴緋雪自然是會騎馬的。
三年前逃出京城,兩方人馬追蹤。
果然人在困境下潛力無限,宴緋雪買了匹馬沒多久就學會了。
但是後面逃跑半路發現有了身孕,便不能再騎馬。他只能改馬車雇了夥計驅車緩行。
一路雖然颠簸翻山越嶺,但是肚子裏的小栗兒很聽話,他基本沒有妊娠反應。
正常吃吃喝喝看不出來有孕,除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外。
此時再次自己騎馬往事浮現,宴緋雪下意識摸了下肚子,平坦緊致,小栗兒也快四歲了。
兩人同房快半年,肚子也不見再有動靜。因為白微瀾受蘇刈影響,也不想他再生孩子了。
外加蘇大夫把生孩子的風險痛楚告知白微瀾,白微瀾更加堅定孩子已經夠多了,再有就吵得耳朵煩。
每次那事上,白微瀾都沒弄在裏面,即使再失控也咬牙弄在外面。
有時候宴緋雪見他額頭經脈都忍得辛苦,憐惜心疼讓他在裏面。但白微瀾每次都很堅決,只是後面弄就更兇了。
馬蹄聲噠噠,将宴緋雪從回憶喚出,眼裏有些笑意浮動。
在城裏不能疾馳,一路也夠招搖過市。
路過青樓前時,竟然有姑娘哥兒給宴緋雪丢絲絹。
身後衙役們一陣哄笑,大聲說這是白爺夫人。
不怪那些人認錯,宴緋雪馬上資儀不輸白微瀾,遠遠看可不是天人之姿青年才俊多風流。
出了城門,可以放馬馳騁了。
但衙役們都擔心宴緋雪騎術不佳,并未加快速度。
結果宴緋雪策馬揚鞭,英姿飒爽不輸男兒。
宴緋雪一身白色勁裝,青絲飛揚看得他們也心頭血熱,找到了幾分少年時的血性;紛紛策馬奔馳,一往無前朝土匪窩奔去。
塵土飛揚,噠噠聲響震徹山谷。
經過一線條夾壁峽谷,而後是湍急河流。
河流前出現四條小路,衙役一時間看着來鏡明給的輿圖,也不甚清楚。
十幾號人幹脆下馬,讓馬在河邊飲水,研究起路線來了。
幾人起了争執,宴緋雪也摸不準到底走哪條路線。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阿文開口,指了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
“這條?看着就不像啊。”一個衙役道。
但阿文很堅定,自己牽着馬走入了荊棘叢生雜草幾人高的小路。
宴緋雪見阿文篤定,也騎馬跟着進去了。
荊棘茅草太高,劃在衣服上呲呲聲響,不過宴緋雪帶了帷帽,臉倒是避開了劃傷。
沒走一會兒,荊棘越來越深,衙役們都開始抱怨懷疑。
但阿文默不作聲的開路,片刻鐘後,終于見到了車轱辘寬的山道。
衆人欣喜,一人一馬身上全是各種刺耳兒果子黏着,高興誇阿文倒是看路好手。
倒是宴緋雪看向阿文,若有所思。
一行人有沿着山路走了一會兒,到了崖邊拐角上坡處,根據輿圖顯示,再進去就是村子了。
宴緋雪道,“我帶阿文四個人一起進去,其餘人就再這裏等着。”
衙頭同意,“你們留下的人,時刻注意我放出的響箭。”
可留下的人馬沒等一會兒,約莫一刻鐘後,就隐約聽見牛角悶長聲響回蕩山谷。
“壞了,這個村子警惕戒備意識這麽強,這下果真是進賊窩了。”
十幾人慌忙騎馬朝村子趕去,出了遮陰山路視線豁然開朗。
天光大盛中,清晰可見山腰上下來好多百姓,各個扛着鋤頭拿着木棍,氣勢洶洶朝村口沖。
兩面深山裏還聽見村民敲鑼打鼓聲,只聽人大喊道,“有一群陌生人進村!”
這下可不好辦,村民早就發現了他們。
他們策馬趕去,對面村民已經兇悍包圍了宴緋雪等四人。
當了十幾年衙役,可從沒見識過這麽剽悍的村民。
衙役們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只覺得馬突突的直往前沖。
突然,原本還算冷靜的村民忽的騷動憤怒,準備拿石頭砸人。
這看得衙役們面色焦急,這答應了白爺護住夫人,這下事情辦砸了!
驚慌中細土揚揚,只見宴緋雪快速掉轉馬頭朝他們奔來。
白師爺的夫人還是醒靈的!
但宴緋雪卻把馬趕在路中間,自己下馬攔住了衙役們。
“下馬,你們就在這裏別動。”
十幾人頓時呆怔在馬背上,日頭灼熱的口幹舌燥,只胸腔急劇跳動的心跳還沒緩下來。
砰砰砰的直響。
“你們不下馬,村民始終有敵意談不攏,我有把握。”
原本村民還算理智的,但一看到驅馬前來的十幾壯漢,像是激怒似的,開始不由分說的暴怒。
宴緋雪把一群人攔住後,深吸一口氣,摸了摸腰間的匕首,轉頭跨馬。擡頭,只見人群把阿文三人包圍了起來。
宴緋雪趕緊騎馬趕去,臨近人群的時候下馬,疾步走去,卻被眼前的景象愣了下。
不過,好像也沒過于驚訝。
一群村民把阿文圍着,激動的眼淚閃動,各個褶子臉上撐開了驚喜的笑意。
阿文果然就是這個村子出來的。
宴緋雪路上就注意到了阿文的異常。
阿文平時話也少,但沒一路的緊繃沉默。
像是抵觸又像是熟稔的回村。
路上,原本是宴緋雪打前,後面不知不覺中阿文上了前。
宴緋雪還注意到,阿文每次都能驅馬避開坑窪或者石塊,顯然對路況很熟悉。
他當時就懷疑,難道阿文就是從這個村子出來的?
可是為什麽會成為黑市的奴仆?
白微瀾說他是在鬥獸場裏看到阿文,然後買下來的。
說是鬥獸場也不算是,就是一個小小的籠子裏,一人一野狗,進行活命的訓練。
多次活下來後,就會把人運送至富庶的地方供人玩樂。
宴緋雪看着一群人圍着阿文,還有好些原本躲在村口裏的孩子見狀,紛紛驚喜大喊阿文哥哥。
宴緋雪站在一旁沒打擾,同行的衙役驚愣中緩緩收了腰刀。
“阿文啊,這麽多年你去哪裏了。村長找了你好多年啊,你娘眼睛都要哭瞎了。”阿文族叔眼淚婆娑道。
“真的是阿文!大家都以為你死了,還給你立衣冠冢,結果被村長掀開指着鼻子罵好久。”阿文曾經的玩伴,狠狠拍着阿文肩膀道。
“阿文長大了,高了壯了,看起來身手也不錯。”一個教過阿文皮毛武功的大叔道。
阿文默默不言語,看得一旁村民着急又高興。
不一會兒,阿文的爹拄着拐杖趕來了。
恍惚是一個耄耋斑白的老者,村裏人喊他村長。
阿文爹先是圍着阿文定定看了一圈,旁人見他不敢相信,指着阿文唇裂說,這就是阿文啊。
阿文爹眼眶立即濕潤,而後舉起拐杖就準備打阿文。
村民見狀紛紛拉扯勸架。
“孩子都回來了,你還打人幹什麽。”
“是啊,阿文也活得好好的,你們這輩子心願完成了。”
一群人拉架中,阿文終于開口道,“我是帶着夫人來的,他有事找村長。”
村民聽阿文管他爹喊村長,這孩子性子還是那麽執拗一根筋。
不過能讓阿文帶來村子的,定也不是壞人。
村民這才看向宴緋雪,好像灰蒙蒙的土路上冒出了綠油油的菜苗。
溪水叮當,春山含笑。
宴緋雪開口道,“我是阿文的東家,宴緋雪。”
村民一陣打量後,露出疑惑的神情。
不過見阿文開始一直護着這人,倒也露出友善的笑意。
阿文爹道,“進村子說吧。”
一路上,阿文爹和阿文中間沒人,但隔的老遠寬。
兩父子之間還是有很深的隔閡。
村民見後面十幾號精壯漢子跟來,也默許了。
這村口用石頭壘砌了高牆,上面有瞭望臺,一旁還架着大鼓和系着紅綢的牛角。
只是風雨浸染,一切都顯得頹敗的破舊。
村口兩邊還有栅欄,進村裏還有竹尖尖陷阱,還有好些套野豬用的獸夾。
果真是土匪窩。
衙役們忍不住摸腰間彎刀。
不過見宴緋雪神情坦蕩,他們也就先按兵不動了。
村長家臨河,用石頭砌成的瓦屋。
院子很大,但沒有栅欄,下面就是奔湧的大河。
此時秋水緩闊,河面悠悠娴靜。
阿文娘聽見門外漢子大聲嚷嚷阿文回來了,一開始不信;聽見衆人腳步聲出門的時候,手裏還拿着菜刀。
結果一出門,母子相對,丢了菜刀,兩人抱一起哭了。
農家沒那麽多凳子,一般都是從大河裏撈些石頭坐着。
或者從山上挖一些老樹樁子,再用刨子刨光面,就是一個凳子了。
此時宴緋雪也跟着村民坐在了石頭上。
縣城裏餘熱陣曬,但這裏卻涼風習習像是春日惬意,一旁河水嘩嘩清亮的很。
村子人都圍着阿文熱切的問東問西;但阿文那反應,如同之前宴緋雪問他來歷一樣,支支吾吾不肯說。
宴緋雪看看中午日頭,着急天黑回家,但此時也不能心急催促。
只能靜靜看着一群人喧鬧、驚喜、感嘆。
阿文爹見阿文被一群人包圍,在外面默默看了一會兒後,自己搬着椅子坐到了宴緋雪旁邊,中間隔着近兩人的距離。
宴緋雪這才看清老者,原本恍惚的孱弱老态好像是之前的錯覺。他兩眼銳光鷹鈎鼻,斑白的頭發似乎顯得更加精神矍铄。
好像年紀也不過四十,卻白了滿頭。
阿文爹見宴緋雪看他,抽了一口旱煙道,“你是阿文的東家,你這次來是做什麽?”
阿文爹精明的眼裏滿是戒備的探究,宴緋雪坦坦蕩蕩直視。正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一群孩子打斷了他們。
孩子們小的五六歲,大的七八歲,一個個像是猴子似的往阿文爹身上爬。
“村長叔叔,你不要罵阿文哥哥好不好。”
“對啊,阿文哥哥每次回村子都會給我們帶吃的。”
“阿文哥哥是最好的哥哥,我們不允許村長罵他。”
孩子叽叽喳喳說起這個,一旁村民也扭頭對村長道,“阿文是個好孩子,上次我家男人被蛇咬了,還是他從城裏捎來的藥。”
“對啊,他還買了饴糖給老人吃。”
“我家他也送了秋衣。”
這七嘴八舌說着阿文的好,阿文爹先是一愣,而後沉默的吸了一口旱煙。
宴緋雪意識到村子有人知道阿文回來了,但是都瞞着阿文爹。
原本以為是阿文和他爹之間的矛盾,現在看來,村民很多人是支持阿文的。
宴緋雪直覺這個矛盾很重要。
這時,宴緋雪似不經意間開口,“原來是這樣啊。”
“難怪阿文一雙鞋子比旁人爛的快,上好的料子一個月就冒腳指頭,原來是常常連夜跑山路。”
“平時就在納悶,阿文的月錢三兩加平時一些額外補貼,每個月基本七八兩,怎麽阿文連雙鞋子都舍不得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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