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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縣令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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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令宴會

    這次縣令邀請的都是城內各行各業的行首。

    河幫的李家、絲綢生意的季家、米鋪的林家還有其他行首一共八個人。

    這些人家都是富了幾代的錦衣玉食,雲林為了這天招待,做足了功課。嘴角對着銅鏡練習多次,想從禮儀規矩上擺出官與商的差別。

    結果他剛端好縣令夫人的架子,笑容才揚在嘴角,就見到了意想不到又最不想見到的人。

    四目相對,兩人都很詫異。

    但宴緋雪目光平靜移開,只見來鏡明見到白微瀾面帶喜悅。尤其見白微瀾提了只活野雞很開心,稱那只眼珠子呆呆愣愣的野雞稱有古人名士之風。

    來鏡明爽朗的笑聲遮掩了雲林的驚慌,雲林捏着手帕,問來鏡明這又是什麽典故。

    “古人名士往來送野雞,因為野雞節氣凜然,被捉住寧願一死都不願屈服。”

    雲林扯着嘴角故作輕松笑道,“那這只活野雞又是怎麽捉到的。”

    上任縣令很是貪圖享樂,這縣署後院修整的很氣派,只是來鏡明搬入後,多了些山野炊煙的氣息。

    天氣晴好,兩桌飯菜就直接擺在院子裏,家眷和男人們各一桌。

    院子裏也不見什麽丫鬟仆役,就兩個老妪在竈房裏忙裏忙外。

    桌上的飯菜都是些蘿蔔青菜,堪稱正真意義上的粗茶淡飯。

    縣衙沒有錢,來鏡明又一固執的不聽雲林的勸,不肯要富商們出錢招待,雲林就只能拿平常招待了。

    為此,雲林沒少在來鏡明耳邊抱怨,怕被商戶看貶了去。

    來鏡明安慰他沒事,就是大殿會試,聖上開的夥食也簡單的很。早上四個饅頭一碗湯,中午四個薄餅加一個梨一巡茶。

    天家尚且如此節儉,他們這些為父母官的,更應該體恤百姓。

    他見雲林覺得拿不出手,特意哄他,翻開那本被兩人磨的邊角發黃的冊子。

    你看這裏說的,上位者賜的一盞茶都不是普通的茶水。

    雲林點頭,這些不過是四民之末的商人,能得到縣令的招待這也是天大的福氣。

    即使如此,當雲林見周圍的富商家眷都是身穿绫羅綢緞,自己這身棉紗的朱柿色還是太寒酸了。

    就連一旁宴緋雪都比他穿的好,一身月光錦緞散發着流水般的光澤,襯的他姿容更盛。

    周圍家眷們雖然一直誇他雲林如何貌美好福氣,但是目光卻頻頻朝宴緋雪看去。

    雲林手捏着衣角,棉紗容易發皺,只捏一會兒,他就回神不着痕跡的撫平。他強顏歡笑的陪着人聊天應酬,但內心卻極不平靜。

    為什麽從小到大都是宴緋雪搶他的風頭。

    為什麽他現在是官夫人了,宴緋雪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商人家眷,為什麽還是這樣光彩奪目。

    雲林內心不平積郁更盛,此時想到自己丈夫一直對白微瀾誇上天了,還隐隐有招攬之意.

    他心裏五味雜陳,煩悶逐漸占了上風。

    雲林心思敏感的彎彎繞繞打着死結,宴緋雪和一桌子家眷們談笑風生,氣氛逐漸熱絡起來。

    與家眷輕松惬意不同,一旁男人的飯桌上,吃的如同嚼蠟。

    除了李潤竹和白微瀾之外,其人心裏七上八下的,送入口的哪知道是蘿蔔還是白菜。

    這縣衙富貴大氣,都各個門上都貼了紅字對聯。用紙還是最便宜的生宣,處處透着與這衙門不符的局促。

    儀門上貼的廉潔清風對聯,以及縣令這身粗布打扮,還有這一桌子清湯寡水的飯菜,看起來都別有深意。

    這不是明擺着暗示他們,衙門缺錢,要向他們商戶要錢嗎。

    不過這些把戲他們熟門熟路,雖然肉疼但還是有所準備。

    衙署對面的秦家老板,起身給縣令敬酒,縣令一副心無旁骛吃飯,連番敬酒被推辭了。

    這下看得衆人內心更是惴惴不安,這怕不是要從他們身上咬塊肥肉掉下來。

    果然,只聽來鏡明放下筷子,拿出巾帕擦嘴,然後慢慢道,“這次喊大家來,主要是趙家一事牽連甚廣……”

    一聽縣令這般說,桌上幾人都提心吊膽起來。這擺明了就是鴻門宴,心知開始要花錢打點關系,不然縣令正好接着這個由頭借題發揮。

    只白微瀾和李潤竹面色悠閑,一派鎮定的看向縣令。

    氣勢就是你來我往,原本來鏡明還有些強裝鎮定,此時見老板們面色露了拘謹,自然明白了這些人手底下都不幹淨,牽扯頗多。

    他借機一番敲打後,又說今後城內的安定富足都要大家齊心協力,還借機當衆把李家立為表率,成為衆商行之首。

    老板們紛紛祝賀李潤竹,同時又拍了一頓馬屁,說有來縣令是遙山縣的福氣。

    但說來說去,衆人都不敢碰趙家這敏感詞。

    趙家在城中行業涉及頗廣,這一倒臺,河幫勢力被李家侵吞;米鋪行業被林家收購;其他行業鋪子也被趁機賤賣還債。

    總之,趙家經營百年的基業,瞬間被城內其他幾家吃幹抹淨。

    與此同時,林家還發動其他幾家商號老板,一起抵制李家引來的來鳳州油菜籽加工的老板,不讓他們在遙山縣落腳。

    但從來縣令的角度來說,這就是惡性競争,影響市面繁榮,減少了賦稅來源和百姓糊口養家的機會。

    此時經過一番敲打後,林家試探開口了。

    “趙家米鋪抵債給了我林家,我準備再新開幾個分號鋪子,但是有心無力雜物太多經營吃力,我想出本金,請縣令派手下人指導新鋪子經營,盈利我們對半分。”

    這不就是明晃晃的給來鏡明送錢嗎?

    衆人心裏吸了口氣,送錢是要送的,但是林家這口子開太大了。

    這可難為了他們。

    不過林家此時也是沒辦法,之前連同趙家一起上漲米價。之後又連同其他商號抵制來鳳州的商人落腳。種種行為,都已經上了縣令的黑名單上。

    林家肉疼,但是面色極為誠懇,“說來也是想借借縣令的威勢,這樣,鋪子開展也順利些,一些地痞就不敢找茬了。”

    雲林這一桌都沒了寒暄的動靜,各個聽着隔壁桌的談話聲。

    宴緋雪看了雲林一眼,只見他面露喜色,雖然極力收斂,但是習慣性的小動作還是出賣了他。

    雲林興奮的時候會盤手指節抑制躁動。

    不過雲林還沒高興的太久,就聽來鏡明拒絕了。

    “你的心意我領了,身為父母官自會庇護一方百姓安居樂業,銀子就不必送了。”

    來鏡明挑明了話頭,衆人心裏也摸不準,只又是一頓奉承話。

    一頓飯後,男人們還在聊正事,家眷這邊場面話說的翻來覆去。最後一人提出能不能參觀下縣令老爺的後花園。

    上一任縣令極盡奢侈,從各個商號裏收刮了好大筆銀子,來修葺院子。

    他們這些人出了銀子,倒一次機會都沒看着。剛好今天來了,正好瞧瞧到底如何。

    雲林一聽幾人要逛園子,自是欣然同意。

    他一開始覺得飯菜準備的簡陋,自己衣着一對比又顯得寒酸,心裏有些郁結卑怯。

    但聽到那些富商老板都巴結他男人,果然再有錢又怎麽樣,士農工商,生意人再有錢也幹不過有權的。

    他挺起了腰板,也想要讓衆人見識見識漂亮園子,讓人知道縣衙裏的園子比他們的更加大氣美觀。

    園子柳樹成蔭奇花異草競相争豔,在一聲聲贊嘆中,雲林才知道就連池子裏的金魚都是好幾兩一條的。

    園子移步換景,從各個角度看都是一副精雕細琢的山水畫。

    一衆衣着華麗的夫郎夫人走在其中,倒像是步入名仕筆下的山水仕女圖。

    雲林見衆人視線忍不住看宴緋雪,想着自己這身有些樸素,便找個借口說吩咐下人端些果盤來。

    實際上是趁機翻箱倒櫃找衣服,撐場子。

    見雲林走後,幾個家眷都噗嗤笑出了聲。

    “你們剛剛瞧見他那眼神沒,倒不像是這園子的主人,咱們說個什麽他都驚喜的厲害。像是丫鬟頭一次見世面,撿到寶貝一樣。”

    “是啊,我看就是窮苦寒酸人家出來的,沒一點見識就算了,還硬打腫臉充胖子,說自己頭上的玉釵什麽手藝多麽流行難得。”

    “對啊,你這麽一說我就奇怪了,他一身打扮吧,也挑不出錯,但都是三年前流行的款式啊。”

    三年前,不正是雲林和宴緋雪分開,兩人各自離京的時候。

    “還有啊,他那雙手啊,糙的比我身邊的丫鬟還粗。一看就沒少幹苦活。”

    “他們一家子這麽窮,估計比上個縣令更加貪的厲害。”

    一片翡翠水色湖面被叽叽喳喳的聲音擾亂,宴緋雪眼裏閃過不悅,他出聲道,“還是慎言,這畢竟是在縣署。”

    “來縣令為官清正,他夫人也極力操持款待我們,有這樣的父母官是遙山縣的氣運。”

    衆人見他這樣嚴肅,準備開始打笑他,人都不在拍什麽馬屁。但又下意識朝四周掃了下,擔心人去而複返被聽了去。

    一再确認人沒來後,林家夫郎揶揄道,“白夫人和縣令夫人認識嗎,背後還給人說好話。”

    “不認識。”

    一人附和道,“也是,看你們樣子,就不像是有交際的。”

    “對啊,現在城內誰不知道白兄弟人中龍鳳,就連李家都得禮讓三份呢。”

    林家夫郎這話當着宴緋雪和李潤竹弟弟的面說出來,明顯是想挑撥兩家關系。

    李家哥兒年歲與宴緋雪相仿,柳葉眉似劍,瓜子臉不顯柔弱,反倒透着練家子的飒爽。

    他道,“當然得禮讓三分,白兄一家人永遠是我李家的座上賓,不說我李家,你們幾家難道不也是這樣?”

    “玩什麽挑撥離間的幼稚把戲。”

    李家弟弟李止的性子,倒是與李潤竹的溫潤相反,十分火爆。

    李止當衆呵斥,幾個商戶家眷也都不敢說什麽了,更何況他說的都是真的。

    白微瀾已經成為他們男人嘴裏,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名字了。

    要是敵對就是趙家的下場,要是盟友就是李家的下場。

    選擇一目了然,對白微瀾又敬又畏。

    宴緋雪見氣氛凝滞,笑笑道,“有錢大家都一起賺嘛,只有市面活躍起來,這錢才能滾起來。”

    這道理還是他跟着白微瀾學的,這些商戶家眷平時就負責吃喝玩樂享受,此時聽宴緋雪說話大氣,都不免正視幾分。

    “哎呀,我說白夫人怎麽瞧着這麽眼熟。”

    林家夫郎仔細瞧了宴緋雪幾眼後,驚訝道,“你是不是元宵節那天擺攤畫妝面的。”

    他這一說,周圍人都驚嘆起來了。

    一人道,“難怪說這屆花魁人家都不買賬,難怪是看到白夫人這等姿容絕色了。”

    那林夫人指責道,“你怎麽能拿白夫人和人花魁比。”

    “啊,抱歉,無心冒犯,我只是單純覺得白夫人容貌無雙。”

    這麽一說,周圍人都笑起來了,宴緋雪也擺手說自己不在意。

    “說起來,白夫人的手藝真是罕見,簡直化腐朽為神奇。”

    一說到妝面,這幾位家眷不管夫人還是夫郎都敷了脂粉,但仍就不及宴緋雪素顏膚若凝脂。

    此時紛紛問宴緋雪怎麽保養的,妝面如何畫的。

    宴緋雪自然耐心解答,今後要人家掏銀子的,此時正好趁機熟稔下。

    雲林躲在假山後,臉色郁怒。那幾個富商家眷的奚落刺耳不散,又見他們此時都圍着宴緋雪有說有笑。

    宴緋雪仍舊走到哪裏都是衆星拱月,明明他才是這裏地位最高的。

    他明明都是縣令夫人了,早就擺脫宴緋雪的陰影了,為什麽大家還是看不到他。

    他像老鼠一樣躲在假山後面,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

    旁人譏笑他土包子小老鼠,只有宴緋雪路過幫他解圍,然後帶着他玩。光的周圍就是陰暗,而他從此也活在了宴緋雪的陰影下。

    為什麽他努力活着,到頭來還是碰見了宴緋雪。

    雲林下意識揪着手指頭,身上這件新換的藕粉色衣角也被揉的皺巴巴的。

    沒了他的幾人裏,氣氛格外融洽。宴緋雪總能把氣氛掌握的很好,帶着輕松又令人挪不開眼的自信。

    “诶,你們看,湖面溜出來幾只黑不溜秋的東西,那是什麽?”

    幾個人都不知道,唯獨宴緋雪道,“那是小秧雞。”

    “白夫人連這個都知道啊。”

    “鄉裏發水沖出來幾只,我家那位就撿了幾只讓孩子們養着玩兒。”

    “你們家這日子聽起來好悠閑惬意,我們家那男人,一天嘴邊淨是挂着生意,孩子生辰都不記得。”

    “是啊,聽說白爺非常疼夫郎孩子的,今日見着了,果然如此。”

    “是啊,在旁桌子吃飯,他視線一直落在白夫人身上,我看要不是隔了兩桌,白爺已經夾菜給白夫人了。”

    宴緋雪聽着左一個白夫人右一個白夫人,陌生又覺得不錯。

    要是白微瀾聽見旁人這樣喊他,怕是高興的搖尾巴。

    宴緋雪見旁人越發好奇他們夫夫倆的事情,便把話題不着痕跡的引入村子生活。

    “哎,白夫人,你這點子還真不錯,改明兒我也把雞蛋殼揉碎埋在我的花圃裏。”

    “這雙手真的是,完全看不出來幹農活的啊,你到底是怎麽保養的。這麽細膩嫩白的。”

    雲林心裏酸的不行,為什麽宴緋雪即使談論自己在鄉裏種菜的經驗,那些人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哎呀,這縣令夫人怎麽去了那麽久還不來啊。”

    雲林正準備收了臉色,邁出步子,可下一刻就僵硬在了原地。他耳邊響起嗡嗡的轟鳴聲,但那聲音清晰入耳。

    林家夫郎四處瞧了眼,低聲道,“白夫人,你準備給縣令夫人送什麽禮品。”

    他這樣一問,周圍人都一臉好奇,李止還好心提醒道,“別看縣令大人這布衣做派,他不收禮,但是他夫人可來者不拒,獅子大開口。”

    “我們也摸不清這到底什麽門路,這回來,私底下都帶着了小禮盒呢。”

    宴緋雪頓了片刻,心裏困惑解開了。

    他就說縣令這樣清水衙門風氣,連奴仆都裁減了,只留一兩個老妪。

    這樣節儉的作風,雲林怎麽能一口氣拿出一百兩給他。

    原來是他背着來鏡明偷偷收禮。

    宴緋雪凝重的面色落在躲着偷看的雲林眼裏,他下意識哆嗦了一下。但又覺得自己沒錯,今非昔比,他憑什麽能管到自己頭上。

    他心底找了千百個理由,但是再也邁不開腳,身子還使勁兒貼在假山縫隙裏,像是怕見光似的。

    湖邊的幾人見天色不早了,男人們的正事應該也聊的差不多了,便準備去院子找縣令夫人告辭。

    宴緋雪跟着回走了幾步,停了下來,“你們先去吧,我去湖邊采一株水草。”

    衆人點頭,羨慕宴緋雪有這份心思,家裏氣氛一定很不錯。

    剛剛那野秧雞很喜歡戳水草吃,想來宴緋雪也是摘上一株,回去丢他們池子養着。

    宴緋雪來到湖邊摘了水草,他剛剛轉身,就見假山後雲林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出來了。

    雲林看到宴緋雪還吓得一跳,膝蓋都彎曲了。他剛才游神只以為人全都走了,才敢出來。

    沒想到,還是見到了最不想見到的人。

    雲林陰鸷着臉道,“你全聽到了。”

    見宴緋雪冷淡的看着他,有些難以控制的崩潰道,“我就是到處丢人現眼,你開心了嗎?”

    宴緋雪有禮道,“我不知道縣令夫人在說什麽。”

    雲林定定望着宴緋雪,見他手裏還拎着水草,心裏複雜十分不是滋味。

    宴緋雪就是這樣,對一個人好的時候,出門在外都會惦記着。

    曾經他偷偷跑出去,回來一定也會給自己買梅子糕,只是現在冷冷的喊他縣令夫人。

    “你真要這樣嗎?你真的忍心把我當陌生人?”

    宴緋雪見雲林有些激動瘋瘋癫癫語無倫次,微微點頭算是行禮告辭準備走。

    但雲林見他這樣,也不知道發什麽瘋,跑上去扯着宴緋雪的手臂不讓他走。

    “宴哥哥,你不會笑我的對不對。”

    “他們都是賺的髒兮兮的銀子,我收一點怎麽了。”

    “我男人不收他們膽戰心驚,我收了他們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背地說三道四奚落我。”

    “他們都是奸商,背後敢笑話我,明天我就叫我丈夫抄了他們家。”

    宴緋雪見他激動的眼角的淚水都出來了,神色有些發懵的不清醒。

    這種刻在骨子裏的生理反應,不管雲林如何變,這習慣倒是跟了一輩子。

    宴緋雪從袖口扯出一條巾帕丢在雲林的懷裏,不容拒絕的看着那祈求的雙眼,一根根掰開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

    “我們并不認識,夫人怕是激動認錯人了。”

    宴緋雪走後,雲林定在原地,眼淚撲簌簌的流。

    他只想過好日子有錯嗎他想報仇有錯嗎?

    為什麽他現在不高興不為他欣喜,反而一臉厭惡的看着。

    雲林腦袋裏紛紛擾擾有些炸亂的頭疼,但是宴緋雪卻知道他內心怎麽想的。

    既怕他過的好又怕他過的不好。

    既想和他相認但又怕他洩露過往。

    他現在更是一步步走向犯錯邊緣,這樣的雲林和來鏡明顯然是兩路人。

    即使有情分,最後也會被消磨殆盡。

    與這邊不歡而散的氣氛不同,男人那邊賓客散的只留李潤竹和白微瀾了。

    來鏡明特意把兩人留下來,就是對白微瀾起了招攬之心。

    他目前遇到的幾個問題,白微瀾都給出了具體可行的建議,頓時豁然開朗起來。

    來鏡明道,“現在城裏賭博已成風氣,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平時衙役去抓捕往往落空。我知道遙山縣屬于水鄉,那些賭博頭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躲進船上,神出鬼沒抓不了。”

    李潤竹道,“我倒是聽說好幾處荒廢的河道都設有攤點。”

    來鏡明嘆了口氣,“我之前就悄悄摸過去,現場一片狼藉,顯然又臨時換了個窩點。”

    白微瀾聽後,倒是開口說了一個不相關的話題,“本縣的童生考試倒是十幾年沒舉行了。”

    “都說耕讀傳家,讀書知禮。現在賭博蔚然成風,和十幾年荒廢的學院也是有原因的。”

    “不過,要說冒頭引起的,怕是趙家倒下的原因。”

    遙山縣戶籍在冊人丁共三萬一千多人,光是趙家招攬工人就有兩千九百多名。這趙家倒下,大量百姓失業,難免造成社會動蕩。

    此時失業的百姓只是眼紅白微瀾賭贏了一千兩,掀起了賭博風潮,雖然影響不好,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動蕩緩沖作用。

    要是這些人直接燒殺搶劫或者落草為寇,對來鏡明更是一個挑戰。

    白微瀾明白這點,來鏡明也明白。

    所以此時召集白微瀾商議,也是想趁剛起苗頭把風氣掰正。

    來鏡明道,“白兄有何高見。”

    來鏡明初出茅廬,還保持着讀書人的謙謙君子作風,一腔熱血想管理好一方百姓安居樂業。

    白微瀾雖胸無大志,但也是十五歲瞎編官宦指南的人,他雖做不到這等憂國憂民,但是對這類人還是很敬佩。

    雖說沒想到宴緋雪那讨厭的故人,就是來鏡明的夫郎。但私人恩怨與來鏡明的赤誠憂民對比,是兩碼事。

    他此時也毫無保留說出自己的計策。

    “增加百姓就業機會,這路子就在眼前,只是林家聯合衆商家抵制來鳳州商號紮根,這個需要官府政策扶持和李兄開路引導。”

    這一點與來鏡明想的不謀而合。李潤竹也正有此意,畢竟他最開始就是借助來鳳州的人斷了趙家的財路。

    此時斷沒有過河拆橋的道理。

    李潤竹道,“這點放心,我會全力協助。”

    李潤竹甚至想了一下,“白兄,你當初莫非給我支招引入來鳳州商號的時候,就想到了趙家倒塌後,遙山縣還需要他們的地方?”

    沒等白微瀾搖頭,一旁來鏡明就舉起酒杯,“白兄果然一步看十步,雖是賺錢但胸有仁義,不至于原本趙家倒下後工人沒有飯吃。”

    不管是不是,高帽子架在這裏,一般人都點頭笑納了。

    但白微瀾道,“不是,我沒你們想的大義人善。”

    李潤竹早就習慣了白微瀾那不買賬的性子,也不覺得尴尬。只是此時有些擔心的看了眼來縣令。

    這好歹是一縣之主,怎麽也不給面子。

    但是來鏡明非但沒生氣,反而越發覺得白微瀾是古籍裏說的真名仕正性情。對白微瀾興趣越發濃厚。

    “白兄好魄力,堅定本性實屬難得。”

    “這無業游民有事情做後,自然沒時間聚集賭博了。可是,目前外地商號落腳招納工人需要時間,就怕這個空隙間,賭博風氣越發不可控制。”

    來鏡明有些頭疼,這抓又抓不住,每次捕快領了案子是有津貼的,相當于每次拿銀子不見效果。

    而且,他還打算削減定額衙役,想徹底根除這人浮于事屍位素餐的風氣。

    衙役俸祿不用說也是一再縮減,之前試着開除了幾個勞績差的衙役,結果引起底下人反抗,辦事越發拖拉沒有效率。

    白微瀾道,“我倒是有個點子,只是再說之前,還有個請求想請來縣令同意。”

    “什麽請求?”

    “想請來縣令配合我演一出戲,關乎衙役張石林的。”

    “張石林?這個衙役我有點印象,為人很是殷勤圓滑,他怎麽了?”

    白微瀾說了張石林的行跡後,來鏡明手拍了下桌子,生氣道,“這種惡吏,我斷容不得他。”

    “放心,這件事,我一定配合。”

    白微瀾道,“說來這件事,也和抓捕賭博的法子相關。”

    來鏡明聽後,沉默了良久,半晌佩服道,“這豈止一箭雙雕啊,簡直一件三雕。”

    “果然,白兄不愧是人中諸葛,與李兄合謀扳倒趙家的人才。”

    李潤竹連連道,“我全是倚仗白兄。”

    怕是今後,白微瀾更是名震一方。

    原本城裏只聽聞白微瀾事跡心生戒備,今天這頓飯吃完,見縣令對白微瀾如此賞識,越發覺得白微瀾當得起一聲白爺。

    李潤竹給兩人添酒,清酒滿杯,卻突然想起之前林老板等人給縣令倒酒,縣令推辭了。

    他此時想起來,面色頓了下找補道,“哎呀,一時聽兩位聊上頭了,受益匪淺,頓時興奮的忘記來縣令不飲酒。”

    來縣令手掌一揮,“沒事,人生難得知己,把酒言歡。”

    來鏡明舉起酒杯準備和白微瀾碰杯,白微瀾卻拱手道,“抱歉,我不能飲酒,回去還得騎馬帶着眷內。”

    李潤竹面色一陣凝滞,來鏡明這人卻越發神采飛揚,拍着桌子,尚未飲酒卻有些酣暢,“好,不愧有名士之風,灑脫不羁不拘泥外物!”

    ……李潤竹有些恍惚。

    一桌子酒菜已經被撤走,他們在亭子裏閑談四海,不遠處花園裏的春蟬已經開始嘶鳴。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瞞兩位說,我也是第一次做官。”

    “來的時候忐忑的不行,我自己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冷不丁要和你們這些從小在名利場上打滾的人打交道,我和我家夫郎都犯怵,連夜買了書籍做參考指導,才沒兩眼摸瞎。”

    蟬鳴扯着嗓子嘶鳴,夕陽落在來鏡明臉上紅撲撲的,就連眼底都不再清明,帶着點毫無防備的傾訴。

    李潤竹和白微瀾對視一眼,靜靜聽着。

    “你知道我們怎麽來的嗎,從老家來這裏一路跋山涉水,中途實在沒錢了,就搭運貨的倉板裏擠了四天三夜,我和我家夫郎腳在木板上蜷縮久了,半夜都會麻痹醒來。”

    “下船的時候不僅腿腫了,就連官服都帶着鹹腥味兒……”

    白微瀾半晌道,“來縣令不飲酒是對的。”

    李潤竹乍然聽見還有這樣慘的官,一時間語塞吃驚,只得點頭附和白微瀾。

    “你說,來縣令酒醒後還記不記得這段話?”

    白微瀾搖頭,“我哪知道。”

    李潤竹看着還在叨叨絮絮的縣令,正閉着眼睛背《鹽鐵輪》。

    他開口道,“看來遙山縣真的要改頭換面迎來新天地了。”

    白微瀾不語。

    鳥雀歸巢,怎麽宴緋雪還在後院子沒出來。

    白微瀾正準備起身的時候,來鏡明一把抓住白微瀾的袖子。

    涼風吹來,醉醺醺的半睜着眼睛,“你說怎麽才能做好一個縣令?”“寒窗苦讀數十載,貨與帝王家算什麽狗屁,讀書人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他見白微瀾皺着眉頭看他,松了袖子,但目光直盯盯的看着白微瀾,“你說要怎麽才能做好一個縣令!”

    這平時清正有禮的來縣令,一醉酒就變成了不羁離經叛道的性子,難怪處處對白微瀾另眼相看。

    李潤竹感嘆着是不是讀書太過壓抑,把性子憋悶壞了,才一杯酒就醉的颠三倒四的,說出要砍頭的話。

    要不是李潤竹拉着來鏡明,他此時定要擲杯做擊缶,高聲吟唱直抒胸臆了。

    見來鏡明一直盯着白微瀾追問,白微瀾還是不理不睬的帶着點嫌棄。

    李潤竹沒辦法,開口勸道,“白兄,來縣令如此赤誠以知己相稱,你就是說出來自己關于如何做縣令的言辭,來縣令酒醒後定不怪罪你言論僭越。”

    腦子簡直有病。

    白微瀾長呵了聲,肩膀懶散的靠在太師椅靠背上,手指捏着眉間壓抑着脾氣。

    一個小小的縣令,他既然有點子幫他坐穩,既然也有辦法讓他四面楚歌铩羽而歸。

    只是,來鏡明這個人不讨厭,還有點天真幼稚的幻想。

    眼見來鏡明又在耳邊叨叨問,白微瀾不耐煩的背着《歷朝通典》道,“一縣之政令,平賦役,聽治訟,興教化,厲風俗,凡養老祀神、貢士讀法……”①

    來鏡明不鬧了,安靜的端坐身體,閉着眼睛搖頭晃腦,接着道,“皆躬親厥職而勤理之。”

    “寄以地方,寄以百姓,寄以城池府庫,寄以錢糧征收。”

    來鏡明說道這裏,眼神突然清明了。

    他看向白微瀾道,“不知白兄可願意做我幕僚,協助管理本縣賦稅經濟策略,開辟遙山縣財政稅源。”

    李潤竹一頓,看着滿臉紅通通但是目光如炬的來鏡明,一時間也不分不清,這到底是醉還是沒醉。

    但是來鏡明的招攬意思再明确不過。

    邀請白微瀾協助處理經濟稅務,這可是白身為官的一種歷練渠道。

    歷史上多少平民是幕僚出身,最後成了一代影響深遠的名臣。

    他們證明了,科舉不是唯一出路,只要腦子好,經世致用也能出人頭地。

    沒等李潤竹為白微瀾激動,只聽白微瀾道,“抱歉,我目前的目标是成為遙山縣首富。”

    他笑笑道,“成為遙山縣第一納稅大戶,這是不是也符合來縣令的目标?”

    此時遙山縣的首富李潤竹還坐着呢,但是白微瀾這樣說出來,他也沒覺得不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錢到了一定程度,賺錢就不再是賺錢,而是維護家族榮耀。

    但是,整個遙山城,誰不知道多虧了白微瀾背後助力,不然死的就是李家。

    “不知道白兄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麽?”來鏡明來了精神問道。

    這話屬實也問的過界,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酒意酣暢,來鏡明神色太過熱忱,白微瀾沉吟後如實開口。

    “趙家當鋪之前一直代替錢莊,但是只有存取款,我想開一家經營存兌、彙款、借貸、郵遞、車船票等業務在內的錢莊客棧綜合商號。”

    白微瀾一說完,李潤竹和來鏡明都驚訝頓住了。

    遙山縣一年往朝廷上報的賦稅僅三千兩稅銀,全縣年收入總和不過八千兩。

    李潤竹算了算往來商客以及市面銀錢的流通速度,他遲疑道,“這想法是很好,但是業務需求遠沒這麽多。不然以趙家的野心,如何不知道涉及這些業務。”

    倒是來鏡明沒有開口否決。他身為一縣之主,立足的角度自然是全縣。要是白微瀾這生意能成,鐵定能帶動遙山縣繁榮。

    況且,遙山縣雖然山水阻隔交道閉塞,但是從輿圖上來看,一旦打開交通,無疑是溝通南北橫貫東西的位置樞紐。

    目前的來鳳州為貨物轉換交易中心,那是因為遙山縣交通不能提供便利,往來商戶只能舍近求遠,落腳來鳳州了。

    白微瀾看中的怕就是這點。

    來鏡明越想越興奮,當即對白微瀾道,“你盡管放手去做,相關資質審核手續,不成問題。”

    三人聊到的歡暢,李潤竹不敢再給來鏡明倒酒。

    但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的飲酒下肚,連聲說好,然後極為賞識的和白微瀾對談。

    從興學教育、厘定稅收科目、碼頭關卡的榷稅、甚至最後河道疏浚、百姓地裏農作物種植等問題,整個聊下來遙山縣百廢待興。

    來鏡明一臉興奮的通紅,就連李潤竹,都好像突然找到了賺錢的意義。

    白微瀾雖沒濟世之心,但是此時也知無不言,對來鏡明和李潤竹的困惑給出自己的答案。

    最後,還是宴緋雪和雲林一起從後園子出來,幾人才發覺天色漸晚。

    來鏡明幾人聊的投機酣暢,他還以為雲林和宴緋雪單獨在一起這麽久也是一見如故。

    雲林和宴緋雪神情都看不出問題,最後在來縣令以為的賓主盡歡中,親自将人送出了儀門。

    來縣令雙手交後背,天上夕陽漸漸濃盛,月牙與星輝在淡淡冒頭。

    來鏡明還沉浸在幾人未來聯手一展抱負中,嘴裏一直念叨着剛剛說的話,仿佛百姓豐衣足食就在眼前。

    雲林不高興道,“你就這麽看中那個白微瀾嗎?他不過區區商戶,你現在是父母官!”

    來鏡明被吼的一怔,細看雲林才發現眼裏的委屈。

    “怎麽了,你為什麽一直對商戶意見如此大?”

    這話一語中的,可雲林沒辦法說出口。

    他恨不得天下商人都死絕。

    來鏡明只知道他是落魄宦官之後。

    卻不知道父親死後,家産被族人霸占不說,還引來惡毒的商人蒙騙他母親。

    讓他家債臺高築,最後不得不把他賣進樓裏抵債。

    從小錦衣玉食因為惡毒商人,他跌落泥潭,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此時見到來鏡明對一號商戶如此禮遇,心中更是氣不打一出來,憋悶又無法言說。

    “那白微瀾就真如此厲害嗎,讓你這麽整天挂在嘴邊?”

    來鏡明見雲林神情變化,不待他哄就轉而冷靜下來了,好聲道,“我倆初來此地,人生地不熟,很多公務要開展還少不得本地商戶支持。”

    “衆商戶看着是以李潤竹為首,但是他們實際上都看着白微瀾。”

    “白微瀾?他有這麽厲害?”

    “這麽說吧,林家聯合衆商號抵制來鳳州的商號進入遙山縣,怎麽不帶着衆人壓制白微瀾起勢?”

    “你這麽一說,好像是的。可能是白微瀾看着無心算計,毫無野心的樣子。”

    “哎,因為這些在人家白微瀾眼裏,完全不足為慮。”

    “有的人窮盡一生想賺個金屋銀窩,而他含着金湯匙出身,本可以繼承京城白家首富的地位,但是他說整垮就整垮。”

    “遙山縣百年經營的基業,就是因為趙潛運威脅白微瀾要審時度勢,結果白微瀾扭頭就支持李家,逆轉局勢,整垮了趙家。”

    “我這區區七品芝麻官,毫無根基還沒紮根,對于他來說要推掉易如反掌。”

    “所以,這類人看着沒野心,卻是最危險的。”

    “因為只要他想,就能出其不意,輕而易舉毀掉你。”

    “所以,城裏商戶都畏懼白微瀾,稱他一聲白爺。”

    “這種人只能做朋友不能做敵人。”

    來鏡明說着,沒聽見動靜,扭頭卻見雲林一臉震驚不可置信的樣子。

    “你說白微瀾,是京城的白大少爺?”

    來鏡明點頭,“他舅舅還是戶部侍郎。”

    白微瀾一手好牌打的稀爛(bushi)

    文中引用來自《清朝通典》上一章标了引用但是忘記說明,來自《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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