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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鬼
從縣署出來後,此時街上家家戶戶都燒起了飯菜,叮叮當當的砧板聲此起彼伏,默契又熱鬧。
白微瀾牽着馬,夕陽拉長兩人牽着的手,手臂一晃一晃的,神色頗有驕傲,哪還有縣署裏傲然冷淡的樣子。
他道,“媳婦兒,你知道嗎,那幾號商人看着送的瓜果,實際上裏面都是銀子。”
“飯後,來鏡明叫老妪洗洗端上桌子,結果那幾人臉色綠的不行。來鏡明先是剝開一個柚子,裏面是幾錠銀子,再剝開一個荔枝,裏面是幾粒金瓜子。”
“這偷偷摸摸行賄變成了公開處刑,來鏡明頓時臉色就僵了,言辭拒絕受賄。”
“我還在一旁點火呢,說這些人不安好心,轉頭反咬一口來縣令貪污,人家這仕途不就毀了嗎。”
白微瀾洋洋得意的翹着尾巴,可還是沒逗笑宴緋雪。
見宴緋雪一出縣署便有心事的樣子,白微瀾專門挑了覺得有趣的行賄烏龍,結果還是沒多大效果。
充滿煙火氣的街道裏,宴緋雪像是游離在外,神色有些強裝漠不關心的郁氣。
白微瀾看了宴緋雪一眼,倒是也沒追問。
追問出來的答案倒顯得自己無用了,還不如憑自己本事逗人開心。
這事兒八成估計是和那縣令夫郎有關。
沒想到宴緋雪之前的朋友,都出現在了遙山縣,真不知道這老天爺怎麽安排的緣分。
他牽着黑馬,瞥了眼宴緋雪蹙着的眉頭,白微瀾悄悄由主街拐進巷弄院子都不知道。
可下一刻,白微瀾後悔了這個決定。
只聽院牆內,響起哐當重物擊打聲,宴緋雪瞬間回神,一臉警惕的打量着陌生四周。
見白微瀾一臉猶豫,開口問道,“這是什麽地方,怎麽來這了。”
不過不待白微瀾懊悔回答,就聽院子裏響起熟悉的聲音,嗓音稚氣清脆頗有些外強中幹的怒吼。
“張石林,你再砸我鍋子試試!”
萬梨剛剛說完,就見張石林把爐子上的炖鍋掀翻在地上。
人喝的醉醺醺,掀鍋子的動作偏三倒四的,要是腳一崴,保證一臉撲進火爐上。
一旁婆母揪着手帕哎呦出聲,又擔憂不知道如何是好。
萬梨心疼道,“娘,那是我給你炖了一天的鹿茸湯啊。”
張石林打翻的藥膳,是萬梨辛辛苦苦收集好幾天才齊全,這簡直比打他還讓人難受和氣憤。
張石林在酒樓喝的臉頰坨紅,在同僚拱火聲中,越發覺得白天遭受到了侮辱和看輕。
他張石林多威風,城裏各商鋪攤販,誰一見他不恭恭敬敬?邀請宴緋雪兩人來家裏結果被拒絕了,覺得自尊受損,回到家裏就發酒瘋。
還連聲質問萬梨是不是知道白微瀾真實身份,故意不告訴他,就是連同外人一起來看他笑話。
他笑話白微瀾是破落戶,他自己不也是破落戶的外孫。
他京城的娘家裏生意失敗,躲債遇見了遙山縣的捕頭,老實人救美,最後兩人在一起了。
張石林爹說是捕頭,但是為人老實本分。一個月就二兩銀子,還沒有會來事的張石林一個捕快銀子多。
張石林孝順娘,但是厭惡爹。覺得他爹沒本事沒辦法給他們好日子,最後連自己這個兒子都不如。
他巴結上趙家,平時辦案子暗中受賄。時不時借着巡邏去商家收取治安稅費。完全一派匪患模樣,但是上任縣令根本不管。
短短三年期間,他利用職務便利從中飽私囊,周圍鄰裏見他都要喊張老爺。
不然,一個惹得他不高興,背後就随便給你按個名頭,帶着一群衙役來敲門。
但是随着新縣令上任,張石林收斂了很多,能鑽的漏洞也少了。
默許的成規陋習,更是被來鏡明命令修改。
比如最開始衙門來案子後,衙役可以去戶房登記申領辦案津貼。這津貼根據申報的案子等級大小,包含了通勤、夥食和必要傷藥費。
但是因為三班六房開支并不相通,各做各的賬本,衙役又可以轉頭去糧科領幾日飯貼。
來鏡明上任後重新理定章程,把各類公務手續流程銜接完善。各個班房的開支,最終都要彙聚到自己手上以防開支重疊。
不僅如此,之前點卯翹班也不行了。
來鏡明每天都給衙役規劃了任務,還有相關勞績考評,每天退值前還得當面彙報任務。
張石林之前肆意貪污慣了,此時還各種瑣碎考評,心裏一直窩火的厲害。
下午宴緋雪的拒絕更是一個導火索。
說是應縣令邀請不能去他家,這不就是明晃晃的顯擺和嘲笑。
他在外面頂着太陽辛苦抓捕,而他曾經嘲笑的破落戶被縣太爺邀請參加宴席。
這不就是明裏暗裏的諷刺他?
連月來的憋悶憤恨讓他腦子繃着,正好同行衙役也受不了來鏡明的高壓管理,邀着去酒樓喝酒解悶。
張石林喝點酒後,回到家裏,就見萬梨在哼着小曲兒做着飯。
生火做飯的竈房,被他精心收拾的比主卧還幹淨用心。
一想到這一個月來萬梨不讓他碰,眼裏像是沒他這個人似的,一天天就盯着砧板研究食譜。
氣的他一下子就把炖鍋給掀在地上了。
掀鍋子動作太猛,帶了一個趔趄,看得他娘捂着嘴巴驚吓住了。
張石林娘趕緊勸架。
“哎呀,湯沒了可以再炖,石林最近壓力太大了,心裏憋悶需要發洩發洩,梨哥兒,你還是多把心思放丈夫身上吧,多開導開導他。”
萬梨性子很軟,但也很想的開。很多事情都不追根究底,得過且過就算了。
比如之前白微瀾的玉佩被村裏陳扒皮霸占了,他第一反應就是要不回來了,命該如此。
和張石林的婚姻也是一樣的,他也覺得這就是命,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好吃好喝,公婆也好伺候。男人還不在自己眼前晃悠,自己可以安心研究食譜。嫁給張石林他還是很滿意的。
但是張石林開始限制他的自由,現在還開始掀他的炖鍋。
這動了萬梨的底線。
萬杏之前說過動手打人的男人最要不得,萬梨自己也痛恨他爹那種,動不動就拿女人出氣的男人。
此時張石林動手掀炖鍋了,他絕不忍讓。
立馬抄出腰間的殺豬刀要和張石林拼命。
此時他氣沖沖拔刀子,一旁勸說的婆母都吓的臉色發白,連聲喝止。
“梨哥兒,你幹什麽啊,只是一個炖鍋,非要鬧得雞犬不寧嗎?”
萬梨怒道,“今天他是掀開我的炖鍋,明天就開始打我!”
這步驟萬梨再熟悉不過,他爹就是這麽對他娘的。
張石林酒意吓醒了,此時見萬梨拿刀子,頓時氣勢洶洶說反了天了。難怪身上一直帶着刀子,之前說辟邪他還信以為真!
張石林頭還有點暈,左右找着家夥,他娘見狀連忙遞來一根木棍。
萬梨看得心裏只打寒顫,看着揚下來的木棍忘記了挪動。随着那木棍砸下來的力度,将平時婆母的誇贊和逗笑砸的粉碎。
棍子眼見要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張石林手臂被抓住了,他回頭空檔,白微瀾趁機用力打掉木棍。
傍晚,巷子裏好幾戶人家都豎起了耳朵,聽着隔壁的動靜甚至放下了碗筷。
“反了天了,連同外人一起欺負我是吧。”
“欺負就欺負,有本事你休了我!”
“做夢,老子要你一輩子拴我老張家,看我不折磨死你!”
這一聲聲越來越激烈,吓得鄰居們都為萬梨捏把汗。
這家也真是奇怪,老頭是個老實巴交的,兒子卻是個出了名的惡吏,媳婦兒又是個性子樂呵呵簡單的人。
萬梨沒被關在家裏的時候,沒少邀着她們一起去買菜,那孩子眼睛毒辣挑的都是好菜,還讓她們先買。
左鄰右舍越喜歡他,越是暗地裏惋惜怎麽嫁這麽個男人。
此時聽着聽着沒了動靜,心裏越發擔心,都放下碗筷出門看看情況。
結果一出門,就見萬梨被一個容貌罕見的哥兒和一個男人帶走了。
張石林一巴掌重重拍在院牆上,臉色又紅又黑,惡狠狠的說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明天就去村裏找岳父評理。
出了巷子,吆喝攤販聲和街上百姓詢價聲一時間紛紛繞耳,萬梨還有點沒緩過神來。
他腳步只要停頓片刻,空空的腦子裏,就全是他婆母拉偏架遞木棍的樣子。
平時在飯桌上慈祥笑着,誇他手藝不錯是他最開心的時候。此時一想簡直判若兩人。像是人販子又像是兇惡的婆子,哪還有一點弱不禁風的樣子。
“自從張石林要我去你家給你道歉後,他看管的更加緊了,這還是那次後第一次出門。”
宴緋雪看了他一眼,見人只恍惚片刻後就如常了,他道,“有辦法和離。”
“不過,你現在是回村裏嗎?”
“要不直接去我城裏買的宅子住。”
萬梨灰撲撲的臉色随之一振,“你買新宅子了啊,在哪兒?什麽時候搬家,大廚子一定是我,要不然我沒完!”
宴緋雪有些語塞,倒真的是個心大的。
“在長琴巷子,五天後搬家,至于大廚子……”宴緋雪看了一眼白微瀾,這都是他一手包辦,不知道白微瀾怎麽打算的。
白微瀾道,“大廚子就是定的萬梨,不然今天也不會繞路去你家。”
然後正好看到你拿刀子和張石林對打。
兩夫夫有點避諱這話題,但是萬梨已經興奮的問宴緋雪有那些菜式,預算是多少。
宴緋雪一問三不知,得了萬梨好一頓嫌棄。
“你怎麽了,以前問什麽都知道,怎麽現在什麽都不知道?”
沒等宴緋雪開口,白微瀾就道,“以前那是因為我不在,現在我在還要他操心什麽。”
萬梨見宴緋雪笑意盈眸,點頭道,“有道理。”
“食材我都叫人準備着,倒是保管給你新鮮的。”
一聽白微瀾這樣說,萬梨手癢的厲害。轉眼又想起自己摸索了好幾天的藥膳高湯就這麽撒了,心裏氣的不行。
宴緋雪知他想什麽,開解道,“宴席夠你忙活的,現在也別在意一碗湯了。”
“你現在要是回去,你爹估計會罵你吧。”
萬梨皺着眉頭嗯了聲,“你們新宅子我哪能頭一個住,我還是回村裏,去找萬杏。”
兩家一牆之隔,要是被萬梨爹發現了,這估計雞飛狗跳跑不了。
三人出了城門,白微瀾帶着宴緋雪慢悠悠跟在回村的牛車後面。
萬梨不讓他兩人騎走,非要白微瀾說五天後的菜譜,商量着席面。還問有哪些賓客需要注意些什麽。
宴緋雪望着萬梨叨叨不停的嘴巴,真的就這麽癡迷做飯?
不過,誰娶到萬梨真的有口福。
不然張石林也不會因為他娘喜歡吃萬梨的飯菜,就娶回家了。
回到村後,白微瀾兩人給萬梨打掩護,先回到他們自己家裏,等天黑後,再帶着萬梨去萬杏家裏。
天色朦胧,月色清朗,星河迢迢。
三人像是做賊似的,悄悄摸到萬杏家裏的院子外。
因為之前連月陰雨,所以院子外新挖了道排水的溝渠。
此時月色不清,宴緋雪一個沒注意,腳滑差點踩空,幸好背後的白微瀾手疾眼快摟住了他。
白微瀾龇牙一笑,但腳步窸窣聲已經惹得一牆兩院子裏的狗汪汪叫喚。
兩邊狗都沒拴鏈子,萬杏家的狗叫喚的更兇惡。白微瀾把宴緋雪攔在身後,宴緋雪連忙朝裏叫萬杏。
沒等萬杏出來,院子另一邊沖出來的狗叫的親熱極了,還兇萬杏家的狗。
原本激烈的狗叫聲頓時都嗚咽撒嬌起來,萬杏出門一看差點以為夜裏看花眼了。
“小聲點,偷偷摸摸來的。”宴緋雪噓聲道。
萬杏看着身後的萬梨,驚喜又疑惑,連忙開了門扉,讓幾人進來。
萬梨家的狗是萬梨從小養大的,好久沒見到人,此時都撲在萬梨身上扯不下來。
整個狗搖着尾巴嗚嗚叫喚不停,沒等萬梨摸兩下,隔壁就響起了熟悉的怒罵聲。
“你們家是沒狗嗎,天天偷着喂狗,哪天我家狗丢了,一定是你家殺了吃的!”
萬杏聽見隔壁二叔吼罵,聳了聳肩頭,平靜回道,“二叔,要不是你忙起飯館生意一連好幾天忘記喂狗,我看大白狗早就餓死了。”
“餓死就餓死,一刀宰了這個兩家狗。”
院子裏響起急匆匆開門聲,萬梨爹要出來捉狗。萬梨急地往萬杏家門裏蹿,萬梨跑那大白狗也跟着跑。
萬杏見狀把院子門關上,然後對萬梨爹道,“誰稀罕喂你家狗啊,你家狗發情整天跑來找我家狗,看着就煩死了。”
萬杏說話毫無顧忌,倒是一旁沒了動靜。
細聽是萬梨娘拉住了男人,在說子時還得起來進城買菜,沒必要因為一條狗鬧得不安生。
不會兒,萬梨家吹燈後,萬杏才敢拉着萬梨問東問西。
白微瀾兩人沒在萬杏家裏坐,晚上孩子還在家裏,等着他們回去睡覺。
暮色下的村裏小路偶爾幾聲犬吠,四野星瀾,晚間的涼風一吹送來河田荷葉的清香。走着走着,紛紛擾擾抛卻腦後,只覺得心曠神怡。
白微瀾蹲在宴緋雪前面,拍了拍自己後背,“上來。”
“我腳早好了。”
“哪有,你剛剛不就是腳崴差點摔溝裏去了。”
“你不上來,我現在就脫你鞋子看看是不是傷原處腳踝了。”
宴緋雪也不矯情,直接趴白微瀾背上,雙手環着他脖子,雙腳環着他的腰身。
白微瀾還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這肩寬腰窄的,很适合趴在背上看漫天繁星。
一開始宴緋雪還在背後說萬梨的事情,白微瀾捏他小腿,說看星星不美嗎。
宴緋雪又不認識星宿,只覺得頭頂的星空寂寥深邃,夜色融融将兩人吞沒又融為一體。
“我認識啊,我還可以給你背二十八星宿。”
“看路,等會兒我們一起摔坑裏就好笑了。”
“怎麽可能,我底盤很穩腰間有力,武館的師傅都說我要是早點習武,八成是武将天才。”
宴緋雪就聽着他吹,趴在背上嗯嗯的敷衍着。
最後白微瀾一路絮絮叨叨,背後連敷衍都沒了,他扭頭一看,宴緋雪歪着腦袋睡着了。
白微瀾心裏熱融融的,月色裏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第二天,宴緋雪兩人都在家裏。
木窗全開着,春色翠綠。
伏案久了,站在木窗邊就能看見遠山漸深的綠海,田間迎風搖擺的嫩綠秧苗。
原本搬家,只打算口頭請村子裏幾戶人家就好了,但是經過昨天縣署宴席後,明顯是要再加幾戶人家的。
宴緋雪磨墨,白微瀾提筆寫請帖。
“我買了兩個婆子,都是飯菜手藝好的,手腳麻利勤快不多嘴,收拾園子還是一把好手。還買了個小厮,平時髒活累活就讓他幹。”
宴緋雪驚訝,“你什麽時候買的?”
“還沒呢,這不是給你報備下嘛。省得你又說我亂花錢。”
“打算今天下午去一趟城裏。”
白微瀾說着提筆一氣呵成,他拿起來請帖給宴緋雪瞧,“怎麽樣,拿的出手吧。”
一手行楷寫的十分好看,鋒芒畢露又不适俊朗飄逸。
“讀書不行,字倒是不錯。”
白微瀾立即板着臉,“什麽叫讀書不行,這話可不能給孩子聽見。”
聽起來,有些道理,宴緋雪這麽想着只聽白微瀾又道:
“要是他們知道我讀書不行還這麽厲害,以後都不認真讀書了,尤其是放鶴那小子。”
宴緋雪一時不知道怎麽說白微瀾了。
說他臉皮厚,但又說的是真的。
只是這沾沾自喜的模樣,還真是惹人嫌。
“有腦子不認真讀書,不是暴殄天物?”
白微瀾笑笑,“等放鶴谷雨他們上學後,你就知道了為什麽學不進去。”
還沒到中午的時候,萬杏來家裏了。
他臉色焦急,看到宴緋雪就像看到救星似的。
“萬梨怎麽辦啊,這躲在我家也不是辦法,今早張石林來找他爹了。”
萬杏聽着兩個男人一起罵萬梨,氣的牙癢癢,萬梨還像個沒事人似的,念叨着席面菜譜。
“萬梨他爹聽見他跟你們走了,說要跑過來找你們要人,那架勢氣勢洶洶吓得路邊孩子都哭了。”
宴緋雪道,“他來了也不怕。”
白微瀾呵了聲道,“他能來的了?張石林估計當場就扯着他不要來鬧事吧。”
萬杏驚訝,“你怎麽都猜到了。”
張石林這勢利眼,現在看到他都只差跪着了。
不過萬梨這事兒确實不能放着了,要不然宴緋雪心裏總記着,他心裏也怪不舒服的。
宴緋雪看着面上沒事,對人淡淡的又不主動找人聯絡敘舊,實際上芝麻大點事情都記在心上。
虧他以前怎麽就沒發現,還真以為宴緋雪是淡漠性子。現在宴緋雪只要眨一下眼睛,那情緒都逃不過他眼底。
白微瀾看了下日頭,也差不多能進城裏了。
他道,“晏晏,我今晚要和來縣令商議點事情,可能回來晚點,你要是怕的話,叫萬杏留下來陪你。”
萬杏聽見說要和縣令商量事情,還以為自己聽岔了,雖然不知道什麽事情,但是也點頭。
宴緋雪瞅他一眼,“我住了三年都沒怕,你一來我就怕了。”
白微瀾碰了一鼻子灰,無奈道,“好好,不放心的是我好吧。”
“有什麽不放心的。快去快回。”
馬兒拴在院子外的栗子樹下,被放鶴喂的飽飽的。一早上起來就去河邊割新鮮帶着露水的嫩茅草,黑馬吃的直甩尾巴。
白微瀾牽着馬走後,院子裏萬杏還沒從詫異中回神。
“真和縣令去議事了啊?”
“你家男人這麽厲害的?”
萬杏只知道家裏油菜籽能賣出高價,都是因為白微瀾給李家主的建議,但轉眼間人家又搭上了縣令。
不過他只恍惚羨慕了一會兒,很快就蹙着眉頭說起萬梨的事情。
“張石林早上找來的時候,家裏門鎖着,但不一會兒萬梨爹回來取油碰見了,兩人就站在路上說起了萬梨。”
“他爹那嗓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聽萬梨要鬧和離,立馬吹胡子瞪眼兇神惡煞的說不可能。
罵人哪有這麽丢人現眼不知好歹,還說好日子過膩了,沒吃着苦頭,沒事找死打。”
“還說要是他看到萬梨一定把人揪回去,讓張石林放心。還說都是小兩口鬧別扭,見張石林難得來一次,要炒些好吃的一起吃下。”
“萬梨他爹真的是不知道怎麽說,要是這是我爹,我肯定早就跳河死了,也就萬梨心大還樂呵呵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宴緋雪道,“估計這就是萬梨心大的原因吧,要是他計較認真聽了去,這不得難受一輩子。”
都是一輩子,所以萬梨就選擇不計較,用做菜打發時間,屏蔽外物。
萬杏想想,好像是這個道理。
以前小時候,萬梨性子還挺執拗的,見面第一次就拿門杠趕他走。說就是他的出現,讓他爹不喜歡他了。
不過後面好像越長大,萬梨性子就越大大咧咧的。他爹罵得有時候他都聽着傷心,但是萬梨像是沒事兒人一樣,晚上照樣偷偷找他來玩。
“果然他爹聽見要和離就暴跳如雷,張石林反而還勸他爹說自己不會和離,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還叫萬梨他爹放心。”
張石林一張老實臉身材中等還有點五五分,但是那說話的神情看得萬杏背後深寒,像是惡夢裏虐待狗的惡徒。
萬梨自己不在意,但是萬杏卻開始懷疑,萬梨是不是腦子被吓得不清醒了。
他一時心底惶惶,趕忙跑來找宴緋雪。
不過幸好張石林沒說幾句就走了,要是留在家裏,萬杏連門都不敢出。
宴緋雪聽後,倒是沒多少反應。畢竟萬梨選擇和他們出來,後面的事情就在意料之中。
不過,白微瀾說張石林的事情交給他處理,他現在有點等不及了,想要自己動手了。
萬梨的性子,宴緋雪也不好說。到底真是不在意,還是一直借着做飯逃避現實。但總歸這樣拖着,很耗費心神。
宴緋雪心裏正想着事情,就見大伯母急急找來了。
“哎呀,宴哥兒,聽劉碧蓮說隔壁村的萬梨跳河自盡了!”
大伯母頭一次慌慌張張的,腳還沒邁進院子,就扯着嗓子大聲喊話。
屋檐下閑聊的宴緋雪和萬杏瞬間起身,宴緋雪只是面色凝重,他反應迅速立即扶住了一旁倒下的萬杏。
“這不是真的,肯定是謠言!”
萬杏面色刷白,有氣無力的說着,四肢癱軟無力只能靠在椅子上。
宴緋雪看着腳步打拐的大伯母道,“是聽說是吧。”
“那劉碧蓮從剛隔壁村她姐姐家回來,她說的有鼻子有眼的。”
“因為萬梨爹要拖着萬梨回城,邊扯胳膊還邊扇萬梨耳光,萬梨一個氣性上來,直接沖河裏跳了。”
宴緋雪緊抿着嘴角,腦子有嗡嗡的聲音,又只聽大伯母道,“聽人說萬梨穿的一身大紅喜服,說是做厲鬼都不會去張家,還說要日日夜夜在河邊哭。”
大伯母說完,只見萬杏眼睛頓時瞪大,細看眼瞳渙散又直直盯着院子門口。
大伯母眼皮跳了跳,只覺得青天白日的後背生寒。
宴緋雪本竭力思索着,見大伯母和萬杏神色驚惶又說不出的詭異,他順着視線望去,手指顫了顫。
門口立着一個渾身濕漉漉的紅影,披頭發散的看不清臉,正低頭揪着腦袋上的水草。
那動作僵硬笨拙,像是還不習慣似的。
萬杏吶吶道,“果真死不瞑目嗎?”
大伯母也怔怔道,“青天白日頭一次見鬼。”
孩子稚嫩疑惑聲打斷了死寂。
“你是誰呀!”
院子外小栗兒從河邊玩回來,見這人從河裏爬起來一直來到他家門口。
那水淋淋的手扒拉起糊臉的頭發,嘴角一笑,揚起一個梨渦,“梨子叔呀。”
宴緋雪見大伯母和萬杏還沒回神,指着濕噠噠的水攤道,“有影子,不是鬼。”
萬梨終于把身上的水草都扯幹淨了,他這才邁進院子,出聲道,“我跳河的消息這麽快就傳遍了啊。”
反應過來的萬杏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沖出去拉着萬梨的手,摸了摸,是熱的。
萬杏長舒一口氣,“你真跳河了?”
萬梨打了個冷抖,扯了個噴嚏,“是啊,河水還怪冷的。”
“我要是不跳河,哪能從我爹手裏逃出去啊。”
宴緋雪道,“那你怎麽還穿了身喜服?”
“你是有預謀的?”
“對啊,我聽見他和張石林說的話了,我爹後面回來還罵我娘,罵就算了,這麽多年都是這樣。但是我娘為我說話,我爹還開始動手了。”
“我就心生一計,要吓唬吓唬我爹,把萬杏的喜服穿上跳河。”
這喜服萬杏看着也礙眼,萬梨穿上還幫了回忙,開口道,“那嬸子知道嗎?”
萬梨一拍腦袋着急,“哎呀,我娘不知道啊。”
萬梨說着,就準備往家裏跑。
宴緋雪嘆了口氣,“晚上再回去吧,這會兒你要是出現,你爹鐵定暴怒更加無法收場。”
“叫萬杏回去,告訴你娘你沒事。”
萬梨想了想有些懊悔道,“可能我娘已經暈過去了。”
“算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晚上再回去吓吓我爹。”
“你們到時候也來看看啊。”
面對萬梨熱情的邀請,宴緋雪免為其難的同意了。三個孩子聽的雲裏霧裏的,但是一想到裝鬼吓人,頓時哇哇興奮。
“我我我也要參加。”放鶴道,“我演戲可好了!”
一旁谷雨膽子小,但是也覺得很好玩,一臉期待的望着萬梨。
小栗兒直接拉着宴緋雪的手撒嬌。
萬梨一聽就來勁兒了,出聲道,“就都來吧,鬼多熱鬧。”
大伯母覺得日頭恍恍惚惚的,有些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
跳河輕生這種怎麽能開玩笑,還要扮鬼吓唬他爹讓娘擔心。
但是大伯母見幾人說的興奮,轉身就離開了院子。
萬杏先是找蘇大夫一起回去一趟,果不其然萬梨娘吓昏過去了。
萬梨他爹起先不相信,一直到傍晚的時候人還沒回來。村子其他人看不過去,開始自發的找人。
動靜鬧大了,萬梨爹才有點當真,然後僵着臉色開始和村子裏人沿河找人。
隔壁村子鬧哄哄的,遙山村也議論紛紛,聽着聳人聽聞的言論,大伯母怕自己多嘴多舌,幹脆在家裏沒出門了。
兩個村子的動向都沒傳到宴緋雪家裏的院子,萬梨此時正興奮的讨論晚上的事情。
現在天氣開始熱起來,上午洗的喜服,晚上就幹了。
萬梨披頭散發的穿着紅喜服,宴緋雪給他畫了一個浮腫慘白的妝面,還沒出門就吓得大黃狗夾着尾巴嗷嗷直叫。
放鶴和谷雨一個黑無常一個白無常,就連紙帽子都疊好戴在腦袋上。眉眼塗的漆黑嘴巴蒼白,長舌苔就用地裏的黃瓜代替。
結果黃瓜,被畫成紅臉小鬼娃娃的小栗兒全吃了。最後只能用宣紙折成長條,到時候塞在嘴裏用胖婆娘塗的血紅,乍看倒是很吓唬人。
三個娃娃和萬梨都開心的像是過年祭祀似的。要不是宴緋雪非盯着他們吃晚飯,這幾人激動的飯都不想吃。
萬梨激動宴緋雪能理解。十幾年的打壓辱罵,說完全不在乎不可能;此時萬梨想着能出一口惡氣吓唬他爹,胸口立馬氣流湧動,恨不得天色立馬黑盡。
三個娃娃純粹是湊熱鬧覺得好玩。
終于等到村子靜在月夜裏,小路四周全是蟲鳴蟋蟀在集會,蟲鳴興奮,正如腳步歡快的幾人一樣。
幾人一路人都憋着勁兒沒說話,宴緋雪走在他們身後,月光把影子拖得長長的有些吓人。
希望他們千萬別冷不丁的回頭,要是他被吓到了也是活該。
誰叫他放縱這幾人孩子氣性。
幾人悄無聲息來到萬梨的村子,隔他家還有幾條田埂呢,就見他家亮着燭火,院子裏哭聲震天。
是一個粗犷的男高音,哭起來簡直鬼哭狼嚎的。
關鍵邊哭還邊喊魂兒似的,喊着萬梨快回來。
宴緋雪道,“這是你爹嗎?”
“我爹?怎麽可能,只有罵我才這麽大聲,我死了他才開心,嫌我活着搶了他兒子的氣運,小時候好幾次差點把我給打死了。”
萬梨滿不在乎,繼續往家裏走。
但是越走近,這男人哭聲越大,裏面滿是懊悔和追悔莫及。
萬梨聽着這聲音還有些不确定,月色下幾道人影不清,風一吹幽幽晃動,還真像是飄起來的鬼魂一般。
萬梨見院子圍了好幾人,一時間還拿不準主意。宴緋雪這個正常人,開口說自己上前探探情況。
萬梨嘀咕道,“貓哭耗子假慈悲,做做戲騙騙父老鄉親們罷了。”
宴緋雪沒出聲,叫他們躲在一旁,自己上院子去看看。
他還沒走近,院子門口張望的萬杏一看到他,眼睛頓亮,朝宴緋雪跑去,兩人拉到暗處說了這裏情況。
“怎麽你一個人來的?”
他話剛說完,只覺得背後吹來冷風,一扭頭,一身大紅衣的萬梨頂着鬼臉,張牙舞爪,吓得萬杏差點尖叫。
“吓我幹什麽!”萬杏捂着嘴道。
“試試效果啊。”
“我娘什麽情況?”
“醒來了,我說你沒事,她還不信只當我安慰她,可終于把你可盼來了。”
幾人說着話的時候,就聽萬梨他爹又長篇累牍的哭起來了。
嘴裏哭的什麽一個字都沒聽清楚。
萬杏道,“二叔好像真的很傷心。很後悔的樣子。”
沒待萬梨開口,就聽萬梨他爹道,“我真是沒想要你死啊,你是我親生的,我做的都是為你好啊,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給你找了個好婆家,你非好好日子不過要鬧和離。”
旁人都說孩子都沒了,你還數落他幹啥。
“你以為我不傷心啊,我要是不在乎這個孩子我會把他養大嗎?”
“當初萬杏鬧和離,他爹找我來,要我請張石林出面主持。你以為我和他爹幾十年沒說話,怎麽就同意了他啊。”
“還不是小時候我把萬梨忘記在家裏,萬杏給萬梨喂水喂飯啊。要是萬老大沒提這件事,你以為我會幫他求張石林那崽子啊。”
萬梨爹生的虎背熊腰的,此時哭起來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但是旁人都覺得他假惺惺。
十幾年來怎麽待萬梨的,怎麽待萬老大一家的,這人就是個自私冷血的人。
旁人也傷感但還是敷衍勸着萬梨他爹。
結果沒說幾句話,萬梨他爹就要沖出院子說萬梨沒死,他要去找找。
這一沖出去,把院子門撞的哐當響。
院子外的萬梨一身大紅衣,頂着一張僵白臉從陰影裏幽幽回頭,鼻孔流出了血,一時間院子內外尖叫聲一片。
宴緋雪看着亂哄哄的院子,及時的把三個孩子擋在了陰暗中。
小栗兒還想探頭出來和一臉煞白的村民打招呼,結果被宴緋雪提溜走了。
回去的路上,三個孩子都不盡興的悶悶不樂。
“為什麽不讓我們吓吓他爹啊。”
“對啊,他爹對梨子叔不好,吓唬不是應該的嗎?”
月色路上不見行人,整個山村都靜悄悄的,宴緋雪沒說話,幾個孩子都不敢出聲了。
幾個孩子在田埂上走的歪七扭八張牙舞爪的,風一出來了,水田裏幽幽倒影歡動。
黑無常的放鶴,無聊的揮動過長的袖袍,時不時的打在走在前面的谷雨肩膀上。
三歲半小鬼臉皮紅撲撲的又帶着天真的笑容,唯獨走後面的宴緋雪一臉思索。
幾人回到院子,只見院子門開着,栗子樹下拴着黑馬,屋子裏還點着燈。
三個孩子心情一振,剛準備出聲,就見白微瀾走出院子,後者頓時定在了原地。
慘白慘白的黑白無常吐着紅舌苔,一旁小鬼還笑嘻嘻的歪頭望着他。
白微瀾只怔了瞬間,而後也面目猙獰朝孩子們撲去。
孩子們哈哈哈一笑,頓時破功四散逃蹿,從白微瀾身邊溜進了院子了。白微瀾目标又不是他們,直接撲到了宴緋雪身前。
他準備撲上去的時候,又舉起雙手停了下來,宴緋雪聞道了撲鼻而來的一股污泥味兒。
“你沒去吓唬人真是可惜了。”宴緋雪看着他比孩子還來勁兒,笑得心中瑣事一掃而空。
“你不是和來縣令議事嗎,怎麽像是去泥塘滾了一番。”
月色不清,但是白微瀾穿一身石青色衣服,湊近看衣角胸口都是泥點子。唯獨這臉和頭發像是擦洗過的,眉眼如刃安靜中帶着點興奮。
“我有一個驚喜給你。”
“變成個泥人回來,已經很驚喜了。”
白微瀾哼哼兩聲,“等會兒感動了別親我。”
他說着從胸口處取出一封文帖,胸口周遭都是泥點子,唯獨這文帖幹幹淨淨的。
白微瀾将文帖在宴緋雪面前展開,後者眼睛微微睜大,立馬伸手拿到眼前。
月色下清晰可見三個楷書大字——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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