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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宅子
知縣知縣,先知後治。
來鏡明一上任後,并沒大張旗鼓帶着衙役擺轎巡街。而是暗中收集本地情況,查閱歷年縣志人情。
如今招李潤竹上門對談,對城內局勢越發了解;加上扳倒趙家這個奸商地頭蛇,來鏡明心中連日的積郁彷徨終于消散了。
來任四月有餘,終于站穩腳跟兒,開始摩拳擦掌一展胸中抱負。
來鏡明心中舒快,一時間話題天南地北博貫古今。李潤竹本就走的儒商路子,從前翻的四書五經比賬本還勤,此時和來鏡明對談,兩人倒是越發投機。
不一會兒,已經月上枝頭了。
來鏡明親自送李潤竹出了儀門,李潤竹惶恐又倍感榮寵,連連謝禮後才轉身出了衙署。
來鏡明走後,他夫郎從門後出來,一身藕紗外罩,杏色中衣顯得身姿輕盈。
雲林見丈夫嘴角還挂着笑意,站在儀門口像是回味什麽。他不滿道,“士農工商,夫君怎可把一介商人親自送出儀門。”
尤其想到,來鏡明上任的時候,還雙手捧着官印按照流程對儀門行三叩九拜之禮。
他雖不懂官場,但是《宦海沉浮錄》裏寫着,儀門是衙署第二重要的宅門,是知縣迎送重要官員和親友的地方。
“這李潤竹是第一個支持我的本地富商,今後很多地方少不了他打頭陣配合我的公務。”
雲林不解,看着丈夫一身粗衣麻布,無奈又苦悶道,“你這哪像個一縣之主的縣令嘛,你還一副山裏老家村民做派,沒一點官威架子,如何能震懾底下的人。”
來鏡明笑道,“什麽官威嘛,不過是小小七品文官。”
“芝麻綠豆官那也是一方百姓之主,縣裏賦稅、律法、文教都在你手裏,說百裏之候也不為過。”
雲林振振有詞,來鏡明蹙眉道,“你又在看《宦海沉浮錄》?”
這本書是雲林掏口袋裏最後三兩銀子買的,在京城讀書人裏很受歡迎。尤其是放榜結果下來後,第一時間就沖去書鋪買它。
來鏡明出身寒苦,讀書教的是科舉學問沒教做官學問。官場上的門道人情世故,他一點都不通,最開始沒少處處碰壁。
最後還是兩人死馬當活馬醫,躲在被窩熬夜研究這本書,才漸漸有所感悟。
來鏡明剛上任那會兒設宴款待鄉賢,什麽流程什麽步驟又有什麽注意事項,多虧有這本書,才沒有摸瞎鬧出笑話。
這本書好是好,但內容有些亦正亦邪,與來鏡明讀的聖賢書大義有別,有種汲汲營取鑽研黨派的嫌疑。
“多虧夫郎買了這本書,不至于在流程禮儀上出了纰漏,但是為官之道,聖人早已指明——位不期驕,祿不期侈,恭儉惟德,無載爾僞。作德,心逸日休;作僞,心勞日拙。”①
他見雲林又皺着眉頭,笑着解釋道,“實實在在做人做事,不要驕狂奢侈、恪守恭敬節儉。”
來鏡明說完,沒等雲林反駁,倒是自己陷入了苦惱中。
他揮一揮衣袖,兩袖清風,“後天的設宴招待可怎麽辦。”
雲林見不得他這迂腐腦袋,翻開書本道,“這上面寫了,最開始新官上任,方便衙署開支運轉,本朝有例,可以讓本地富商宴請款待。”
“我都打聽過了,咱們衙署對面的秦家酒樓,以前差不多成了官驿了。而且,秦老板的夫人也暗示過我,最開始會協助宴席招待。”
“不行。這口子不能開。”
來鏡明嘆了口氣,想當清官真的不容易。
他望了眼天上明月,想起李潤竹說起的高人白微瀾。
年齡相仿,但是天賦卓絕,秉性桀骜但又是耙耳朵,越發對這人好奇起來。
第三天,李潤竹領了公差,親自去找白微瀾遞請帖。
村裏人都熟悉李潤竹,見人來了紛紛喊李大善人。李潤竹聽着舒坦又覺得赧然,笑着點頭回應。
村裏劉嬸兒最是自來熟,問李大善人又來村子找白兄弟啊。
“嗯,縣令大人要我給白兄送請帖,邀請他出席後天的宴席。”
“喲,什麽宴席,還要李家主親自來送啊。”
“一些東家老板的事情。”李潤竹開始敷衍不想透露太多,好在劉嬸兒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
“喲,這小白真的出息了啊,比咱們村裏的朱秀才還出息呢!”
她還比劃道,“縣令大人哪是随便人能見的啊,就算是秀才還得在衙門口遞兩尺寬的‘治生’帖子,進去是能進去,倒是見不見得到老爺,這可就不一定了。但小白不同啊,他可是老爺下請帖請的嘞!”
李潤竹有些招架不住劉嬸兒突然興奮的神情,自己加快腳步朝白微瀾家走去。
他不知道,等他走後,劉嬸兒又和朱秀才娘吵起來了。
起因無非是朱秀才娘說她自己明明身體好了,秀才兒子還不讓她下地幹活,心裏苦悶煩的厲害。
這話被劉嬸兒聽見了,當成了炫耀秀才身份。但是人家是實打實厲害啊,前些日子還見了縣太爺。
劉嬸兒心裏憋氣沒地方發洩,聽到李潤竹的話後,到處說白微瀾厲害,還讓縣太爺主動派李家主請嘞。
李潤竹來到白微瀾院子的時候,都不在家。
問了村民才知道一家人去河邊洗狗去了。
去河邊的路就一條,野花鷺草蜿蜒出白淨小路,沿着走一會兒就聽見河邊傳來孩子嬉笑聲。
“放鶴,你緊着皂莢用,快趕緊把大黃洗幹淨。”
大黃在河裏翻滾後又起身咧嘴抖了個毛,水珠随着滾筒毛甩了好遠。
白微瀾嫌棄的蹲在上游,捂着鼻子擡手指指點點,一旁宴緋雪見他那樣子也是好笑。
谷雨和小栗兒都忙着給五只小秧雞洗澡。這些小秧雞養熟了,即使把它們丢在河裏,也只會在一處玩耍,用尖尖的嘴角梳理背後的水跡污漬。
李潤竹一來就見這家人悠閑惬意的日子。他感嘆了下,這溪水清清真的照亮人心啊。只是看了幾眼,好像他心裏都純淨了幾分。
“白兄,好興致。”
一旁放鶴接話快,“他那臉色都快成黑炭了,還好興致。”
李潤竹也入鄉随俗蹲在白微瀾身邊,河裏孩子挽着褲腿和黑鴨子戲水。奶娃小手澆的水珠子。把黑鴨子逼的腦袋鑽溪水底,一旁兩只大黃狗倒是狗爪子刨水很厲害。
只是隐隐的有種味道不對勁兒。
白微瀾淡淡道,“糞臭味。”
李潤竹頓時臉色都綠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好在放鶴大聲嚷嚷道,“瀾哥最厲害!”
李潤竹摸不着頭腦,看着白微瀾臉色越來越黑。宴緋雪見李潤竹好奇,笑着道,“有只小秧雞一個沒注意掉糞坑裏去了,然後放了大黃下糞坑把小秧雞趕到口子,最後撈起來的。”
白微瀾眉間跳了跳,顯然隐忍郁悶的很。宴緋雪為什麽要對旁人提起,這件令他惡心的事情。
他笑意盈盈道,“要是沒咱們瀾哥,還都不知道怎麽撈上來。”
宴緋雪一個瀾哥,把白微瀾哄的嘴角細動,但看着李潤竹詫異的臉色,最後還是選擇板着臉沉默。
就是這一聲瀾哥哄得他直視糞坑,用糞瓢挖小秧雞。要是順利忍忍就過了,但是小秧雞坐糞瓢裏不安分,快要出口子的時候,準備撲棱着翅膀飛走。
宴緋雪在旁邊喊了句瀾哥快抓住,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手控制不住伸了出去。
左一句瀾哥又一句瀾哥,他竟然被哄的去糞裏掏秧雞!
白微瀾後面幹嘔了好一陣子,連忙跑到河裏洗手洗澡。
宴緋雪帶着孩子們趕着兩只狗和五只小秧雞,一路追着他身後笑出了聲。
“瀾哥最厲害,你看那只小秧雞游過來了,在感激你救命之恩。”
宴緋雪指着溪水上的小秧雞道。
白微瀾哼了聲,拿手抛出一個水花,不耐煩的把小秧雞趕走了。
溪水清澈倒映着岸上三人面容,一旁李潤竹着實有些礙眼。
真是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
“你又來找我做什麽?”
李潤竹以為他還在為糞裏掏雞不爽,也不以為意,把縣令請帖的事情說了。
白微瀾沉吟了會兒,水面中宴緋雪朝他眨眼,白微瀾勉為其難道,“帶着家眷一起去也行。”
李潤竹見他同意,把請帖遞給白微瀾,而後道,“賭坊下注贏的銀子,我前些日子已經封箱貼封條了,等你搬進新宅的時候一并送去。”
李潤竹遞出票據,“連本帶利一共兩千兩。”
“兩千兩?”宴緋雪沒忍住出聲道。
溪水中晃動的水波,也難掩宴緋雪倒影神情的驚訝,白微瀾來了點興致,側頭悠哉悠哉道,“對啊,因為全城的人都不看好李家。”
李潤竹一笑,像是千帆過盡,此時淡泊回首,“這話沒錯,即使那些明面上給李家借錢的商鋪老板,私底下都押注了趙家。”
“所以白兄對我李家如有再造之恩,我李家也絕非趙家那等恩将仇報之輩,今後需要用到的地方,盡管差遣。”
白微瀾撿起手邊的石子,往溪裏丢去,石子在水面打滑,漂了好幾個旋花,吓得五只小秧雞扭頭就朝小栗兒懷裏躲去。
小栗兒在後面追的喘氣,此時在白微瀾一記石子下,守株待秧雞,抱着手指頭咯咯笑個不停。
白微瀾嘴角閃過笑意,他轉頭對李潤竹冷淡道,“商人眼裏只有利,在商言商,我拿我的銀子,你收割趙家産業,兩者互不相欠。”
做生意就是和人打交道,白微瀾這态度,宴緋雪有些摸不準,但是也沒出聲。
反倒是李潤竹,白微瀾越冷漠,他越是恭敬。原本盤腿而坐悠閑自在,此時背脊已經挺直,像是在聽先生訓話。
宴緋雪琢磨了下,約莫覺得,白微瀾活的挺自在的。
白微瀾或許已經到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境界了。
在商言商,不論人脈關系還是人情往來,本質都是自身本事硬。
一時間溪水潺潺,耳邊只孩子戲水鬧聲,三人卻都陷入了沉默。
宴緋雪見李潤竹有些拘謹,開口提起話題道,“新任縣令是怎麽樣一個人?他家夫郎李家主見過了嗎?”
說起這個,李潤竹松懈了下來。
“來縣令可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是一心想為百姓幹實事的,他平時都穿的草鞋布衣,真是兩袖清風。”
“最近都在忙趙家的事情,還說多虧你的點子扳倒趙家,牽扯出好多趙家舊案子徹底震懾了一番商鋪老板們。”
白微瀾聽後嗤笑了聲,“我看他這新縣令高興太早了。”
“想乘勝追擊召集商戶立立規矩,是不是還給你李家頒布了什麽仁義之家?殺雞儆猴這招,他這腳跟兒還不能站穩。”
李潤竹神情認真思索,片刻還是沒個頭緒,“求白兄賜教。”
白微瀾一曬,餘光中見宴緋雪也在等着他答案,瞬間嘚瑟歪頭道,“晏晏也猜猜?”
要是生意上的事情,宴緋雪還能提供點主意,但是官場,他完全沒接觸過。
但大概結合李潤竹說的縣令作風,估計是應了那句——水至清則無魚。
但是怎麽個至清無魚,他不明白。
李潤竹也聽過這個道理,在生意上來說,就是油水真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抓着賺錢大頭就行了。
畢竟只有喂飽了下面的人,對方才會心甘情願為你賣命。
此時聽宴緋雪說起這麽一句,他也隐約有些頭緒了。
只見剛剛還對自己沉着臉的白微瀾,此時笑嘻嘻的誇他媳婦兒好聰明。
“就是這麽個道理。”
“落到遙山縣衙門,說起來就更嚴重了。”
“縣令是七品文官,遙山縣周圍多山多江,交通閉塞,百姓世世代代以農事為生,其中以李趙孫幾家盤踞把持着經濟。
看似罔顧律例天高皇帝遠的地頭蛇,但實際上,遙山縣好治理的很。”
李潤竹疑惑道,“可歷任縣令幾乎都敗在河幫手上,縣衙與河幫幾乎是兩個衙門,井水不犯河水,縣令任期一到,撈一筆銀子就走人。”
白微瀾道,“那只能說這些縣令本就是老油條,沒有看到遙山縣其實是一道進階門檻。”
李潤竹和宴緋雪都不懂什麽意思,白微瀾對宴緋雪笑道,“很簡單,天子腳下,随便抓一個人都和王孫貴族有些牽扯,其中裙帶關系複雜的厲害,最難做的就是京城府尹。看着是個京官,但其實常常被罵成看不住門的狗。”
“但遙山縣不一樣,由于山水阻隔開朝戰亂,兩百來年,無高科顯仕、富商遠賈。”
“說白了,這裏看似強悍的地頭蛇,但出了這個遙山縣地界背後沒人撐腰,根基薄弱一扯就斷。
不至于打了兒子來老子,但小小縣令背靠天子,要是朝中有靠山,這無疑是一道鯉魚躍龍門的跳板。”
李潤竹和來鏡明交談過,學識和心氣都是上等,還是進士出身。當時還想着這樣的人才,怎會下放到他們這個縣裏。
“原以為來縣令寒門出身,背後沒有靠山才放任遙山縣,聽白兄這麽一分析,原來還有這層道理,看來這個縣令也來頭不小。”
“不,只不過是一顆舉無輕重的棋子而已,試煉過了就用,不過就放下一個。”
家裏真有背景的,即使外放鍍金也是撈一個肥差或者地方上有自己派系人脈的。
宴緋雪道,“難怪上任遙山縣縣令貪污成性,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裘桂香一聽到拿出張石林的名頭就放了萬杏,就是因為縣令萬事不管,縱容滋長酷吏惡役。
每年到繳納秋稅的時候,多少村民被逼的賣兒賣女,各種苛捐雜稅,用各種名頭分派給老百姓,最可笑的還有馬夫稅。”
這些白微瀾知道,上任縣令以各種名頭分派的賦稅遠比宴緋雪說的還要誇張。
除去正稅糧稅外,還有官銷公費、油稅、船捐、竹馬捐、茶稅等林林總總二十四種。
要是遇見旱澇天氣,百姓作物減産的情況下,不僅要想辦法渡過饑荒,還得被迫接受額外加派的旱澇救濟災糧稅。
美其名曰是防止百姓荒年動亂,需要加派衙役維護縣內治安。
百姓一想到衙門就是要錢的,一見到衙役就是打人的。
縣令萬事不管只要錢,底下人心思就很活絡。
所以,張石林一個賤役捕快,本是在衙役定額外的人員;但是因為衙門肥的流油,本人又會溜須拍馬,得了上任縣令青睐。
轉正後,原本每月拿幾十文工事補貼的,現在每月俸祿四兩。
白微瀾道,“現在,來鏡明一來就兩袖清風肅清風氣的做派,動了多少衙役書吏的油水?
上任縣令留下來的衙門班子足足有一千多人,其中只縣令、縣丞、教谕是朝廷支付俸祿,其餘一攤子衙門雜員都是靠縣令自給自足養活。”
“來縣令一上來就大刀闊斧削減人員減少開支,所以暴雨山體塌陷官道,都找不到衙役出工,只得半夜挨家挨戶去敲門。”
“不過,此舉也是因禍得福,倒是改變了百姓對衙門只會奴役人的看法。”
“但是他底下的人要是不滿生了二心,這縣令位置還有的磨。”
白微瀾說完,李潤竹和宴緋雪都明白了。
李潤竹感嘆道,“縣令月俸不過七兩,這怎麽轉的開整個衙門,難怪歷史上的清官,死後連棺材板都是百姓湊的。”
當然李潤竹說的這麽艱難,縣令收上的稅糧除了上交朝廷外,還有一部分可以自留用作衙門公銷。
不過白微瀾沒解釋,因為每個縣令為官作風都不同。
宴緋雪聽後則是陷入了思索中,要讓張石林和萬梨和離,第一步把張石林差事搞丢也不錯。
要是能用差事威脅張石林和離就好辦了。
宴緋雪見白微瀾還沒說完的樣子,“你還看出了什麽問題?”
白微瀾見宴緋雪催促,沉思了會兒,便知他的打算。
他笑道,“還真有個法子。”
李潤竹一臉不解,“什麽法子?我是聽漏了什麽嗎?
抱歉抱歉,我這人就是有點轉不過彎,一個點得琢磨好久,一琢磨就忘記外界動靜了。”
白微瀾看了他一眼道,“你沒聽漏,我和我媳婦兒用心交流。”
李潤竹被嘚瑟糊了一臉,宴緋雪道,“說正事。”
白微瀾正色道,“說來,這事兒還和我有點關系。”
見兩人一個凝神,一個蹙眉,白微瀾對宴緋雪道,“一本萬利不勞而獲百姓人人相仿追逐,街頭巷尾下注賭博成風,很容易滋生事端造成命案糾紛。”
李潤竹還在想,怎麽說道這個問題上的時候,宴緋雪已經輕聲開口了。
“你是說,因為你下注李家賭贏了千兩,這消息不胫而走,百姓都激紅了眼,一心想要成為下一個你?”
白微瀾手撐着下颚,“就想想吧,倒是妻離子散田地荒,落草為寇燒殺搶劫的下場少不了。”
“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我的。”
宴緋雪聽他這自傲的語氣,笑了,“對,就你一個白微瀾。”
李潤竹後知後覺道,“難怪昨天看到來縣令的時候,他眉頭緊鎖像是為什麽事情憂心。”
白微瀾被日頭曬的懶洋洋的,“他急,說明他看到苗頭就想到了深遠危險;他急,也說明底下衙役難以差遣,舉步維艱。”
白微瀾見宴緋雪眉頭沉思,美人映着溪水,日頭光斑閃閃在溪裏落下瑩白的光暈。
白微瀾道,“晏晏別急,我有法子了。”
李潤竹沒聽懂兩夫夫的對話,但識趣的沒問了。
他道,“白兄在生意場如魚得水,沒想到對官場還了如指掌。”
他這話是實打實的真心感嘆,此時當着宴緋雪的面說出來,白微瀾心底有些愉悅。
他難得耐心多說了點,“這不算什麽,我以前無所事事,還編寫了一本官場入門指南。”
李潤竹瞬間發亮,宴緋雪眼裏也有淡淡的驚訝。但白微瀾還是無情的打破了,“那是我十五歲的時候無聊的很,随便瞎寫着玩的。”
“被狐朋狗友打賭拿去書局印刷,結果還賣的不錯。”
“不過,要是他們翻到最後一頁估計要氣死。”
“你寫了什麽?”
宴緋雪和李潤竹幾乎是同時出聲。
白微瀾摸了摸鼻尖,難得不自在道,“十五歲瞎編的,有什麽好奇的。”
這時候,小栗兒把五只小秧雞趕到白微瀾的腳下,小秧雞又不怕人,在白微瀾腿間穿梭咕叽咕叽的叫着。
小栗兒滿眼崇拜道,“父親,你還編書啊,父親好厲害!”
放鶴和谷雨也聞聲看來,放鶴興奮問道,“瀾哥,你編寫的書叫什麽名字啊。”
宴緋雪也好奇,出聲激他,“不會是什麽《官路本本通》《升官秘籍》吧。”
“才不是。”
白微瀾慶幸自己當時力排衆議,把狐朋狗友這類書名刷掉,定了一個霸氣響亮的名字。
“《宦海沉浮錄》”
李潤竹道,“好響亮的名字。”
宴緋雪笑他,“你倒是纨绔的別出心裁。”
放鶴聞言很失望,最痛恨這些瞎編亂造了。
以前他在地攤子上看見了本武功秘籍。他沒錢買,就每天去攤子前看一頁,照着練了好久。那攤主見他日日來翻,忍不住出聲說都是假的。
放鶴現在還能記得那時的心情,天地變色不過如此。
他悶悶不樂道,“要是真有人,把瀾哥十五歲瞎寫的信以為真怎麽辦,這不是那什麽誤人子弟嘛。”
白微瀾道,“你的十五歲能和我比?”
雖然瞎編亂造,但是真真假假也翻閱了很多典籍,外加生長環境耳濡目染,不然全是水貨打賭能贏?
只祈禱沒傻子完全照本宣科,按照他瞎寫的來吧。
宴緋雪道,“說完來縣令,他那位夫郎是什麽性子?”
李潤竹正伸手摸圓溜溜不怕人的黑團子,他道,“只見過一次,我去來縣令書房的時候,他來上茶。”
這話一出,宴緋雪和白微瀾都沉默了。
這縣令得多窮又多剛硬,難不成把衙門裏的雜務仆役,全都撤掉減少開支了?
幾人又聊了一會兒,日頭偏西,村裏人開始做飯的時候,李潤竹還沒走。
白微瀾見他跟着進了院子,好笑道,“李兄蹭飯蹭習慣了是吧,我媳婦兒又不是給你做飯的。”
“你羨慕的話,自己找個能做飯的媳婦兒。”
李潤竹被白微瀾趕出了院子,一時間有些發懵。
村口等他的小厮見李潤竹面色很好,問道,“老爺是有什麽好事了?”
李潤竹雙手合在背後,望了眼山邊紅通通的日頭,“尋了一知己。”
第二天,白微瀾一早就帶着宴緋雪來到城裏。
還有三天就是五月初五,是他們喬遷新居的日子。今天正好也可以帶着宴緋雪看看新宅子。
“籲——”
白微瀾拉缰繩翻身下馬,然後把宴緋雪抱下馬。
他一張開雙手,宴緋雪就下意識環着他脖子,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這還得歸于半個月前宴緋雪腳扭了,白微瀾執拗的非要抱進抱出不讓他腳沾地。
白微瀾把宴緋雪抱下來後,有些遺憾的松了手。要不是要把馬牽進馬房,他完全可以抱着宴緋雪進新宅子啊。
白微瀾掏出一串鑰匙,放在宴緋雪手上,把新換的獅頭大銅環敲的哐當響。
“媳婦兒,快開門看看,裏面布置的滿不滿意。”
宴緋雪還真有些期待。
朱紅大門緩緩打開,外院基本沒多少變化。只是一進門有一塊題壁,石雕拓印了一幅古人的紅梅山雪圖。
石壁高一丈三尺,寬約莫接近一丈。石壁畫的右下角,還雕了一雪徑延伸至漫山紅梅,三個孩童在前面與兩只黃狗嬉戲,背後是小雪中并肩而立的兩位大人。
白微瀾見宴緋雪神情滿意,他揚着嘴角開口道,“走進去看看。”
內院倒是變化很多,在荷花池子旁邊搭了一個活水假山、一座四面都是卷簾的軒屋。軒屋底座用橫木架空上面鋪着竹席,放了一張貴妃榻。
“夏季聽雨賞荷倒是很有意境,不過你要是想在這裏作畫也是可以的。”白微瀾揶揄道。
宴緋雪大大方方點頭,陰雨天放下四周簾子,再點一盞豆燈,聽着雨聲簌簌,倒是有一種暮色泛舟的煙波浩渺。
“媳婦兒想個名字?”
“就叫聽雨軒吧。”
白微瀾點頭,一本正經拍馬屁,“朗朗上口又直點意境,果然好名字。”
他又領着宴緋雪看看室內的裝飾。孩子的書房裏,即使小小的香爐都是透着精巧細致。
但宴緋雪只掃一眼便沒了興趣,外物銀兩他雖愛,但是這些用錢買來的珍貴物件他又沒多少興致。
白微瀾見宴緋雪面色沒多大變化,拉着他手,“哎,不着急,讓我給晏晏點香薰就知道了。”
香爐是一個麒麟小獸,兩只眼睛用黑曜石嵌制,黑溜溜的眼睛正低頭看着攤着的肚皮。肚皮鼓鼓銀絲勾纏镂空,後脖子上有一個銅的凸起按鈕。
一按下凸起,肚皮打開,放入熏香,絲煙就會從肚皮冒出來。
宴緋雪此時定睛一看,倒是瞧出了些樂趣。
他才發現麒麟小獸眉頭擰成了波浪,吻部兩個胡須都皺巴巴顯得可憐,正無措又困惱的望着自己冒煙的肚皮。
白微瀾十分得意道,“晏晏,你想想,倒是孩子們坐在書案前埋頭苦讀,抓耳撓腮的,與這苦惱的小麒麟兩兩相對,是不是挺熱鬧的。”
宴緋雪忍俊不禁道,“你這不着調的,難不成你還打算偷偷趴在窗戶縫隙,看孩子們讀書不成?”
“當然,看着他們吃苦,我這為人父的,更有賺錢的動力。”
宴緋雪見他面不改色瞎說,捏了捏他耳朵,“行,看看下面的房間。”
後面的屋子宴緋雪都很滿意,只是看到兩人耳房裏的盥洗室,宴緋雪詫異了會兒。
“你怎麽還引了個池子?”
自然是上次在家裏的浴桶太小,白微瀾覺得束手束腳不盡興……
“總歸不能太委屈了晏晏啊。”
宴緋雪見白微瀾一臉無辜,就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
池子雖然不大,但也是漢白玉砌成,一寸手掌一寸金都不為過了。
宴緋雪有些無奈,手心攤在白微瀾面前,“賬本開支給我看看。”
“真是錢一放在你身上,你就花錢如流水。”
本來一直是宴緋雪管錢的,但是因為他腳扭傷了,加之白微瀾從李家拿到錢後說裝點新宅子,宴緋雪就沒過問。
買宅子花了三百兩還說的過去,但是這裏裏外外整頓一番,少說沖一千兩去了。
宴緋雪有些惱意又不知道跟誰生氣。錢是白微瀾賺的,他要怎麽花都随他。而且白微瀾也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此時這些對他來說,可能還只是湊活。
他雖在銷金崫各種珍玩見識不少,但總歸沒有實感。此時一下子被這些砸來頭暈腳輕的。
開心是開心,但是還有些頭疼。
“賬本呢,你別說沒有賬本。”
白微瀾握着雙手下意識撓自己手心,心裏把李潤竹罵了一頓。
賭注的本金要是沒當着宴緋雪提,他還能把收支做平,現在這缺口平不了,難道要他連夜做假賬嗎。
宴緋雪看着他那樣子,眼神飄忽的不行,哪還有對外冷漠的樣子。
只差腦門貼了個惡犬懼內。
宴緋雪眼裏閃過一絲笑意,白微瀾快速抓住這一絲破綻,一下子撲在宴緋雪身上耍賴撒嬌。
“不要擔心嘛,我還可以賺更多。”
“我手裏有八千兩,花一兩千不過分吧,我後面還打算開一個錢莊。”
宴緋雪還沒從八千兩中驚訝回神,就聽到要開錢莊這個消息。
他看了眼白微瀾,雙目清明神色篤定,不像是信口開河的。
“錢莊……本錢幾千兩怕是不夠吧。”
“嗯,不過,不是什麽大事。”
“錢都是賺起來的。”
宴緋雪看着白微瀾都有些恍惚了,“總感覺你賺錢特別簡單似的。”
白微瀾得意笑,當然不會告訴宴緋雪,自己每天晚上都在苦思冥想的琢磨。
“就想給你們過好日子嘛。”
“結果我努力賺錢給你花,你還不高興要興師問罪,我這胸口真的好痛。”
“那我給你揉揉。”
兩人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小一刻鐘了。
宴緋雪唇瓣通紅像是花汁兒揉碎了泛着水光,眼尾濕濡的睫毛帶着點情動後的餘韻。
白微瀾一副餍足又高興的牽着宴緋雪的手,貼在他耳邊道,“你有反應了。”
宴緋雪斜了他一眼,卻沒什麽威懾,反倒是春水盈眸撩的壓抑着的心弦為之一顫。
“我要是還沒反應,你該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問題了。”
“怎麽還反思到我頭上了?”
“吻技差勁兒的要死。”
白微瀾看看日頭,要不是還有一個時辰就是宴會時間,要不是宴緋雪有些紅腫的唇角需要時間消除,他倒是要證明一番。
中間這一個時辰,怕也不能再呆在宅子裏了。
兩人就把馬栓在馬房,然後把宅子落鎖,去城裏逛逛。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白微瀾想的是宅子裏要添幾個仆役合适。多了看着煩人,少了又怕雜活過重。而宴緋雪想的卻是白微瀾剛剛說開錢莊的事情。
“你這臨時說的開錢莊,搞的我有些措手不及。”
“怎麽了,晏晏有什麽好點子?”
宴緋雪道,“好點子倒談不上,不過這次正好借了來縣令的場地,可以和各家商戶家眷熟悉熟悉。”
白微瀾見宴緋雪一臉盤算的樣子,好笑道,“感情小栗兒財迷樣子都是随你啊。這人都還沒見着,就開始打人家兜裏的主意。”
“這些不着急,改天我把城內各商號老板情況謄寫成冊,晏晏看了或許有更多主意。”
宴緋雪還真是羨慕白微瀾的腦子,過目不忘就是好,還聰明好使。
看着沒野心盤算吧,但是不經意間又搞出大動作。
“不過,你今後不要再私下賄賂看守甲庫的兵丁了。”
“自然,上次我只是鑽了個新舊交接衙門無主的空子,再說,你改頭換面的手法,小栗兒看到都不喊父親喊我大哥哥。”
宴緋雪又道,“你給縣令準備送什麽禮物。”
自從宴緋雪腳扭後,像是一個契機似的,白微瀾開始事無巨細的包攬包辦。
宴會通知的急促,宴緋雪昨晚上還在想要送什麽禮合适。
這來縣令兩袖清風做派,要是送什麽貴重之物怕是不會要,要是送平常物件又顯得不夠誠意敬重。
但白微瀾說他自有準備,宴緋雪也就不過問了。
此時距離宴會只一個時辰,還未見白微瀾有什麽動作。
宴緋雪難免催促。
“這就去取禮品。”白微瀾神神秘秘道。
白微瀾帶着宴緋雪來到了李家酒樓,宴緋雪還摸不着頭緒,就見李家門口圍着好多人。
一湊進才知道,這些人聚集在酒樓門口擺攤子下賭注。賭的東西也很簡單,看從酒樓裏出來的是男還是女,是老還是少。
看似奇葩無趣,但是一旦沾染上銅錢碎銀子,圍着的人不僅僅是大人,就連五六歲的孩子都鑽進縫裏,壓幾枚銅板湊熱鬧。
成本低、不論男女老少都可以掏出銅錢下注,大街小巷都擺着攤子。一看到衙役出來,立馬把攤布揣兜裏跑路。
不知道是誰一聲衙役來了,酒樓門前的人堆立即逃串四散。
張石林帶着衙役趕來的時候,對着石階狠狠踢了一腳,嘴裏罵着他娘的又跑空了。
日頭大,接到百姓線報後,縣令也要他們立即趕來。
幾個衙役氣喘籲籲的,來了一趟又不甘心跑空,起碼要進酒樓打個牙祭。巡防了酒樓治安,公費攤銷,這是他們以往的做派。
但是現在幾個人都有些猶豫,紛紛看向張石林。
而張石林見到一旁的宴緋雪兩人,煩悶的臉色随即笑了出來,“你們今天怎麽有時間進城了,好久沒看到萬梨了吧,等會上我家坐坐。”
張石林現在知道白微瀾并不是什麽破落戶,而是前京城首富之子。立即悔不當初得罪他,回到家裏沒少數落萬梨。
連燕哥兒男人是什麽來頭都沒弄清楚,這算交的哪門子朋友。萬梨聽聽就點頭,菜刀把砧板上的肉剁的嘩嘩想。
“我們等會兒要參加縣令的宴席,怕是時間不方便。”宴緋雪說道。
張石林臉色一僵,但随即點頭說改日再約。
白微瀾兩人一轉身上酒樓門前石階,張石林就和一群衙役像是灰老鼠似的叽叽歪歪的。
“縣令從趙家抄出來那麽多銀子,咱們哥兒幾個冒着生命危險捉人最後什麽表示都沒有。”
“不僅沒有,還說衙門開支緊張,要開始削減定額,本以為是個好官,沒想到比上任縣令胃口還大,想一人吃獨食。”
“他要是想獨吞,別怪哥幾個給他找事做。”
幾個衙役從前嚣張慣了,此時抱怨父母官也大聲嚷嚷,倒是一旁張石林悶聲不言不語。
白微瀾聽着身後的憤懑聲,附耳對宴緋雪說了一個主意。
“你倒是點子多的。”
白微瀾嘚瑟哼了聲,“那也不看看你男人是誰。”
宴緋雪點頭,煞有其事道,“六歲當衆給後娘潑茶水,十五歲編寫官宦指南,十八歲鬥倒首富父親,倒是二十一歲了,變成大撲棱蛾子整天在我身邊轉悠。”
白微瀾一聲不吭莫名有些羞恥,半晌後憋出一句,“你才是大撲棱蛾子,你全家都是。”
宴緋雪一想到那場景沒忍住笑出了聲。
白微瀾已經板着臉,拿着玉佩給酒樓掌櫃表明身份,那掌櫃的見玉佩知道是老板吩咐的貴客,叫白微瀾稍等。
“你不會覺得縣令沒錢招待宴席,送一桌子飯菜過去吧。”
白微瀾頭一次拿白癡的眼神看宴緋雪,眼看要得到宴緋雪的爆栗,白微瀾忙道,“在外面,給點面子。”
不一會兒,掌櫃就提着一只野雞出來了,兩只野雞腳上還綁着紅綢,看着十分喜慶。
“送野雞?”宴緋雪先是吃驚了下,但是看白微瀾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認真道,“這裏面有什麽講究嗎?”
宴緋雪本以為白微瀾的禮品已經夠奇葩了,哪知道在衙署門口,見其他老板要麽是提一尾草魚,要麽是一籃子瓜果。他們這一只野雞倒不突兀。
幾個商號老板見到白微瀾的活野雞,倒是十分驚詫。
不過很快,都熱情的打招呼喊白微瀾一聲白爺,那些家眷紛紛對宴緋雪熱絡的很。
這城裏但凡有眼力勁兒的,誰不知道李家能整垮趙家,全靠白微瀾在背後指點。
原本以為元宵節只是昙花一現,哪知道人家是悶聲放魚-雷,轟隆隆連接幾聲,把這遙山縣震的地動山搖。
幾人熱臉貼着說了好一會兒後,出來一個老妪引他們進去。
這衙門後院子看着有些怪異,雕梁畫棟中有些空蕩蕩的,外院裏還曬了好些幹菜。
看着倒是真的很簡樸。
不過,想到趙家的結局,商號老板們都不敢掉以輕心,同時又覺得疑惑。
這來縣令到底是哪路貪法?
上任縣令很簡單,大張旗鼓,孝敬夠了,不卡車船榷稅不卡經營手續。只要銀子夠,一路暢通無阻。
這位縣令,初步了解的做派,倒像是要名利雙收的。
這行賄估計也不能明目張膽的來。
幾人各懷心思,嘴裏無不道新任縣令如何一心為民大公無私。
白微瀾兩人聽着幾人的阿谀奉承,已經期待新縣令到底是怎樣一號人物了。
白微瀾一行人經過老妪引入後,路過儀門,只見縣令和夫郎在門口迎接。
縣令果真如李潤竹說的草鞋麻布,青年雙眼如炬閃着幹練的目光。而一旁的縣令夫郎,一身朱柿錦緞正特體的朝他們微笑。
只不過,這微笑在看到宴緋雪那瞬間,頓時僵硬在了臉色。
一旁來鏡明察覺夫郎顫抖的手指,扶着他肩膀緊張問道,“怎麽?是不舒服嗎?”
雲林不敢看宴緋雪的神色,只低頭掩眸道,“沒事,就是第一次接待一衆老板們,還是有些不适應。”
感謝流光小天使的月石大禮包346個。筆芯!!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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