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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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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夜

    大伯母祭拜完後,還把墳茔上的絲茅雜草以及一些灌木小苗都拿刀砍了幹淨。

    宴緋雪兩人站在旁邊看着,也不好意思先于長輩下山,在一旁幫着把雜草壘成堆。

    雜草葉片鋒利其中還有些藤刺,但是這些東西在大伯母手裏卻莫名乖順,對着白微瀾卻刺出了血珠子。

    大伯母連聲說不要他們來,她有些驕傲道,“這些絲茅草都有脾性的,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劃破手指,你們這些細皮嫩肉的還是別碰了。”

    大伯母一聊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夥計,言談中透着點輕松自在。

    她手裏忙着揮刀,握着雜草跺咔咔地砍,“別看這些雜草命賤,但是少了一把,鍋裏的飯就半生不熟,在村裏讨生活,有眼力勁兒的處處都是寶,靠的就是手勤腳勤。”

    原本日複一日、枯燥的土裏刨生活,在大伯母眼裏都是上天的恩賜,一草一樹都不是幹巴巴的惹人厭的廢物,而是可以養活一家人的寶。

    她不是麻木呆愣的蹉跎着日子,對土地和大河都懷着感恩和敬畏的心。

    最打動人心的莫過于質樸由心的感嘆,就連白微瀾都開始正式腳下的枯草,是不是可以用來再幹什麽了。

    大伯母平時話很少的,對白微瀾更是話少,此時見他沒少爺架子,小兩口也和睦,對人印象好了不少。

    “你腳下的枯草,還可以用來漚肥,開春了播種少不了它。

    到了春天還會抽出嫩芽,牛愛吃,小孩子大人也都愛吃。

    幹活看見了還得采一把帶回去給孩子當零嘴,到了夏天酷暑,還可以挖了根莖洗幹淨煮水喝,清熱解暑還有甜味。”

    “這村裏,只要你識得,處處都是寶。”

    大伯母說了一堆,比她話頭先結束的是手裏的鐮刀,沒一會兒一片雜草就砍完了。墳頭像是被剃頭似的,幹幹淨淨又利爽。

    “你們兩口子今後是要繼續在村裏讨日子的話……”大伯母說着起身思索了下,“看你們兩這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怕是沒打算長期在村裏過。”

    “不過,在哪裏過都是一個理兒,認真耐心的過,一家人有商有量,日子總不會太差的。”

    大伯母雖然一輩子都沒出過縣城之外的地方,但是她說的話卻讓自小長在京城的兩人很是敬佩。

    大伯母身上有那種最淳樸堅韌的性子,日子不是消磨而是感激并努力活着。

    也可能是因為這樣,她和村裏一些人說不到一塊去,自己關起門來悶聲過日子。不過論上山下田,沒有哪一樣她比旁人做的差。

    大伯母手腳麻利,她上山砍柴是不用帶麻繩的,直接扯了條細長松樹苗,用腳稍稍別彎,然後就着手腕把幾根樹苗盤成了藤條。

    她擡眼見白微瀾杵着,要是她兒子這樣,早就一巴掌打下去了。

    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事事都要宴哥兒操心。

    “小白啊,你拿刀去林子裏砍一根樹來,最好是又大又直的。”她見白微瀾一臉不解,繼續解釋道,“先人墳墓後長的‘財’都是庇佑給後人的。”

    墳後的小林子裏都是硬木樹,手腕大的基本都沒有,平時就被砍光了,白微瀾挑挑揀揀找了半個手腕粗的。

    铿铿幾聲,木材應聲而倒。

    他手腕蘊含着蓬勃的勁道,手臂發力拖着木材輕輕松松就從雜草裏出來了。

    宴緋雪本來說給燕回砍一根,但是大伯母說這種柴沒辦法代勞的,只有本人自己來墳旁邊砍才有用。

    下山的時候,白微瀾想給大伯母扛柴,大伯母一臉不快,“我年紀輕輕的,還要你個小後生幫忙不成。”

    大伯母說着,平地撸起柴捆扛在肩膀上,腳步生風走的嘩嘩快。

    常年在山上田間行走,這些路就算是閉着眼睛,大伯母也了熟于心如履平地。

    “大伯母是個好人。”

    “多虧了大伯母,晏晏才能在村裏落腳。”

    宴緋雪聽着白微瀾的話,也點頭,想起最開始的時候,大伯母隔三差五給他提東西吃。

    就算去菜園子摘菜也會順帶給他勻一把。

    此時不必言說,他知道白微瀾也由心的把大伯母當做親人。

    不一會兒,大伯母身影就出現在山腰下了,其他祭祖的人都是空手或者提個竹籃子裝香燭的。兩手空空的人見到勤快的大伯母,還打趣人家就是發財命,年三十祭祖還不忘砍柴回來。

    還有的人背後嘀咕大伯母迂腐,這種祖輩傳下的話有多少可信的?

    木讷又不知道奉承人,這怎麽發財嘛,就像她家兩個兒子都嘴笨,出門幾年也沒見帶個媳婦兒回來。

    不過,白微瀾可不這樣認為。

    大伯母身上有一股勁兒,像是再艱苦的日子也能努力過的很好。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是村民口裏愚笨木讷的性格。

    白微瀾感嘆,“大伯母沒問燕回怎麽沒回來,也沒問你為什麽來,這倒是活得比一般人通透。”

    宴緋雪道,“大伯母沒你想的那麽複雜,她只是覺得每個人這樣做都自己的道理,有時間好奇別人為什麽這樣,還不如在地裏多扯幾根雜草捉幾個青蟲。”

    兩人下山的時候是正午,日頭暖烘烘的,山村間浮着的柔光摻雜着年節特有的悠閑惬意。

    農戶即使再忙再勤快,從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這幾天是不會下田的。當然大伯母除外,她是腳一天不着泥土就心慌,只有摸着熟悉的刀柄、鋤柄她才安心。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啊,旁人天天說大伯母像是老黃牛,說她只知道辛苦不知道享受,我看旁人未必懂大伯母的想法和樂趣。”

    他們下山經過村子曬谷場,那裏圍着一堆人,說說笑笑磕着瓜子在石桌上玩紙牌。

    白微瀾來村裏兩三個月,還是第一次見村裏人聚集在一起玩紙牌,過年一個個都有閑情消磨時間。

    幾個漢子在一起時不時哄笑,日頭曬得身上發懶惬意,直到一旁插進來一個男人氣氛變了。

    衆人看那男人來了都不笑了,但是那男人一心看紙牌,見衆人不出牌,還順手把紙牌搶了去,然後嘴裏嚷嚷着我來我來。

    男人高壯,皮膚曬的黝黑,此時一雙眼滿是貪婪的精光,一看就是犯了牌瘾眼裏只有紙牌。

    “喲,張老大,好幾天沒看見你出門嘞。”

    旁人陰陽怪氣的,但是裘桂香家男人完全沒聽出來,一心拾掇手裏的牌面。

    這張老二是出了名的好賭,年輕的時候去賭坊賭博差點輸得人都回不來了。後來還是老娘逼他,要是再去賭坊,她就剁了自己的手。

    只是人不去賭坊了,就在村裏賭,裘桂香也管不住他。村裏人都忙裏忙外,平時湊不齊搭子,張老大就盯着天氣,一下雨就挨家挨戶敲門湊局。

    但是人家一般除了年節,就算是下雨也安排有活計,哪有閑工夫搞這些。

    村裏一共出了兩個遠近聞名愛賭的,一個裘桂香家裏的男人,一個李嬸兒家的男人李老幺。

    李老幺最近因為腿傷沒出門,裘桂香男人張老二,則是出門萬人嫌也消停了一段時間,只是大過年的,他還是沒忍住牌瘾手心發癢。

    他一來旁人都沒有玩的心思了,張老二還急吼吼催促旁人快點出牌。

    幾個人使了一個眼色,都是默契的牌搭子,紛紛對付張老二一個人。

    張老二一連輸了好幾把,還只當自己好久沒摸牌,臉上橫肉一笑又兇又憨,說自己等一會兒就會全部贏回來。

    旁人都不說話,就看着他一個人笑。

    這時候突然有人說,“張老二,我要是你早就休了裘桂香,這麽狠毒歪心眼的女人,你一個大男人被連累的,背後不知道被人戳多少脊梁骨。”

    張老二還沒說話呢,由遠而近傳來裘桂香一聲怒罵。

    只見她手裏拿着木棍,一臉怒氣朝張老二趕來,“你要不要點臉面,一摸到牌,你腦子就被狗啃了啊,別人都不待見你,跑出來丢人現眼。”

    衆人都被裘桂香驚住了,看着扭打成團的兩人,一時間都忘記了避讓,和樹頭看熱鬧的矮脖子鳥一樣歪頭愣住了。

    村裏人誰不知道裘桂香雖然強勢,但是也怕家裏男人,就算是生病了還得爬起來給家裏男人做飯。

    這會兒就裘桂香這種撒手不管的架勢,頗有一種破罐子破摔,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過的沖勁兒。

    兩口子打的撕心裂肺,一群看熱鬧的沒一個上去勸架。

    背地作孽的人,誰看見了不煩不厭惡啊。

    這大過年的,剛好貢獻一點樂子消磨時間了。

    今晚家家戶戶守歲,少不了念叨裘桂香一家子事。

    白天晴朗,晚上冬月也清亮,天色暗淡下來,門口的大紅春聯尤為熱鬧,煙囪裏也開始飄煙兒了。

    村裏守歲沒有什麽好玩好消磨時間的活動,一家人圍着火爐磕着瓜子說着家長裏短。

    不愛說人家的就說自家計劃開春後的農活,再回憶下今年年收了幾百斤谷子又花了多少錢,送了多少人情還沒收回來,接下來的人生還有幾場大喜事要操持。

    不過宴緋雪沒這些習慣,對他來說,要不是陪着孩子們守歲,他一定早早睡去。

    每年守歲的時候,他會拿着話本給孩子們講故事,或者給孩子們買些小玩具自己一邊玩。

    半夜的時候煮一碗甜酒湯圓當做宵夜,在後院第一聲雞鳴啼叫後就代表新的一年來了。然後就可以打發孩子睡覺了。

    只是今年明顯會更加熱鬧。

    火坑裏柴快交叉碼的整齊,紅豔的火苗從隙間鑽出,散發着橙紅的火舌。這柴火是砍的後屋幾十年被蛀空的老柚子樹,燒起來會有淡淡的木質清香,木頭頂端冒着暖烘的氣泡,熱意流散像是聞到了一點橙香。

    一旁小木桌子上擺了好幾個圓盤,上面裝滿了瓜子花生核桃等山貨,還有一些果脯糕點。

    火星子咻咻的炸開,差點彈到了放鶴的褲腿上,不過他第一時間是擋住一旁的小栗兒。

    “瀾哥,你們京城裏都是怎麽過年的”

    今年白微瀾在,顯然孩子們都纏着他,要他講講京城是怎麽過年的。

    白微瀾正打一盆水,裏面放着菜刀和柚子,他洗着菜刀頭也不擡道,“無聊的很,搖骰子聽戲曲兒相互拜年走親戚,或是約幾個人去騎馬狩獵,踢踢蹴鞠。”

    “哇,聽着就好好玩,騎馬多潇灑啊。”

    放鶴驚嘆着,谷雨和小栗兒也滿眼亮晶晶的望着白微瀾,白微瀾拿幹的包袱擦幹柚子,才慢慢道,“有什麽好羨慕的,今後讓你們學的時候別哭着喊爹。”

    孩子一聽能學騎馬情緒更加高漲了。

    “嘿嘿,瀾哥這麽說,難道是自己小時候哭着喊爹了?”

    白微瀾抱着柚子的手一頓,光影落他側臉上,另一半在黑暗中,半明半暗中,他幹脆利落道,“我和他關系不好。”

    他又扯着嘴角,輕松道,“你們能碰上我這麽好的父親,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孩子們自是乖巧的誇白微瀾是個頂好的父親,但同時更加好奇白微瀾口裏的不好是怎麽回事情。

    是讀書不好好學被罰抄罰站,還是幹了調皮搗蛋的事情被揪着上門道歉啊?

    孩子們不能理解這個不好是怎麽個不好,但是宴緋雪确是知道的。

    宴緋雪起身朝白微瀾走去,切斷了三個孩子圍繞在白微瀾身上的好奇探究。

    他見白微瀾準備用菜刀劃開柚子,便取下腰間的匕首遞了過去。

    匕首帶着鞘碰了碰白微瀾的手指。

    白微瀾擡頭,視線落在這匕首上,有片刻怔神。最開始這把匕首出刃,冰冷寒意地抵在他脖子上,此時卻乖乖遞來給自己劃柚子皮。

    片刻後白微瀾笑道,“你這匕首還一刀多用。”

    宴緋雪也笑,“一般人也沒這個待遇。”

    一旁放鶴見劃個柚子,兩人都能站一塊說半天,雙手托腮好奇問,“燕哥哥,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這個疑問,也問出了谷雨和小栗兒的心思。

    尤其上次他們親眼目睹了那京城來的人氣勢洶洶很讨厭的樣子,好像要拆散他們這個家,不讓瀾哥和他們一起住。

    小栗兒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這麽兇和可怕的人,對白微瀾家裏的人也有些害怕和讨厭。但也十分好奇自己爹爹和父親是怎麽就成親了。

    谷雨皺着眉頭頗為憂慮,以前他就聽過很多門不當戶不對的故事,都說這種是沒好結果的。

    要是燕哥哥被欺負了怎麽辦?

    谷雨憂心忡忡的道,“要是瀾哥在京城的家人不同意要怎麽辦?”

    小栗兒也嚷嚷道,“壞人,想搶走父親的都是壞人。”

    白微瀾拿着剝皮的柚子坐火坑旁邊,火光映着三個孩子認真又憂慮的面孔,他學着宴緋雪的動作,把柚子皮放在火上烤,瞬間柚子味兒就散出來了。

    他樂悠悠道,“不會走的,這裏才是我的家。”

    商戶之子寄養在官宦府邸,舅母是清貴世家嫡女,一向看他不順眼。他舅舅為人板正不茍言笑,更是頭疼白微瀾身上最開始那股狠厲的瘋勁兒,把六歲的人丢進族學,希望跟着一群好學上進的族弟磨磨性子。

    這樣的白微瀾內心只有寄人籬下的暴躁和反骨,整日陰沉着臉,對什麽都了無樂趣,也沒有什麽大志向和抱負。

    白微瀾對舅舅一家感情也很淡。但是知道這樣嚴肅的舅舅為了讓病入膏肓的自己好起來,信了沖喜的法子。他內心還是有些觸動。

    年前的時候,他還寄了一些山珍幹貨回京。

    像這樣圍着火爐慢悠悠的剝柚子,一家人守歲的場景,白微瀾還是第一次經歷。

    新鮮又覺得理所當然如此。

    “我和晏晏怎麽認識的,那就得問他自己了。”

    宴緋雪看了他一眼,白微瀾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想看他怎麽交代那件荒唐的往事。

    火光落在宴緋雪的淺淡眼眸上,多了一道流光溢彩的璀璨,他微微一笑,“命吧,他病重,算命先生說我命格和他是天作之合,只有我給他沖喜,他才有活命的可能。”

    “你們說,這麽個大活人,只有靠我才能活命,我救還是不救。”’

    放鶴猶豫了下,“為了救一個人成親啊,我覺得燕哥哥不會這樣。”

    谷雨有不同的意見,他肯定點頭,“燕哥哥肯定救了。”

    小栗兒也嗯嗯出聲,小腦袋帶着紅色虎頭帽顯得格外乖巧可愛,“肯定救了,不然就沒我啦,也沒父親啦。”

    放鶴直覺不對,但又想不出個所以然,結果都擺在眼見了,他也只能附和。

    “是啦,肯定是算命先生說瀾哥離開燕哥哥就活不了,所以才千裏迢迢找來了。”

    “嗯嗯,就是這樣。”

    “嘿嘿,父親離不開爹爹。”

    砰的一聲,白微瀾徒手把柚子掰開了,細碎的肉粒濺了出去落在宴緋雪手背上。白微瀾幽幽道,“明明是我英雄救美,勇敢獻身。”

    “是是是,辛苦你了,半路就睡着了。”

    宴緋雪說着,低頭把手背上的柚子粒送到了嘴邊,白微瀾看到了卻猛地咳嗽,宴緋雪右耳垂的孕痣在跳動的火光下閃着紅暈。

    宴緋雪看着他閃躲的視線,先是一愣而後又低頭看着自己手背,似乎明白了什麽,笑笑沒說話。

    兩人視線勾勾纏纏的,像是用火鈎織着昏暗中無人察覺的隐晦角落。

    一旁三個孩子勾着手指頭嘀嘀咕咕在數什麽東西,最後小栗兒仰頭疑惑道,“那我幹什麽呀,我收錢吧。”

    “我到時候穿那件紅襖子,爹爹給我縫了好大一個口袋。”

    “這樣我們就錢多多,肯定賣的很好。”

    放鶴和谷雨都不理解這兩者有什麽區別,但肯定希望他們的小玩具大賣啦。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是很有默契的,三個孩子和兩個大人明明圍着一個火坑,但是氣氛就是泾渭分明。

    三個孩子在火光處算他們的小生意,兩個大人在陰影裏交頭接耳。

    誰也不打擾誰,可能是大人和小孩子之間天然的區分吧。

    放鶴抱着腦袋想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又撓出一個點子,又湊着一起說要找誰一起邊玩邊賣了。

    孩子們叽叽喳喳的讨論聲在紅火的柴火中跳躍,桌子對面的背光處落下一片陰影,兩個大人肩并肩挨着。

    白微瀾偷偷拉上了宴緋雪的手指,宴緋雪擡眸望去,白微瀾側臉輪廓分明,正聚精會神聽着孩子的聲音,對他的視線恍若未覺。

    “我想吃柚子。”

    看他還怎麽牽手,總不能單手剝柚子吧。

    白微瀾睫毛動了動,在宴緋雪好整以暇的視線中,目不斜視;他手動了動交換了一個位置,頃刻間,微暖的手心覆蓋在宴緋雪手背上,五指縫隙間緩緩插入了骨節分明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手指。

    白微瀾竟然帶着他的手指一起剝柚子。

    宴緋雪無奈,心服口服。

    不過,很快白微瀾就松開了宴緋雪,用自己的兩只手把柚子皮剝開喂到宴緋雪嘴邊。

    宴緋雪也低頭就着白微瀾的手吃着柚子,肉粒飽滿鮮嫩多汁,清甜在齒縫中炸開,宴緋雪微微眯着眸子,朝白微瀾說了聲好吃。

    白微瀾意動,就着吃剩的半邊試了試,果真很甜。

    “你等我下。”白微瀾起身,朝門外走去。

    開門冷風呼呼的湧進,将火苗和暖流吹得晃動。宴緋雪和孩子們都同時朝門口望去,只見白微瀾手裏抱着一個竹籃進來了。

    他身上裹着一點冷意,手裏的竹籃更加顯得濕冷光亮。竹籃裏滿是細細的河沙,鋪平帶着點濕潤。細看又會發現有些凸起的小點蟄伏在沙面下,像是有什麽東西快要破土而出。

    白微瀾先找了個木盆放在桌子上,然後再把竹籃放木盆裏,竹籃下淅淅瀝瀝的水珠也就有了着落,滴滴答的敲着盆底。

    “這是什麽?”宴緋雪問。

    白微瀾搞的神神秘秘的,上次白微瀾去河裏挖沙子,還不讓他跟着去,難道就是為這個準備的

    三個孩子也昂着下巴湊近,腦袋都快塞進竹籃裏了,還只是看到黑黢黢濕潤的沙子。

    而後他們又齊齊擡起腦袋,滿是好奇的眼睛望向白微瀾。

    白微瀾神在在道,“看出什麽了?”

    三個小腦袋搖頭,然後求助似的望向宴緋雪,宴緋雪也搖頭然後望向白微瀾。

    幾人搖頭像是接力賽似的,孩子們懵懂就算了,宴緋雪也一臉空空又滿是探知欲,難得有些可愛的孩子氣。

    白微瀾手心有些癢,又偷偷在桌子底下悄悄勾着宴緋雪的小拇指。

    他輕咳一聲道,“這可不是一般的沙子,這是一盆神奇的沙子。”

    他說完朝宴緋雪眨眨眼,然後神情極為認真的盯着沙面上凸起的小圓包。

    宴緋雪道,“怎麽個神奇?”

    難不成能長出銅錢?

    三個孩子都一眨不眨撲閃閃的盯着沙面,像是一窩幼崽守着雄獸丢來的寶貝。

    “等跨過子時,新的一年來的時候,它就會長出來了。”

    白微瀾這樣一說,不說三個孩子,就連宴緋雪也更加好奇了,一臉期待的繼續盯着。

    屋子裏火燒的很大,孩子手心都熱烘烘的,圍着桌子雙手撐在桌面上,相互間嘀嘀咕咕,難道是看着長豆芽?

    宴緋雪叫他們坐下烤火,三人表示都不冷,要看着沙子下面會長出什麽來。

    宴緋雪便不管他們,算算時辰可以弄夜宵了。

    甜酒是自家釀的,酒甑子還悶在竈鍋裏,上面用了好些稻草和幹癟的谷殼鋪着,方便保存竈鍋溫度讓糯米在甜酒曲裏充分發酵。

    窸窸窣窣把稻草扒拉開,鼻尖就已經萦繞着甜酒香味,一打開木桶蓋子,香濃撲鼻。

    “村裏人都說媳婦兒不賢惠,甜酒也變味。”

    “你覺得如何?”

    白微瀾嘴角還沒咧開,一碗甜酒就送到了嘴邊,他只得先輕輕嘬了口。口齒間軟糯清甜的酒味兒混着宴緋雪嘴角的笑意蔓延發酵,心間充斥着一股激蕩醉人的暖流。

    “唔,很好喝。”

    白微瀾仰頭全都喝光了。

    甜酒他不是沒喝過,但是宴緋雪做的格外香濃甘甜還不膩,像是夏日涓流冬日熱茶,不濃不淡,口齒回甘。

    這一刻,白微瀾可以明确的告訴旁人,他知道了家的味道是什麽。

    是宴緋雪做的飯菜口味,是三個孩子嘻嘻哈哈的歡笑生氣,也是寒冬裏抱在懷裏溫暖的氣息。

    “晏晏我有些醉了。”他在昏暗中放肆湊近,帶着點耍賴的架勢把宴緋雪堵在牆壁間。

    “甜酒好甜。”

    宴緋雪見腦袋低頭湊近,淡淡輕聲,“建議你恢複清醒,不然我可以讓你清醒。”

    白微瀾立即舉起雙手,然後正直身體,雙手捧臉滿眼無辜的望着他。

    “可是真的好甜嘛。”

    “少來。”

    宴緋雪見他喜歡,便給他再盛了一碗,然後又盛一碗用來開甜酒湯圓。

    湯圓是買的糯米面粉,自己兌水一點點和面,然後揪一點在手心裏搓成小圓子。

    每年守夜,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一起揉面,不過現在注意力轉移在了竹籃上,倒是方便白微瀾挨着宴緋雪擠。

    “這我可以來吧。”

    “晏晏把我衣袖撸好就行了。”

    白微瀾手腕有力,揉面團都透着一股蓬勃的力道,像是輕而易舉就能揉扁搓圓。

    宴緋雪就在一旁看着糯米粉的濕潤度,幹了就一點點的往裏添水。

    火坑裏紅旺旺的,寓意着新的一年也紅紅火火。水壺裏的水早就開了幾輪,此時壺嘴正冒着白汽。不過開水也沒浪費,把三個孩子洗的幹幹淨淨,渾身都冒着皂莢的清香。

    宴緋雪把家裏很少用到的鐵耳鍋洗幹淨,然後放在鐵三腳架上,往鍋裏到開水放一碗甜酒,甜酒煮沸就可以放湯圓了。

    宴緋雪準備丢湯圓的時候發現有的捏的太緊致,提醒白微瀾道:“湯圓力度要适中,太松了會散太緊了煮不熟。”

    “哇,媳婦兒怎麽什麽都知道。”

    宴緋雪看白微瀾誇張的反應,不知道這人興奮個什麽勁兒。

    或許,今年的守歲确實不那麽難熬。

    一家人喝完米酒湯圓後,後屋檐的雄雞開始叫第一遍了,說明已經到半夜子時,新年第一天來了。

    宴緋雪家的雄雞最先半夜破啼,随之而來村子裏其他家的公雞也開始打鳴,偶爾村狗犬吠,新的一天有新的一天的熱鬧。

    宴緋雪先是去了一趟房間,回來時手裏多幾串用紅繩穿的銅錢。

    孩子們歡歡喜喜的領了壓歲錢。

    一個個像是小貓似的雙手抱拳齊聲說着祝賀詞。

    白微瀾道,“這麽齊聲,你們背地裏練習了多久。”

    放鶴嘿嘿道,“這是我們睡一個被窩的默契。”

    一旁谷雨和小栗兒忙着低頭數銅板,一邊也嘿嘿應付着白微瀾。

    “今年有六十文!”

    “謝謝爹爹。”

    白微瀾見小栗兒那財迷樣兒,開口道,“你還能數到六十?”

    小栗兒十分驕傲挺着小小胸膛道,“數六遍雙手指頭就是啦。”

    白微瀾摸了摸小栗兒腦袋,“真聰明。”

    白微瀾剛說完,還沒擡頭,眼見就送來一串紅繩吊着的銅錢。

    “給我的?”

    白微瀾看着宴緋雪臉上的笑意有些不願意接受,想起他在宴緋雪心裏一直比較幼稚,此時刻意壓低嗓音,低沉又似擊缶聲悅耳:

    “還當我是三歲孩子呢。”

    宴緋雪搖頭,“這是給六歲的。”

    “你是懂接話的。”白微瀾笑了,但宴緋雪神色明顯不是揶揄的笑意,是那種淡淡柔柔還透着點憐惜的。

    “六歲?”

    白微瀾微頓。

    周圍孩子歡動的身影把火面和燭光切的破碎,搖曳的光影全都靜靜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

    咻地三個孩子跑進自己的屋子裏,沒了遮擋,火色剎那間照亮了白微瀾黑眸,閃着複雜的光。

    他伸手接過那串銅錢,握在手裏沉甸甸的,銅錢摩擦出清脆的聲響一下下的敲擊着他的心口。

    只是一個瞬間,他好像想起了六歲那年的除夕,冰冷陰暗的地窖。不過幼時的驚懼和寒意都被火苗和朦胧的光暈隔開了,記憶顯得遙遠不清。

    白微瀾呼吸有片刻波動,他擡眼努力顯得很鎮定道,“為什麽我比他們多?”

    他手裏的這一串明顯比孩子們的六十文多了一半。

    宴緋雪道,“京城的風俗,長輩給孩子準備壓歲錢都是一百二十文嘛。”

    “長命安康活到一百二十歲。”

    白微瀾垂眸捏着銅板摩挲,像是按壓住自己心口砰砰的悸動,嘴上卻道,“什麽長輩,這是我媳婦兒給的定情信物,希望我們百年好合。”

    宴緋雪不争,因為這聽着确實很不錯。

    他打趣道,“那你是不是要全挂脖子上?”

    那多醜多重。

    白微瀾道,“學媳婦兒挂一枚就夠了嘛,一心一意。”

    白微瀾飛快掃了眼四周,然後又做賊似的低頭親宴緋雪的嘴角。

    他撫摸着宴緋雪的側鬓、眉眼,輕聲道,“謝謝媳婦兒。”

    不一會兒,孩子們放好壓歲錢,又跑出來了。

    他們剛圍近桌上的竹籃,小栗兒就驚呼了起來。

    “哇!沙子動了動了!”

    宴緋雪聞聲下意識想過去,腳尖邁開後又側回,伸手握住了白微瀾的手。

    只見凸起的沙面以一種肉眼可見可辨的速度裂開了縫隙,沙子下面确實有什麽将要破土而出。

    幾個人都圍着桌子,光線很快就暗淡下了。宴緋雪端着銅燈照亮,只見黃暈在沙面上晃動,沙子慢慢裂開一角,簌簌細細的抖落。

    可是這破土的速度還是太慢了,盯了半晌還只冒出指甲蓋大小。放鶴急地抓耳撓腮,恨不得拿手去戳。

    “瀾哥,這底下到底是什麽,這沙子真的能長什麽寶貝?”

    “要不了多久就出來了。”

    白微瀾嘴角噙着笑意,見宴緋雪和孩子都很吃驚好奇的樣子,心裏十分滿足。

    如果那沙子能呼吸,恐怕此時被幾雙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都不敢喘氣吧。又過了一會兒,那沙面終于顫了顫,然後露出了一個東西。

    “出來了!”在放鶴驚呼聲中,只見一枚銅錢抖開了沙縫隙,接着,接二連三的沙面像是蘑菇破土而出,出現了一枚又一枚的銅幣。

    “哇,是銅錢!”

    “這沙子真的能長出銅錢!”

    “瀾哥,你在哪裏挖的,咱們快去把它全挖回來!”

    幾個孩子蹦蹦跳跳的驚喜,下一刻,銅錢被底下冒出來的東西給翹偏了,銅錢下顫顫巍巍的冒出一個嫩黃的豆芽。

    片刻間,更多的豆芽從銅幣下翹了出來,探頭探腦的顯得呆愣。

    “哇,這沙子不僅能長出銅錢還能長出豆芽!”小栗兒歡呼道。

    “好神奇的沙子。”

    放鶴此時已經看出來了,但還是感嘆好有趣。

    “還可以這樣玩啊!”

    “我可以吹噓一百年!”

    宴緋雪仔細看着冒土的黃豆芽道,“原來黃豆芽一夜可以破土而出長兩個手指節高。”

    白微瀾看着他認真的神情,無奈,“你就不能和孩子們一起驚喜下嘛?”

    宴緋雪笑了笑,表示很驚喜,沙面下長出銅幣,大晚上的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是怎麽想到這個的?”

    “之前坐牛車聽見村裏人說自己發豆芽賣,就是多泡點水,一夜的黃豆芽抽的很細長,守夜沒事幹,剛好可以試試看。”

    “剛好在裏面埋幾個銅板給孩子們驚喜。”

    “好神奇,哈哈哈哈,我給其他人說他們肯定不信!”放鶴激動道。

    小栗兒兩只手頂在腦袋上連跳了幾下,高興的小奶音口齒不清了,“好玩好玩,父親好棒棒!”

    谷雨也眼裏亮晶晶看着白微瀾,屋子裏的火勢漸消,但是孩子們還是很興奮。

    宴緋雪把孩子們一個個哄去睡覺,孩子們躺在被窩還小聲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安排好孩子後,竈屋裏瞬間清冷下來,只留忽明忽暗的炭火星子在閃動,白微瀾在桌子前收拾幹果瓜子。

    宴緋雪從身後走去,環住了白微瀾的腰身,将臉貼在了挺闊的背上。

    “新年快樂。阿瀾。”

    這是他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除夕,沒有滿桌子的珍馐和燈火通明的宅院,在這小小而溫暖的竈屋裏充滿了歡聲笑語。

    白微瀾也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團圓年。

    他雙手伸出去,會有孩子嬉笑着跑來懷中。深夜裏側身,四肢也不能睡成了大字,因為會壓到宴緋雪。

    他像是流浪許久的野獸,終于找到自己的小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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