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兩碗茶喝下去,方子晨眼神灼灼發亮,又瞬間生龍活虎了。
楊慕濤瞧着不是因為茶的原因,而是他出了茶錢,方子晨占了他幾文錢的便宜,心裏美了,人就精神了。
他悠長的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說這小子摳,大方起來又大方得緊,都舍得去糕品齋給他夫郎和兒子買甜點,說不扣,又盡想着占便宜。
但無論如何,心性品德到底是好的,他貪財,可在醉宵樓做了那般久,就沒昧過他一文錢,教楊銘逸,那也是傾囊相授,絲毫沒藏私。
鄭曉玲雖說是在蘇平鎮,但其實是在蘇平鎮管轄下的一個小地方,他們這種勞役出來服刑的,大多住在外邊。
蘇平鎮之前有條小路同往冀州,如今來往商戶增多,先時那條小道不足兩米寬,馬車行不過去,官府派人視察一番後,覺得需要進行加改。
這種活兒累人,古代沒器械,挖土修路全是憑人一雙手,遇到堵路的巨石要鑿開,樹要砍,根要挖,泥要搬,土要夯實,若是冬季倒還好,夏季光站着都要曬死個人,何況還要做這些苦力活。
吃的也不夠好,若是遇上那監工的好官差,大家躲懶,他還能睜只眼閉只眼,若是苦命遇上那不好的,伸個腰他都能一腳踹過來。
因此服牢役和勞役的,大多數都熬不過來,大家寧願舍些銀錢,也不願遠赴地方服這勞役。
路修到哪,大家便睡到哪,總不至于還要大老遠跑回衙門睡牢房。
風餐露宿的,不是辛苦二字便能道盡。
方子晨和楊慕濤下了馬車,又轉了牛車,幾番折騰,總算到了地。
方子晨跳下牛車看去,眉頭蹙了起來。
前頭百來餘人,正哼哧哼哧的幹着活,個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頭發蓬亂,面上髒污,一時倒也沒瞧見鄭曉玲。
有一漢子躲懶,被巡查的官兵抽了過去。
“他娘的,老子剛一轉身你就坐下了,屁股重多是不是?”話落又一鞭子抽過去。
也不知是這甩鞭子的太過厲害,還是對方皮太過水嫩,直接皮開肉綻。
那漢子頻頻求饒。
“爺,爺,別打了,別打了,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
他腳上帶着腳鏈,這不是服勞役的,這是罪犯呢!
方子晨也沒覺得可憐,惡有惡報便是如此了。若是孫宗澤在這裏,那就更好了,他非得過去再踹上兩腳。
方子晨剛出神片刻,三個官兵握着腰間的大刀過來了。
“爾等何人?”
這話剛一響,後頭又來了三官兵。
這是要包餃子??
實在是不得不妨,那些牢犯同夥常來此劫人,三天兩頭的搞事,路未通,路頭也挂了告示,常人不會來。
方子晨眨着眼,楊慕濤冷汗都下來了,他走南闖北這麽些年,也沒碰上過這種事兒,就來看個人,咋滴這般呢?搞得像是被圍攻一樣。
“別動手,別動手,我們可是大大的良民。”方子晨趕緊從衣兜裏掏了銘牌出來,上頭刻着字。
官兵接過一看,态度立時就變了。
“原來是方秀才,方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秀才雖未有官身,可見官不跪,可領朝廷發的月例,便比尋常人都厲害了。
這幫人雖也是官差,但同那舉人也是一樣,分三六九等,這幫看守勞役的,前頭有個官字,但人也不過一屆白身,若是不拿雞毛當令箭,跟普通百姓也無甚差別。
而且,都是領着朝廷的月供,官差一月不過幾百文,誰領得多,誰自然就更牛逼些。
方子晨一月能領二兩銀子呢!人家可不得敬着。
方子晨擺擺手,又把銘牌塞了回去。
這東西多是挂在腰間,不過這幾天都在看房,方子晨便收起來了。若是挂在腰間,街上人擠,被那不識貨的當玉佩偷了可如何是好?
去衙門領月供,可不是刷臉就能領的,人家還要認這牌子,缺一不可呢!
“不知方秀才來此是有何貴幹?”官差問。
方子晨朝前頭正在幹活的黑壓壓的人群看:“我找人。”
一官差恭敬道:“不知是誰?可需小的幫您?”
方子晨說:“鄭曉玲。”
小兵聞言,擰起眉,這隊伍裏,就鄭曉玲一女的,而且先時還大着個肚子,官差對她印象頗深,直接道:“她在前頭,請兩位跟我來。”
楊慕濤松了口氣,拍了拍方子晨的肩膀,若是沒那銘牌,他怕是要廢好一番口舌。
一路過去,方子晨見旁邊不遠的空地鋪着一層稻草,想來大家晚上便是直接睡在了此處。
兩個漢子正在煮飯,一口大鐵鍋,那菜也沒洗,擱案板上簡單的砍了三兩下,然後扔進鍋裏,接着又倒了些黃燦燦的玉米粉,拿着木衩子開始攪拌。
跟煮豬食似的,簡單又粗暴。
方子晨看得目瞪口呆。
走了片刻,官兵頓住腳,擡手一指:“那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方子晨定眼看去,瞧了半會,扭頭問楊慕濤:“是不是啊?”
楊慕濤眉頭緊蹙,喉嚨像是發疼,嗓音沉得厲害:“······應該是吧!”
不怪方子晨和楊慕濤認不出來,只不過大半年不見,鄭曉玲就變得厲害,以前她是府裏的當家主母,吃穿用度無一不好,身前跟着伺候的丫鬟就有好幾人,不用任何操勞,精細養着,不受風雨侵襲,那是一副貴婦樣,四十多歲,瞧着也不過三十幾。
可真實年紀擺在那,那是改變不了的,幹了大半年的辛苦活,風吹日曬,人滄桑得厲害。
如今瞧着又黑又瘦,衣衫破破爛爛,腳上一雙草鞋,腳裸還栓着鐵鏈,這會再同楊慕濤站在一起,若是不認識的,說是他娘,估計都有人信。
都認不出來了,沒有一點當初的樣。
鄭曉玲正在挖土,背上還背着個孩子,條件有限,那孩子只一破爛衣裳綁着。
說是衣裳都擡舉,應是幾段袖子縫合而成的。
見方子晨和楊慕濤臉色不太對,領路的官差解釋兩句。
先時鄭曉玲大着個肚子,官差并不是毫無人性,便給她安排些輕松活兒,讓她去做飯。
這飯做的簡單,不像客棧酒館裏做的那般複雜,只需煮熟了便可,且一日兩餐,煮好了她便能休息,但鄭曉玲連生火都不會,她被押回源州問責時,便曉得楊家不會幫她了,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娘家上,可直到被押來蘇平鎮時,鄭曉玲才曉得,娘家也把她抛棄了。
她活兒不會做,就會哭,先時哭得凄慘,又挺着個肚子,大家不曉得她犯了什麽罪,便還覺得她可憐,可哭多了,漸漸的大家也就覺得煩。
她飯煮了三天依舊煮不熟,這不是活兒不會種的問題,而是态度的問題了。
有一來服勞役的漢子便說了她兩句,鄭曉玲脾氣一時難改過來,便出言不遜,辱罵對方卑賤,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還敢挑三揀四,說他這種人,就只配吃這種東西。
一棍子打死一幫人,這話惹怒不少人,連官差都聽不下去,後來便再沒‘可憐’她,旁人幹什麽,她便幹什麽。
起初鄭曉玲捏着鋤頭,說鋤頭太重,舉不起來,官差一鞭子抽過去,鄭曉玲哭着,說舉起了舉起來了,不要打了。
她勞累過度,孩子便早産了。鄭曉玲吃不好,睡不好,奶水都沒有,于是吃飯時,她挑着玉米糊糊喂孩子,這才勉強活到了現在。
後來大概是看懂了局勢,鄭曉玲變了個人一樣,做事勤勤懇懇,大家都是苦命的,先時看不慣她的漢子,在她生産時,還幫了忙。
背上孩子咿呀一聲,小腳蹬了蹬,鄭曉玲摸了摸,孩子沒尿,便扭頭看她要幹什麽,餘光瞥見不遠處的楊慕濤,整個人頓了一下。
她以為是高溫疲憊下産生的幻覺,于是試探的喃喃喊了一聲:“當家的?”
鄭曉玲擡起手臂,囫囵的擦了下眼睛。楊慕濤沒有動,也沒有消失。
她瞪大了眼。
“當家的!”
語氣中難掩的震驚和高興。
鄭曉玲扔了鋤頭跑過來,老叟一樣滿是褶皺幹枯的雙手緊緊抓着楊慕濤的手腕,像是落水之人抓着最後一塊浮板,眼裏渴望明顯:“當家的,真的是你,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楊慕濤手腕被抓得生疼,他從不曉得鄭曉玲力勁竟能如此之大。
他不說話,鄭曉玲就慌了:“當家的,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帶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呆在這裏,這兒壓根就不是人呆的,你帶我回去,帶我回去,求你了。”
如今求有什麽用?
楊慕濤也不過一屆商人,在扶安鎮有些名聲,可出了扶安鎮,他又算個什麽?
就沖方才,若是扶安鎮的官差,沒誰敢那邊呵斥他,可源州的官兵就是敢。
知府已定了罪,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他不顧鄭曉玲的掙紮,一一掰開她的手,躲開她滿載希翼和滾燙到幾乎能灼傷人的視線。
“我來看一下孩子。”
鄭曉玲身子一頓,不知想起了什麽,往後退了半步,一手往後圈住孩子,垂着頭,沒再哭訴,也沒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