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人情緒上頭的那一刻,不管往日多儒雅溫文,都會像個瘋子。
黎藝盛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的跳,頭漲欲裂,全身的血液好像往頭頂倒湧,讓他無法鎮靜。
黎二嬸似乎還在說話,可他一句都聽不清了。
桌上的茶水點心被他橫手掃到地上,茶杯碎了一地,淺褐色的茶水濺到黎二嬸的裙擺上,她驚聲尖叫,黎藝盛回過神,看着滿地狼藉,也怔忡了。
他從未這般失态,對上謝肖宇有些錯愕和難以置信的神情時,黎藝盛緩緩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茶水滾燙,上頭紅了一片,是方才不小心被濺到的,可這一刻,他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謝肖宇慌忙走過去:“盛哥,你的手······”黎藝盛不待他說完,狼狽的轉身跑了。
謝肖宇擡了腳要追過去,卻被黎二嬸一把拉住:“宇哥兒,他就是個瘋子,你別去。”她一臉惶惶,似乎也被黎藝盛方才的舉動所吓到了,這會還心有餘悸。
黎藝盛從未發過這麽大的脾氣。
他從小就不太親近黎二嬸,往常黎二嬸念叨他,說話也難聽,可黎藝盛都忍着,從未較過勁,今兒是頭一遭。
謝肖宇抽回手,眉頭緊擰,他往門口看了一眼,黎藝盛已不見蹤影,這會天色已晚,他這麽跑出去,到底是不安全,他心裏着急,對黎二嬸也有埋怨:“嬸子,你不該那麽說盛哥,你太過分了。”
“我······”黎二嬸吶吶道:“我,我就是說說,玩笑而已。”
“那他笑了嗎?”謝肖宇道:“他笑了,那才算是玩笑話,你說他沒有教養,這話在我看來,很是失禮,即使你是他二嬸,你也不該這麽說,也沒有誰會這麽開玩笑。”
被個晚輩這般指責,黎二嬸臉有點挂不住:“宇哥兒,你別忘了你自己什麽身份,你跟我才是一家人,別老胳膊肘往外拐,誠如你所說的,我就算真的說的過分了,那我也是他二嬸,他這麽做就是不對。”
謝肖宇沉了臉色:“我跟你不是一家人,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你什麽意思?”黎二嬸厲聲問。她原就不怎麽瞧得上哥兒,當初要不是黎二叔勸,她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
謝父在衙門裏當主簿,在知府大人面前混得上個臉,但主簿真算起來,并不在朝廷官制裏。可在衙門裏做事,吃國家糧,拿官府發放的銀兩,就比尋常百姓高出一籌。
黎二嬸原想等黎藝興中了秀才,門檻提上來了,再尋媳婦兒,可黎二叔沒本事,賺不了什麽銀子,教導黎藝興的夫子是他高價從外地聘來了,一月就要上百兩銀子。
黎家算不得大富人家,黎藝盛無法科考後,黎老太爺便把希望放在黎藝興身上,資源一股腦的往他身上傾,就盼着他高中,好光宗耀祖,他偏心偏的沒邊,醫館賺的銀子,多數用在了黎二叔一家身上。
黎父倒也未曾多計較,直到幾年前,無意中看到黎二嬸在跟人聊天,拿他兒子來說笑,言語間,盡是輕蔑不屑。
“我大哥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這輩子生了這麽個兒子,那長相,就是來搞笑的,實在是逗人,你們見過黃豆大的眼嗎?每次見到他,我都忍不住想笑,實在是磕碜,這讀書人啊,代表的就是朝廷的臉面,那些歪瓜裂棗就只配做夢,他以後啊還是得靠我家藝興。”
黎父氣得不行。
他這輩子,就這麽一個兒子,他雖想讓兒子子承父業,可黎藝盛不得科考,還是因為這種原因,看着黎藝盛失落,關在房裏幾天不出聲,他心疼可又無奈。
事實上,黎藝盛并非黎二嬸說的那般不堪,他其實也算得上清秀,中等之姿。
黎老太爺死了後,黎父就同黎二叔分了
醫館他沒要,自己帶着妻子和黎藝盛重開了一
前幾年,醫館生意好,他才又在源州開了
黎二叔醫術不精,黎家之前就全靠黎父撐着,這會他走了,醫館一日蕭條過一日,漸漸的開始入不敷出。
黎二叔想了想,便想給黎藝興找門親,幫着供。
謝家,是他經過重重篩選,目前所能接觸到的,地位,財富最為理想的人
黎二嬸也知道,離了大房,僅憑他們,是沒有能力再供着兒子讀書的。
雖是不喜哥兒,但為了孩子的前途,加上黎藝興也中意謝肖宇,而且······大房一家不念情,執意要分家,撇下他們二房獨自去吃香的喝辣的,黎藝盛對些肖宇懷着什麽心思,黎母可能看不出來,但她門清,于是,為了報複大房一家,她同意了。
但萬萬沒想到,她都勉為其難的接受并刻意讨好了,謝肖宇竟還說出這種話來。
外頭吵吵鬧鬧,黎藝興推門出來,就見謝肖宇一把推開黎二嬸,匆匆跑了出去。
“宇哥兒······”
“喊什麽喊!”黎二嬸怒不可和:“你看到了沒有,這賤人,他敢推我啊!我就說這哥兒不行,我這兩年對他不好嗎?有什麽都念着他,可他呢!一點都不知道向着自家人。還想讓我給你大哥道歉,呸,他也配。”
黎二嬸什麽人,黎藝興清楚,可他一貫聽話,為人子女者,即是長輩的不是,謝肖宇也不該如此。
兩邊皆是不對,他一時為難,吶吶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可知道謝肖宇追出去是為了尋黎藝盛後,他便有些坐不住。
“你不準去。”黎二嬸說:“你是讀書人,追着個哥兒屁股後面跑,像什麽回事,兩家定了親,這事就是板上釘釘,容不得反悔,除非他們謝家不要臉面,你得拿起架子來,不然成了婚,他得騎到你頭上來。”
“娘,我怎麽拿架子?”黎藝興望着院門的方向,垂下頭,道:“謝家什麽門檻?我們黎家又是什麽門檻?他許給我們黎家,已是下嫁,謝叔叔在府衙裏當差,我若是欺淩宇哥兒,他動動手指,我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這其中厲害關系,黎二嬸自是知曉,可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
謝肖宇一旦嫁入黎家,那便是黎家的人,那自是他們說什麽是什麽,随着他們拿捏,這年頭不興合離,失了身的哥兒,還有誰要?怕是回了娘家,都要被人戳斷脊梁骨。
……
未到禁宵時間,外頭街道還算熱鬧,花樓外燈火闌珊,姑娘們抹紅戴綠,正在門口攬客。
“公子,要進來喝一杯嗎?”
一姑娘上來攬住黎藝盛的胳膊,黎藝盛蹙起眉,婉拒後快步離開了。
他茫無目的,渾渾噩噩的一直沿着街道走,回過神時,人已經來到蓮河畔邊。
河邊柳上挂滿了燈籠,樹下人三三兩兩駐足觀看,格外熱鬧。
湖邊上有一小亭,謝肖宇正從裏頭出來。
他滿頭大汗,臉蛋酡紅,左右張望,似乎是很着急,正在尋找着什麽,見了黎藝盛,眼睛忽而一亮。
黎藝盛轉身又想走,謝肖宇剝開人群追了上來,伸手攔住他。
“盛哥······”
黎藝盛沒看他,見他只身一人,眉頭不自覺擰起,道:“天要黑了。”
謝肖宇目不轉睛看着他:“我知道。”
“那你還不回去?”黎藝盛道:“在外面幹什麽?找屎嗎?”
謝肖宇:“······我找你。盛哥,給我看看你的手。”
“沒事兒。”黎藝盛退了兩步,避開謝肖宇伸過來的手:“我先走了,你······”
“盛哥,你要躲我到什麽時候?”黎藝盛沒有緣由,一而再再而三對他避之不見,情緒也來的突然,謝肖宇再也忍不住了。
以前不說不問,是因為知道,若是他單方面的喜歡,那麽說破了,他和黎藝盛就可能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們分隔兩地,不再是朋友,就再也找不到理由去見面,那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黎藝盛,光是想想,他就已經受不了。
黎二嬸的那句話給了他勇氣,給了他盼頭,如果是他誤會了,挑明了,說破了,也無所謂了。
情況總不可能比現在還要糟糕。
他看着黎藝盛,問:“盛哥,你為什麽躲着我,能給我一個理由嗎?”
黎藝盛側過頭,沒敢看他:“沒有理由!”
謝肖宇沒有退縮,他上前一步,拉住黎藝盛,不讓他往後退:“剛才你為什麽生氣?嬸子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
黎藝盛清了清啞掉的嗓子,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剛落,謝肖宇卻沖着他哭了。
“你騙人。”謝肖宇走近他,一拳頭重重地捶在黎藝盛的胸口上,哭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麽,盛哥······”他聲音幾近哽咽,他拉着黎藝盛的胳膊,眼淚汩汩地湧出來,語無倫次的道:“你躲我,不見我,為什麽啊?我是哪裏惹你不開心了?我哪裏做錯了?”
黎藝盛曾調侃謝肖宇,說他是心寬體胖,謝肖宇也确實是這樣,他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整天笑呵呵,無憂無慮的像是沒有煩惱,熱情開朗,在黎藝盛記憶裏,似乎就沒見他為什麽事煩惱憂愁過,更不必說哭。
可那個他觸不可及的耀眼又熾熱的小太陽,這會卻在他面前,紅着眼眶,哭的狼狽。
黎藝盛無法自抑地咳嗽了一聲。
謝肖宇拿手胡亂地抹掉眼淚,仰頭看着黎藝盛,哽着聲音:“盛哥,我不年輕了。”
他低下頭,沉默了會,再開口時聲音裏全是悲戚:“我八歲時便開始追着你跑,現在我十九快二十歲了,不年輕了,家裏人逼我,想讓我和黎藝興成婚,可我不願,盛哥······”那句早就想說的,卻又因膽怯埋藏心底多年的話,終于沖破重重桎梏。
“盛哥,我喜歡你,我······”
黎藝盛瞳孔驟然一縮,一直低垂的頭猛地擡起來,震驚又錯愕地看向正在哭泣的謝肖宇,他啞着聲音打斷他:“你······你說什麽?”
尴尬、怨怼和無措齊齊湧上心頭,勇氣似乎随着剛剛那句‘我喜歡你’而耗光了,謝肖宇松開了手。
“你剛剛……”黎藝盛反手一把抓住他,在人聲湧動的河畔,在狂熱震耳的心跳中,他用盡全力,才能從嗓子裏艱澀地擠出聲音:“你剛剛說什麽?”
謝肖宇低聲道:“你耳朵聾了?”
“我就是想聽你再說一遍。”黎藝盛說。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似乎也就沒有那麽難開口了,謝肖宇道:“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黎藝盛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謝肖宇一巴掌蓋到他嘴上,掌心與唇觸碰,溫熱柔軟,他略微不自在,盯着腳尖,胡亂的陳列自己的優點:“你先聽我說完,盛哥,我們認識十幾年了,我什麽人你應該是清楚的,我······我雖然胖,但我很軟和,抱起來很舒服,捏起來也舒服,我,我也會做飯,手藝還可以,······我就問你,你喜歡我嗎?”
黎藝盛沒說話,謝肖宇看了看他,人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退去,周只邊響着幾聲蟋叫,寂寥空闊中,謝肖宇正想說些什麽找補時,黎藝盛突然一把抱住了他,他一手擁着謝肖宇的腰,一手扣着他的頭,埋在他肩膀上。
謝肖宇愣頓着:“盛哥?”
黎藝盛哭了。
“你怎麽不早說!”低啞悶沉的聲音從脖頸出傳來:“你害得我好苦,三年,整整三年啊,你要是早點說,我們孫子現在都會走路了,方子晨那王八羔子擠兌我,說我是光棍,跟我吹噓他夫郎兒子的時候,我也不至于反駁不了一句。”
提着的那口氣終于有了着落,謝肖宇眼淚又抑制不住的掉了下來:“盛哥,要怨就怨你,你躲着我,都不願意見我。”
黎藝盛:“怎麽是怨我,明明怪你,你跟黎藝興······”
謝肖宇慌亂的道:“不是,那都是誤會。”
“那你不說?不說不就怨你?我以為都是我在一廂情願,我躲了三年,也白白當了三年的憂郁男。”
“你不見我,我跟鬼說?”
“我不見你,你就不說了?若是錯失了我這樣的好男人,我看你遺不遺憾。”
“自戀,不要臉。”謝肖宇氣笑了。
黎藝盛抱着他。
愛,便是生在每次吵架後的擁抱裏。
當天晚上,黎藝盛興奮得睡不着,輾轉反側,終是忍不住半夜起來,提筆給方子晨去了一封信。
他送了方子晨一金鎖,方子晨就拿兩口鹹菜回饋他。
不過那鹹菜香的咧!
中午他就着一碗羊肉粉,吃了個精光。
可到底還是虧了。
得給他去信一封,讓他早早準備點份子錢。
……
隔天一早,方子晨後面背着辣醬,前面抱着兒子,一手還牽着趙哥兒,一家三口往鎮上去。
但不同路,兩人到了鎮門口分開。
幾天不見,王小虎等人圍着方子晨寒暄了好一陣,楊掌櫃從二樓下來,見了他笑呵呵的,剛想問他去了源州一趟,見了世面,感覺怎麽樣,方子晨先開口了。
“楊叔,今兒我要請個假。”
楊掌櫃:“咋的了?”
“累。”方子晨說。
府試到底不同縣試,連着考三天,難不難先不說,成敗在此一舉,壓力都老大了。
楊掌櫃拍了拍他的肩:“确實怪累人的。”
“可不是。”方子晨依着櫃臺,開始‘訴苦’:“你是不知道,我在裏面那幾天,每天就一碗稀飯,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裏頭老鼠亂串,戒備森嚴,拉個屎都有人拿着大刀守在一旁,吃多拉多了也挨罵,太難了。”
楊掌櫃:“······”
這怎麽搞得跟蹲牢房一樣?
這小子說是喊累,可臉上春色盎然,紅撲撲的,滋潤得很,不知是不是錯覺,楊掌櫃感覺方子晨似乎還胖了那麽一點點,半點看不出累在哪裏。
怕不是這小子又來驢他的吧!
楊掌櫃睨了他一眼,懷疑道:“真的假的?”
“肯定真啊!”方子晨認真臉:“我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嘛!我這人別的優點都沒有,就是有點英俊潇灑,誠實守信,善良誠懇,勤勞勇敢······”
“停停停停停!!”楊掌櫃聽不下去了,叮囑他明兒鄭老太太大壽,讓他不要忘了,便擺手讓他走。
方子晨做戲做全套,扶着腰出了醉宵樓後,一把朝西街狂奔而去。
乖仔正在仰頭張望他剛出現在街口,乖仔就瞧見他了。
他舉起手,激動得大喊。
“父親······乖仔在這裏,乖仔在這裏。”
方子晨沖過來,一把抱住他:“我的小心肝,父親來了。”
“請好假了?”趙哥兒說。
方子晨道:“嗯!我來接兒砸回”
“可辣醬我還沒賣完。”
“沒事啊!我等你。”
大娘從街對面走來,原是想來買瓶辣醬,可卻看見趙哥兒旁邊站着個模樣格外出衆的小漢子。而乖仔正抓着他的兩邊耳邊,坐在他的肩膀上。
大娘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這般人物。
品貌非凡、矜貴,威嚴。
他不知道在和趙哥兒說些什麽,趙哥兒眉目間都帶着笑。
方子晨見趙哥兒鞋帶子松了,想也沒想彎下腰去幫他系緊。
趙哥兒仿佛是習以為常,系好鞋帶後還用腳尖輕輕踢了方子晨一下。
大娘看得目瞪口呆。
時至今日也終于明白,怪不得張公子那般人,趙哥兒竟還看不上。
張公子雖是家財萬貫,可嫁了這般夫君,怕是王孫子弟都入不得眼了。
回到家,方子晨找了根麻繩,撸起袖子,說是要去給他兒砸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