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車子駛入鬧中取靜的高級住宅區,穿過掩映的花木,來到住所。
別墅外精致又厚實的鐵門緩緩打開,盛璟戎正要開進去,這時停在不遠處的車子亮了燈,一個人從車內走了出來。
車燈打在那人身上,将那人照得清晰,盛璟戎心髒猛跳了下,抓着方向盤的手握緊,面色幾乎是瞬間就變了。
應虞康看清那人,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欣喜,他道:“這不是阿姨嗎?”
來人是沈靈,盛璟戎的媽媽。
盛璟戎透過車窗,看着站在外面的母親,沒有回應虞康,直到應虞康準備開車門下去,盛璟戎才有了反應,他抓住應虞康,情緒看不出來什麽波動,道:“我想起來我跟我媽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先開車進去吧。”
應虞康微怔:“我得下去打個招呼吧?”
盛璟戎:“不用。”
雖然盛璟戎面上看起來很正常,但他這番舉動,卻明顯有些怪異,就算他們有事情要處理,那也不差這一分鐘的事情,讓他跟長輩打個招呼吧?
而且盛璟戎前面完全沒想起來自己和媽媽還有事情要處理的樣子,甚至感覺他都不知道自己媽媽要過來。
盛璟戎似乎是不想自己和他媽媽見面?
盛璟戎看着他,道:“你先開車進去,我和我媽處理完事情就回來,等回來了,你們再聊天也不遲。”
盛璟戎說着下了車,朝他媽媽走去,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麽,盛璟戎似乎是想往另一輛車子那邊走,但他媽媽好像不願意,目光還不停看向他這邊。
兩人似乎起了争執,應虞康怔了怔,又垂了垂眼睫,心想怪不得盛璟戎不讓他下車,大概是有什麽家裏私事要處理。
人家母子倆有小沖突,那他也不方便插手,他想了想,打算盡量沒有存在感地下車,換到主駕駛位上,開車進去。
他沒有聲響地下了車,從車後繞過去,快步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
正要進去的時候,沈靈喊了他:“虞康。”
應虞康停在車門上的手頓了下,擡頭看向沈靈,然後對沈靈笑了下:“沈阿姨,好久不見。”
沈靈越過盛璟戎,朝他走了過來,盛璟戎眼底閃過一瞬的掙紮,只是這掙紮掩蓋在夜色下,無人看見。
應虞康看到的,只是盛璟戎很果斷,幾乎是脫口而出道:“媽,我沒和他談,我們只是合作關系。”
應虞康怔了下,心裏的某根線,像是啪地斷了。
他知道他和盛璟戎沒談,他們會在一起是因為那份合約,但這段時間的相處,讓他心中漸漸生出了一些期待。
而且盛璟戎沒将這份合約告訴任何人,在旁人眼裏,他們真的就是在談戀愛。
各種各樣的細節堆加在一起,才讓他在盛璟戎嘲諷了他兩次之後,再一次生出了一些勇氣。
可這份勇氣,好像更應該叫做妄念。
也怪不得盛璟戎,是他自己腦補了太多,盛璟戎沒告訴別人他們是合約關系,只是因為不需要向旁人交代,而當面對真正的家人時,盛璟戎當然要說清楚。
應虞康心裏自嘲了下,他對沈靈笑了笑:“沈阿姨,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普通的合作關系,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綜藝上的當不得真,他只是幫我一把而已。你們聊,我先進去了,明天還要早起。”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帶笑看着沈靈,從頭到尾,沒看盛璟戎一眼。
說罷,他上了車,車子往別墅內去。
盛璟戎眼底閃過痛苦,雙手不由攥緊,手背青筋凸起,像在克制着什麽。
車子離得遠了,華貴又厚重的別墅鐵門前,就只剩了盛璟戎和他母親。
盛璟戎面部肌肉極輕微地顫動了下,喉間像是梗塞住,要呼吸不過來。
片晌,他語氣很輕地問:“媽,你剛才想和他說什麽?”
沈靈看向盛璟戎:“你覺得呢?他什麽都不知道,他憑什麽什麽都不知道?”
盛璟戎下意識想抽煙,他摸了下口袋,才想起煙放在了車上。
他低了下頭,輕輕呼吸了下,又擡起,看向他母親:“媽,這不是他的錯,這件事和他無關,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沈靈盯着盛璟戎,道:“你在為他說話,你果然還是喜歡他。”
盛璟戎被他母親眼中的痛苦刺痛,低下了頭。
沈靈當然也心疼盛璟戎,可是盛璟戎怎麽能再和應虞康在一起呢?
她滿目沉痛,道:“你怎麽能和他在一起?你怎麽能還喜歡他!你忘了你爸怎麽死的嗎?”
“爸的死跟他沒有關系!”
“怎麽沒有關系,不是因為他,你們會吵架?沒有吵架,你爸他,他怎麽會跳樓!”
盛璟戎眼睛發紅,扯了下唇,像笑又像哭,他看着他母親,道:“媽,爸的死,是我的錯,是我當時不該說話氣他,你要怪,要恨,就恨我,是我欠了爸一條命,是我該死,我這輩子,不配有福,不配有愛。”
“璟戎!你胡說什麽!我來這裏,難道是想要聽你詛咒自己的嗎!媽媽當然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好,可是,可是怎麽能是他呢?”
盛璟戎手握緊,又頹然地松開:“媽,不管我會不會和他在一起,我都不希望你恨他,你和我都很清楚,這件事,根本不能怪他。”
他說着頓了下,這些年來,應虞康沒有出現,所以這件事,他和他媽媽也從來沒有談論過。
他們不知道要如何去談論,談了也只是自戕,父親的死,像一道常年腐爛的傷口,他們都默契地不去碰觸,維持着表面的平靜。
可現在應虞康重新出現了他的生活裏,他無法再将母親對應虞康的怨恨視之不見。
他看着他母親,這個放棄了北城大好工作機會,投身天體學的女人,她的韌性和心智無疑都是令人敬佩的,他相信他母親很清楚,這件事不能怪到應虞康身上,只是她不願意面對。
人的情緒和痛苦,總要有一個出口,他不想逼着他母親正視這件事,他覺得人如果藏到一個殼子裏,能讓自己開心快活些,那藏起來未嘗不行。
他已經對不起自己父親了,他不想再讓沈靈難過,所以即便知道自己母親對應虞康的恨是錯的,但也沒有去将這個殼撕碎,沒有逼着自己母親正視一切。
可是現在,該怎麽辦呢?
他不想應虞康知道這件事,不想再多一個人背上這種負罪感。
盛璟戎感覺有一座山壓在自己身上,他要呼吸不過來。
他喉結艱澀地動了動,道:“媽,當初問你要錢的是我,因為這個跟爸吵起來的也是我。是我,不是他。我跟你要錢,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可不全是,應叔叔對我很好,我是真的希望他能活下來。其實你也希望他能活下來,對不對?你跟他是朋友,你知道他對我真的很好,所以才會願意聽我的,把那套小房子賣了,給應叔叔籌錢,不是嗎?”
他聲音很輕,眼裏痛苦而悔恨,他感覺整個胸腔到喉舌,都酸澀到發疼,讓他想給自己胸口重重錘上幾拳,想給自己劃上一刀,以轉移胸口那種感覺。
他和他父親的關系一向不好,他父親對他媽猜疑,到後面甚至對他猜疑,猜疑他是不是更喜歡應遠杉,是不是心裏看不起他這個父親。
因此當他因為應遠杉,問家裏借了錢的時候,他父親抄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揮,跟他吵了起來。
當時他都大學了,早就不是小時候任由他父親打的小孩了,自然會反抗,而且他覺得他父親簡直是在發瘋。
他一直很難理解他父親那些莫名其妙的猜疑,也厭惡他父親古怪暴躁的脾氣。
他當時怎麽回他父親的?
“你想要我尊敬你喜歡你,那也要你配,你配嗎?你除了生了我,哪些方面配我尊敬你?這些年養家的都是媽,你呢,除了發脾氣,還會什麽?”
“郁郁不得志是你沒本事,不要怪到我和媽頭上,我根本不希望你們倆在一起,根本不想認你這個爸,你問我是不是更喜歡應叔叔,是,我是更喜歡他,他比你對我好多了,他不會像你一樣動手打我,我發燒生病的時候,他會陪在我屋裏,你呢,我初中生病的時候,你管過我嗎?”
“你什麽都沒做,有什麽臉面要我尊敬你孝敬你?你不僅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想拉着我和媽一起沉淪的失敗者,我不會跟你一樣,我沒你這麽懦弱,這筆錢你放心,我會還,我會十倍百倍還給你。”
這些往人心上捅刀的話,他到現在都還一字不落地記得。
有時候半夜醒來,他都恨自己記憶力太好。
那次和父親争吵完,他回了S市,回去當天,應虞康和他分手了,又過了一個月,他爸跳樓了。
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和遺言,但當他跪在靈堂前的時候,他一次一次想到自己說的那些捅人心口的話。
而更讓他痛苦的是,他當時那些話,并不完全是氣話,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真實想法。
盛璟戎看着他媽,輕輕抱住了他媽。
他媽媽好瘦,比前幾年老了很多,他這幾年想把他媽接到同一個城市住,但他媽不願意,他媽說舍不得那份工作,而且也住習慣了,朋友都在那邊。
盛璟戎不知道他媽媽是真的住習慣了不想搬,還是其他原因。
他抱着這個瘦弱又堅強的女人,聲音哽咽:“媽,八年了,這件事你該走出來了,你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吧。”
“這件事不怪你,你當時賣房子沒有錯,你是心善,是重情義,才賣了房子的,你沒有錯,應虞康也沒有錯。你要是想恨,就恨我,是我說的那些話,才造成了那樣的結果。”
沈靈心痛地落淚:“媽媽怎麽可能恨你呢?媽媽希望你幸福,只是,這個人怎麽能是應虞康呢,你爸爸知道了,他該多難受。”
盛璟戎神情怆然,爸爸會難受,那我呢?
媽,我也會難受的。
他松開他媽媽,看着他媽媽,問道:“媽,你是希望我這輩子,都一個人嗎?”
沈靈道:“當然不是,媽當然希望你幸福,只是,怎麽能是他呢?”
盛璟戎眼底變得黯淡,又想到自己和應虞康的合約。
說到底,他和應虞康現在也确實沒有談,他只是用了自己的權勢,讓應虞康暫時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現在讨論這些,有什麽意義呢?應虞康喜歡他嗎?他又真的是喜歡應虞康嗎?
最終,他沒再說什麽,只是道:“媽,爸的死,和他無關,看在應叔叔的份上,這件事,不要告訴他。”
沈靈沒有說話,盛璟戎像是很累了,道:“我們确實沒有談,只是幫他一下而已,我明天要出差,想休息了,你也不想看到他,我送你去另一處房子住吧。”
盛璟戎開了他媽媽那輛車,送他媽去了另一棟住宅,送到後又陪了他媽媽一會,然後才回去了。
他到家的時候,卧室的燈關了,應虞康規規矩矩地躺在床的右側,似乎是睡了。
卧室昏黑,只有外面客廳的光照進來一些,盛璟戎站在黑暗中,借着那一點點的光,看着應虞康。
他覺得應虞康在裝睡,可是他也不敢喊醒。
他看了一會,走了出去,去了陽臺,他站在陽臺抽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事情,還是在發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他感覺身上背了一個很重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全是荊棘和刺,這幾年他一直背着這個前行,半夜醒來的時候,經常會想起自己對父親說的那些話,也會想起應虞康的冷漠。
父親的死訊和葬禮,他當時沒有告訴應虞康,之所以不告訴應虞康,似乎不是因為他多愛應虞康,而是覺得自己很可笑。
應虞康對他的愛棄如敝履,他不想讓應虞康再多知道一分他的情衷,他覺得那樣顯得自己很蠢。
而現在呢,現在為什麽不想讓應虞康知道?
他在陽臺待了許久,煙蒂在煙灰缸中落了一層。
他進了屋,沖好澡,然後回了卧室。
應虞康依舊保持着規矩的睡姿,睡在床的右側邊緣。
盛璟戎動作很輕地上了床,床很大,他和應虞康之間隔着很寬的距離,寬到再睡一個人都綽綽有餘。
他就那樣躺着,在黑暗中靜靜看着應虞康的背影,看了好一會。
最終,他們就這樣睡了,應虞康睡姿規矩,而他也沒有如往常一樣,靠近應虞康,将應虞康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