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拓真死了,由潜伏在主宅内的十殿成员亲眼所见。众人急匆匆通传各处之时,胆大的一人甚至趁乱试了加茂拓真的脉搏,发觉尸体都已经有些发凉。
禅院甚尔选择割开他的喉咙,目的是彰显绝对的力量压制,让所有族人都看到他无法挣扎便凄惨死去的模样;之所以没有让他尸首分离,则算是对他作为加茂家家主的最后尊重。
加茂伊吹没有亲自动手,却总归要在其中出一份力。
他将右腿残肢上的咒文摘抄下来,叫禅院甚尔若有机会就在加茂拓真的伤口上刻下这些字样,再通过咒具机关朝其中注射咒力激活咒文,以起到抑制反转术式运作的效果。
这是残缺的身体带给他的为数不多的收获之一——咒具无非是借咒力锻造出的武器,只要掌握其中关窍,用咒力模拟出类似效果并非难事。
加茂伊吹早为此战做过无数次试验,最终得出结论:被咒力激活的咒文足以对人体内运转的反转术式产生影响,尽管不能绝对使术式无效化,却也能发挥一定作用。
以加茂伊吹断腿后的待遇来看,加茂家大概没有几人认识那条咒文。
或许在十年前与加茂拓真一同讨论过该如何处置加茂伊吹的几位长老有些印象,但加茂拓真已死,此时的考题早已不再是记忆力如何,而是些更复杂的道理。
——在本该被己方势力完全控制的加茂家本宅中,加茂伊吹竟然能先人一步得知与家主有关的确切消息,就是这份探查情报的力量也值得叫人更忌惮他几分。
不久后,有佣人呈上一张白纸,其上正是从加茂拓真脖颈上抄写下来的咒文。
白纸传到加茂伊吹手中时,他只随意瞟了一眼便推给了下一个人,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在场众人脸上,已然锁定了面色有异的几个目标。
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神情的果然是族中的三位长老。
他们同样也在暗中观察加茂伊吹的表情,青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反而在目光对撞时淡笑着点头,像是丝毫不惧有人说出什么。
白纸被传了一圈,最终被最后看过的一人折好放在桌上,说天亮便去总监部寻求帮助、找出真相,众人纷纷赞同他的说法,很快选出了外出的几位代表。
谁都明白,之所以要等天亮时再将加茂家的异变上报给高层,正是因为该趁这段时间决定家主之位的归属,不叫外人趁家族群龙无首之时蓄意作乱。
但谁都不知道要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讨论,于是大厅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一时间没人发言,仿佛都没有丝毫头绪。
加茂家大部分说得上话的族人都坐在这里,他们还无法坦然接受加茂伊吹继位的事实,但若错过最好的发言时机,当加茂伊吹再次发起进攻时,他就再也不会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了。
“好好——”加茂伊吹拍掌两次,清脆的响声招来了众人的关注,“诸位,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具体想法,那就听我说一句吧!”
他笑眯眯地吩咐道:“父亲刚刚过世,
我自然不会在家中大动干戈,
一定公平公正地按规矩做事。兹事体大,先叫四乃将律师与公证人请来,听听父亲的遗嘱好了。”
众人下意识将目光转向立于门口处的四乃,大约沉默几秒后,才意识到四乃根本没有行动的意思。
“……家主大人并未留下遗嘱。”四乃半晌后终于给出一句解释,“事发突然,新遗嘱还有部分内容没有拟完,只有草稿一份。”
加茂伊吹疑惑道:“若是父亲真实的意思表示,缺漏些内容也没关系,如果你知道究竟差了什么,不如就在这说出来,也好叫大家一同商量一下。”
四乃抬眸望他一眼,严肃的表情之下藏着微不可见的痛惜。
“家主……尚且没有决定传位于谁。”
这句话宛若惊雷,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又有变化。
有人因加茂拓真最终棋错一招而气恼不已,有人则因看到机会而心思活络起来,有人视线不断瞟向加茂伊吹、似乎要有决断,也有人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遗嘱此时只有草稿。
按照御三家的传统,家主自继位开始就应立下经过层层公证的遗嘱,可能会因各种突发情况不断修改,却不能等意外真的发生时不给族人留下任何明确指示。
在加茂伊吹刚刚回国、风头无两那年,加茂拓真大概曾修改过遗嘱中点明的继承人,虽然未曾在口头上表现出什么,却对身体残疾的长子抱有极大期待。
而计划不比变化,加茂伊吹并非他心中那个仍会对他百般顺从的孩子,自两人将话说开以后,加茂拓真便撤回了当年立下的遗嘱,想要再次修改继承家主之位的人选。
在长子与幼子都脱离考虑范围的情况下,加茂拓真惊愕地发现,族中竟然真的没有足以与五条悟和禅院直哉媲美的其他孩子。
——尤其是加茂伊吹珠玉在前,有了这样的对比,他无法将整个家族交给任何一个资质平庸的旁支后代。
尽管他已经挑选出几人将其长期带在身边教养,却依然能在每个人身上挑出许多不如加茂伊吹的地方,若是他们与加茂伊吹年龄相仿,那甚至连辛苦评定出的咒术师等级都是不足之处。
新的遗嘱迟迟未能落定继承人这项内容,便没有提交进行公证,在御三家这种禁止一人独断行事、以防祸乱后代的特殊家庭之中,实则算不得真实有效。
加茂伊吹故作苦恼,摸着下巴说道:“若是大家都不同意使用这份尚未拟完的遗嘱,那就只好使用上版遗嘱了,毕竟上版的所有内容都有经过公证,总不可能对家族有害。”
自四乃说出新遗嘱中唯独缺少下代家主人选之时,在场众人便都明白了会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
若履行上版遗嘱,加茂伊吹就是家主亲自敲定的继承人,任谁也无权反对;可若履行新遗嘱,在家主没有明确说出由谁继位的情况下,加茂伊吹作为宗家嫡长子自然也能收获相同的结果。
再没人提出质疑,
这便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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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长老似是忍无可忍,他大力将手中的烟斗拍在桌上,质问道:“若我今日就说你设计暗害家主,不许你继位,你能有何辩驳之词?”
众人将视线转回加茂伊吹身上,只见青年懒散地一抬眼皮,竟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面子,不由分说便给家主的嫡长子扣了一顶弑父的帽子。”他嘴角的弧度再次弯了弯,面上显出几分虔诚。
“这样也好,你快说父亲还有一线生机,这话若是比反转术式更加有用,我一定在父亲面前帮你美言几句,叫他在遗嘱上填了你的名字,让你做家主。”
他言语间的嘲讽意味太重,连带与那长老有相似想法却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族人都仿佛被骂了一顿,脸色变化一番,终究还是将附和之语吞进了肚子。
世家贵族就是有这样的毛病,个个精打细算,常常想着明哲保身,在面对利益冲突之时,便很难有全族上下团结一致的做法,正好被加茂伊吹钻了空子。
但出人意料的是,加茂伊吹竟然并未进一步否认弑父的说法,反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松了口。
他脸上的笑容缓慢消失,食指关节有节奏地叩响桌面,悠然道:“虽说空口无凭,但今日就是个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机,既然各位如此在意,我不妨直接告诉大家。”
“他说对了,加茂拓真的确是我所杀。”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急性子和别有心思的家伙们都忙着跳脚,他们几乎从椅子上蹦起,七嘴八舌地倾倒着或真或假的愤怒,指责加茂伊吹狼心狗肺,死不足惜。
加茂伊吹冷眼看着众人难看的样子,直到骂声渐歇才再次开口。
“我杀加茂拓真,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而是要彰显族中大义。”
加茂伊吹嗤笑一声,他从桌上拿起早准备好的纸质文件,朝众人抬手示意:“加茂拓真能力不足,德行有亏,使族内风气不正,叫加茂家难当御三家之名!”
“家主大人一死,无人与你对峙,”有人喊道,“你就算血口喷人又有谁知道?”
“不必对峙。”句句台词都正好说在预料中的要点上,加茂伊吹顺畅地接话,“他做下的烂事,桩桩件件都有迹可循,既然你问,我就一样一样说给你听。”
或许是想起了十殿的巨大能量,大厅中竟一时无人敢再出声。
加茂伊吹才不理会他们是否心生退意,从文件中随意抽出一张,念道:“加茂拓真,加茂家第二十四代目家主——”
“他早年间于后院收揽多位妾室,却提前使药毁了女子身体,避免其诞下长子,影响继位之争;后由次代当主升为家主,遣散妾室,迎娶主母加茂荷奈,多年再未纳妾。”
“但据调查,他在左京区、上京区与东山区分别养有外室,虽无子嗣诞生,却让三位外室在主母与长子失势后堂而皇之搬入主
宅、升为侧室,还闹出了后院相残的丑闻。”
“长子车祸后,他并未第一时间为长子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而是召集族中长老商议如何抹消负面影响,最终决定将其软禁。骨肉血亲在他心中不过是争权夺势的工具,即便长子在后续重新获得价值,他却依然动辄打骂,肆意侮辱。”
“族中皆知加茂宪纪实则为侧室所生之庶子,他的出身绝不光彩,过错方却并非当年承受万千唾骂的遥香夫人。加茂拓真□□侍女求子,又派人换掉避孕药物,最终还要让女人背负骂名,极为无耻。”
加茂伊吹冷笑道:“连男女关系都这样混乱的家伙,大事上也成不了气候!”
“上京区地处京都中央,加茂家的资金来源之一便是黄金地段的商铺产业,但加茂拓真以家主之便,多次挪用族中公款中饱私囊,光是记在他个人名下的房产便有六处之多,还不算他分给妾室的‘便宜礼物’。”
“在位期间,他无数次帮族中势力遮掩因护卫不力导致平民伤亡的事例,上下打点之后,总监部半推半就,十件之间只说五件,加茂家竟还成了御三家中处事最为及时的家族。”
“不仅如此,加茂拓真公私不分,常以个人恩怨行事。论小事,他因父子间的寻常矛盾派人暗杀长子,使其命悬一线;论大事,他因与禅院家家主脾气不和多次拒绝合作,令本就位于京都的加茂家更被另外两家孤立。”
加茂伊吹手中的纸上打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他费了一会儿工夫,笼统地将其上的内容挑拣着说了几点,显然还有更多丑事没有在此时念出。
这是个文字游戏,他只提加茂拓真做下的坏事,在此情此景之中,众人便会自然而然地忽略家主曾经做过的好事。
注意到族人的气势已经因他的迅猛攻势呈现出萎靡与退缩之意,他权衡时机,终于反过来一掌拍向桌面。
轰然一声巨响过后,他猛地扬起右手甩出资料,纸张如飞雪般洋洋洒洒飞起又慢慢落下,短暂遮盖了众人的视线,却也让他们再无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漫天白纸之中,加茂伊吹又笑了。
他问道:“这上面的种种罪过,都是十殿为诸位精心准备的大礼。既然你们认为加茂拓真能担得起这家主之位,肃清风气的加茂伊吹却罪大恶极——”
“如果有人敢站出来说这些恶行都与加茂拓真无关、而是由自己犯下,我加茂伊吹在此立誓,取走那人的性命后便以死赔罪,下地狱再求得父亲原谅。”
加茂伊吹抬手,轻轻捏住恰好落在面前的一张资料,另一只手拄着桌子托腮,歪头乐道:“……也不知是否有人愿意为父亲洗清冤屈。”
大厅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部分族人难以置信地拿起加茂伊吹扔出的资料,读过后却恨不得将头埋进纸里装死;明智些未接资料的族人也并不好过,他们局促地站在原地,几乎将槽牙咬碎也无可辩驳。
加茂伊吹见他们不说话,食指微动,一根血线灵巧地腾空而起,将此前
某位长老丢在桌上的精致烟斗拿在手心,顺带从那长老的衣兜中顺出了一盒火柴。
众人来不及因他驾驭赤血操术的娴熟程度感到震惊,便见他“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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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各退一步,等这支烟斗不再冒烟,诸位就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逼得心理素质不强的几人匆忙点头,这才满意地将烟斗朝面前一推,自己则又靠上了椅背。
小烟斗燃尽大概要半小时时间,所有人都重新坐回座位,争分夺秒地用这个能够喘息的间隙权衡利弊。
但也就是在众人尽数落座的瞬间,异变突生。
一柄形似日本短刀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来,雷电般迅猛,竟在被远远掷出的情况下准确命中了桌面上的烟斗,将陶土一分为二,甚至刀尖深深没入桌板。
刀上仍沾着粘稠的血,自刀于桌上静止几秒后,血液开始不断下滑,最终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盖在了散落的烟丝之上,彻底扑灭了加茂伊吹刚点起的火星。
“啊……!”加茂伊吹甚至发出了惊讶的感叹。
但他不愿再装下去,很快又笑弯了双眼,开朗道:“诸位,时间已到。”
“我说我要继承家主之位,成为加茂家的二十五代目——”
“有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