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加茂伊吹盖着厚实的棉被打颤,直到实在冷到无法忍受才终于醒来。
他迷迷糊糊地伸开手脚去检查被子,找不到漏风的地方,却翻来覆去很久也无法再次入睡,等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生病的前兆时,太阳穴处已经传来隐隐的刺痛。
感冒叫人防不胜防,加茂伊吹想不到什么时候中了招,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起床按亮电灯开关,黑猫已经来到他身边。
它口中叼着加茂伊吹之前叠好放在门口的外套,一路扯了过来。
[从刚才开始就是,很冷吗?]
加茂伊吹囫囵套上那件袍子,重新钻回被子之中,烦恼地点了点头:“可能有些发烧,天亮后吃些药就好。”
[怎么会突然生病?]黑猫疑惑起来。
它脚步轻快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在门窗前停留一段时间,又去蹭墙边的暖气,全都检查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加茂伊吹叹了口气,他猜可能是昨天练习赤血操术时太过卖力,从训练场出来又被加茂拓真叫去书房问话,耽搁间受了凉。
他灌了一大杯热水,吃了感冒药与退烧药,在原本准备好的套装中又多加了一件保暖的内衬,之后和加茂拓真打了招呼,说等宴会正式开始时再去会客厅。
加茂拓真起初答应了这个请求,但禅院直哉的到来让他喜不自胜,反悔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叫四乃亲自去请加茂伊吹出门接待,美其名曰称年龄相近的孩子更有共同话题,上次两人玩得愉快,这次也一定让直哉少爷兴尽而返。
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真是一绝,禅院家的所有宾客都见证了两人当时不欢而散的场景,只有加茂拓真能毫不动摇地颠倒黑白。
加茂伊吹收到消息后就开始整理仪表。
他的确身体不舒服,但实在是没有休息的机会。
他一直在等禅院直哉的消息,现在正主来了,无论如何都算是意外的惊喜,就算加茂拓真没有这道命令,加茂伊吹也是一定会前去招待的。
黑猫就是在此时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自从加茂伊吹回家后,大小杂事积压在一起,叫他们没来得及复盘当时在禅院家发生的一切,现在禅院直哉突然上门做客,未免显得太过反常。
[你做了什么吗?]黑猫拦在加茂伊吹身前,[你和禅院直哉做了什么约定吗?]
加茂伊吹下意识露出了有些迷茫的表情,然后才记起似乎确实没向黑猫详细汇报过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是,”他感觉黑猫语气不对,应得稍有犹豫,然后飞快将两人在后院里说的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我赌他的好奇心会让他抓住机会亲自到加茂家一探究竟,现在看来,我想的的确没错。”
黑猫细长的尾巴在地板上飞快地蹭了两下,像是心绪烦乱。它没让开门口的位置,加茂伊吹便知道它还有话要说,只在原地安静地等着。
随着黑猫保持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加茂伊吹逐渐不安起来。
他从没见过一向沉稳的系统这样焦躁——或许用焦躁去形容程序与代码并不正确,更确切的形容应该是:黑猫显然在利用有限的时间飞速思考,它正感到时间紧迫。
“先生……”加茂伊吹微微皱眉,“我做错什么了吗?”
黑猫深深望了他一眼。
[Lesson 4:永远不要把读者当作视角片面的傻瓜。]
加茂伊吹一愣,涌上心头的第一种情绪是疑惑,紧接着便是羞愧与懊恼。
他最近感觉状态很好,行事风格虽然有冒进嫌疑,可至少从此时来看还算胆大心细。本以为终于摆脱原本思想的桎梏是件好事,但听黑猫所言,他还是搞砸了什么。
“请先生指教。”加茂伊吹干脆直接跪坐在黑猫面前。
——九岁。
这个数字像一根横亘在喉咙中的鱼刺,令任何可能会让加茂伊吹误以为是在责怪的说法都卡在嗓子里,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吐出了刚才想通其中关节后生出的所有无奈。
实际上,黑猫不会拥有负面情绪。
毕竟它由数据组成,不会产生人类的感情,只会在意任务进度如何。它从选择宿主时就做好了从头教起的准备,如今的失利为加茂伊吹上了一课,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坏事。
[不是风寒,]黑猫直直地望着男孩,[我知道你生病的原因了。]
对上加茂伊吹迷茫的视线,它突然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选择告知他真相。
[我觉得,你的人气正在下降。]
加茂伊吹猛地瞪大双眸,两颊血色全无。他突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不知不觉忽略掉的一把尖刀重新架在他的脖颈上,叫他身体一阵阵地发软。
近日来的一切行动都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无力地张了张口,发不出一点声音,也抓不到夹杂在其中的些微灵感。
但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被动接受一切的没用家伙了。
几息间冷静下来,加茂伊吹头痛得更加厉害,思路刚追溯到今日的生日宴会上,便仿佛一根紧绷的皮筋突然断裂成两截,他本人就站在其中的空白处,朝前朝后都看不清情况。
他还没悟出其中道理,黑猫也并不打算在此时为难他。
禅院直哉应该还在会客厅等待,加茂伊吹没有太多时间,它也只好长话短说,却要尽量说得清楚、说得明白。
[你第一次出院以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独自行动,我未曾陪在你身边,也就没能尽早察觉到这点——你很懂事,让我忘记了你还不够成熟,现在想来,如果我能一直严格地约束你,应该能避免很多麻烦。]
做足铺垫,黑猫得出了结论:[今天禅院直哉突然来访,你的算计彻底没了遮掩,人设中显得割裂的部分暴露出来,成了无意中制造的败笔。]
加茂伊吹微微一愣。
[你刚装好假肢的时候,对本家瞒而不报,向夜蛾正道说谎;后来闯进废弃针织厂,在五条悟面前表现得毫无谋算,反而纯善得过分;你在禅院家的宴会上锋芒毕露,当面嘲笑禅院直哉;之后返回加茂家,又在父亲面前做出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
[你发现什么了吗?]黑猫追问他一句,却并非在询问他的答案,自顾自朝下说着,[这个过程在原先还算通顺,读者尚且能够自行解释其中原因。]
[去东京街头闲逛是因为被束缚太久,投奔夜蛾正道是因为无处可去,掉进咒灵胃里是因为技不如人,不向五条悟说明身份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故意挑衅禅院直哉是因为是他出言不逊在先,回家后想争家主之位这件事更是情理之中。]
[差错就出在禅院直哉顺了你的意,他真的来了。]
[他好奇你在加茂家的处境,就亲自来看看,可能是临时生出这个想法,所以你今早才突然感到难受——就连时间也合上了。]
无需黑猫再解释什么,加茂伊吹已经都明白了。
禅院直哉来得突然,一定有读者不懂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回看他们相处的情节时,就必然能捕捉到加茂伊吹当日没能说完的那看似不起眼的半句话。
——“我在家中的境遇……”
这句话在禅院直哉心中埋下了种子,也是他脚下的陷阱。
黑猫说的没错,读者不是视角片面的傻瓜,他们因某个角色的某些行为感到疑惑时,随时可以调出该角色衣食住行的所有细节。
如果从头至尾读过加茂伊吹的人生,他身上那些令人纠结的部分就有了一个实际上相当合理的解释:比如说,加茂伊吹善于演戏。
他看透了禅院直哉并不恶劣的本质与还算单纯的性格,用半句话抛出一个诱饵,诱骗禅院直哉成为他的底牌。
尤其是,他不到一个月前才被父亲要求证明自己的价值,紧接着马上就提出要举办庆生宴会,而禅院直哉恰好走入了他的圈套,成为了他的筹码。
自此以后,加茂拓真心中大概自然而然便会将加茂伊吹与禅院直哉的名字绑定在一起了,在他的天平上,与禅院家交好的价值或许就约等于加茂伊吹的价值。
[直白来讲,现状在读者心中大概变成了这个样子:]黑猫轻叹一声,[加茂伊吹利用了禅院直哉,再朝更久远的事情延伸思考,说不定与五条悟的相遇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加茂伊吹蓦然间有种衣不蔽体的慌张,并且,他辩无可辩。
因为他本意便是如此。这段时日在家中只忙着学习再学习,加茂伊吹几乎已经忘了他正时时刻刻被读者观察着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心思这样好猜,原来他的破绽这样多。
喉咙干涩到发痛的地步,加茂伊吹依然有些许不甘:“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借助一定外力提高人气是最简便的方式,我没伤害任何人,连这也不行吗?”
[如果单纯让人以第三方看待你的行为,我想没人能指摘什么。即使有谁依然对你产生恶感、称你小小年纪就心机深沉,我想,他们也不一定经历过你曾经的痛苦与绝望、有资格这样说。]
黑猫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字字句句都令人更加难过。
[但对于五条悟与禅院直哉的固定读者来说,你利用了其中的谁,或许和利用他们日日照看长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爱重的角色踏入圈套,读者就对布下陷阱的那人产生坏印象,这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下降的人气比上涨的多,两种效果相互抵消,你病着,却不是太严重,说明这并非到了要令人感到恐惧的地步。你才九岁,失败的机会不多,但也不太少,放轻松些。]
加茂伊吹垂着眸子,不再说话了。静默一会儿,他终于又动起来,深吸一口气,略微闭了闭眼,重新站直了身体。
看出他心情不好,黑猫宽慰道:[你没做错,只是还没找到最好的方法。]
“我去向禅院直哉道歉,”加茂伊吹如此说道,“我‘该’这样做的。”
——他明白自己需要更加小心,必须得步步为营,决不能再得意忘形。
——这世上是没那么多道理可言的,人人都要活,但又不是人人都被偏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