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明白这场病并非来源于受凉,加茂伊吹重新穿了遍衣服,把藏在最里层保暖用的内衬叠好收进柜子,再看镜子中的自己就少了几分臃肿,恢复了原本清瘦的样子。
临行前,黑猫说了许多话来分析当前的形势,他一边整理领子一边闷头听,直到四乃再次来敲门,提醒他别让直哉少爷等太久。
与黑猫道别,他依然独自离开。
拐过长廊的转角,加茂伊吹一眼便看到了禅院直哉。
按照加茂伊吹的猜测,合该万众瞩目的少爷此时大抵是正游走在宾客之中,享受来自成年人的追捧与讨好,显得如鱼得水,自在又快乐。
但现在,禅院直哉正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四处张望,他安静地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脚尖碰不到地板,两条小腿便旁若无人地慢慢晃着,难得有了些符合年龄的单纯。
两人远远对上视线,禅院直哉双眼一亮,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似乎是想跳下椅子。注意到这个动作,不远处与他两位兄长交谈的加茂拓真顺着他的视线看来,正好捉住了落后四乃几步的加茂伊吹。
他平日里的走路速度还是会比常人慢些,倒不是说难以提速,但一味追求动作快就无法走得十分流畅,每迈一步都像是个聒噪的闹钟,无休止地向旁人宣告他的病痛。
自打意识到长子依然可能继承家主之位后,加茂拓真曾雷厉风行地处置过一批嘴碎的佣人,仅仅只是一个多月,本家的主仆就被迫习惯了迁就加茂伊吹的速度。
此时四乃身负引领之职,走在加茂伊吹身前也无妨,但这事给加茂拓真提了个醒。
他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墙壁高处的挂钟,笑着开口道:“伊吹来得慢了,他腿脚不便,平时便是如此,如果直哉少爷想要跑跑跳跳,还请照顾他一些。”
加茂拓真的声音不大不小,至少叫身边的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既演出了希望旁人对自家长子多多关照的慈父模样,又解释了加茂伊吹迟迟才到的原因。
他坦然的态度让宾客有些吃惊,却隐约终于能够看清此时的风向。
加茂家厌弃家主嫡长子并与禅院家交恶已久的谣言似乎就这样不攻自破——世家间私下里的牵扯复杂到了说不清的程度,普通人的分析结果也只能凭借上层想让外界掌握的信息做出改变。
为加茂伊吹大办生日宴会的目的昭然若揭,让人不禁感叹加茂拓真的确如传言中一样工于心计。
加茂伊吹进入大厅时只听见结尾小半句,从语气判断是对禅院直哉说的话,也不过多追问,贴在迎上来的母亲身旁,微笑着朝在场的宾客行了礼。
将表面上的功夫做周全后,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更难受了。
加茂伊吹是宴会的主角,加茂拓真却不需要他一直站在宾客眼前,心中对长子的价值有了新的评估后,生日宴就变成了成年人为社交找的理由。
在孩子眼前闲聊与谈事都难免束手束脚,于是加茂拓真大手一挥,让所谓的主角只管和禅院直哉这位同龄人一起好好玩耍,实际上就是将两人支去其他地方,将空间留给心思各异的大人。
加茂伊吹顺从地点头,他终于又望向禅院直哉,那孩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略微显得有些得意。
禅院直哉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他只觉得自己一定是位重要的客人,所以加茂家的家主才会让本该留下来应酬的加茂伊吹陪他。
从他的视角来看,这的确是件会令人感到得意的事情。
加茂伊吹朝他低低地伸出右手,手臂与身体间有个小小的夹角,手心朝下,轻轻朝自己的方向动了动。
禅院直哉盯着加茂伊吹的手,读懂了这个动作。于是他跳下椅子,还不忘抓起一直放在身边的那个纸袋,飞快拍了拍衣摆上的褶皱后,一马当先地先走出了大厅。
他的两位兄长笑着说了几句抱歉,加茂拓真也并不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还夸赞禅院直哉性情爽朗,说加茂家的孩子大多性格内敛,大概是血脉间就分出了区别。
至于加茂伊吹本人,他什么也没说,踩着禅院直哉的脚步离开,重新将双手放进袖口中捂热,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
禅院直哉没走太远。
他记着加茂拓真之前的寒暄,知道加茂伊吹走路费力,即使出门时昂首阔步,也还是乖乖在门口旁很近的位置站住了脚。
“在等我吗?”加茂伊吹来到他身边,眉眼弯弯,“谢谢。”
禅院直哉用力撇嘴,他说道:“我又不认识你家的路。”
加茂伊吹脚步没停,他慢慢顺着长廊朝前走,禅院直哉也自动跟上他的步伐。大厅内的热闹逐渐被两人甩在身后,直到站在拐角,加茂伊吹才说道:“其实我家没什么好玩的。”
正四处望着的男孩依然兴致勃勃,他将目光转到加茂伊吹身上,似乎带着一股直白的热意,单纯且让人无法忽视。
“你家和我家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院子呗。”禅院直哉拙劣地掩饰着上门的初衷,“可你总不能再把我带回去吧?你怎么向你父亲交差?”
他想让加茂伊吹主动提起那个话题,似乎这样就能抹消他明显的在意与好奇。
加茂伊吹偏头看向他,透过他纯真稚嫩的外壳去看其中洁白的灵魂,品味他毫无坎坷与波折、一路顺风顺水的人生,不难理解为何读者爱他。
“那……我带你去看看我生活的地方。”他笑了笑,当作没看见禅院直哉脸上猛然明亮起来的表情。
来到加茂伊吹居住的院子,禅院直哉顺着围墙走了一圈,明显比刚才少了几分兴致。难怪他会产生这样的感想,这里草坪平整干净、房屋明亮干净,打破了他心中原本对豪门内斗的幻想。
禅院直哉不明白加茂伊吹当时为何会做出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坐在门口的木地板上,双腿依然自然垂下、微微晃动,这大概是他感到无聊时下意识做出的动作。
加茂伊吹站在他面前,鼻尖与两颊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口中冒出白气,让他看上去随时有种要因什么仙法消散在空中的感觉。
“我耍了你,你生气不生气啊?”在禅院直哉胡思乱想时,加茂伊吹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禅院直哉不明白,他小狗似的歪了歪头,认真思考一会儿后,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笑:“虽然你比我大两岁,但你耍不了我的。”
“你会来这儿,不就已经是被我耍了吗?”
加茂伊吹神色淡淡,嘴角的笑容在白雾的遮掩下显得若有若无。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不过是头顶的枯木上有一只鸟在起飞时扑腾了几下翅膀,禅院直哉就差点听漏了半句。
“你还记得那天我没说完的话吧。”加茂伊吹继续说道,“你要看看我在族中到底是怎样的境遇,所以今天才会到我家来。”
“谁说的!你别自作多情了。”
禅院直哉被看透了心事,糟糕的脾气压也压不住,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脸上飞快浮现几抹红晕,语气也并不友善。
加茂伊吹不理他,自顾自地朝下说着:“我的生活里意外很多,当时故意引诱你亲自来我家时,我没想到我的庶弟会死、自己会重新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之中。”
拌嘴时突然提起生离死别的大事,即使是禅院直哉这样口无遮拦的性格,也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时间哑口无言。
“其实,我想给你看的不是这些。”加茂伊吹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想给你看看这个院子里养着无数飞虫的积水,长到膝盖也无人修剪的杂草;想给你看看围墙上风吹雨打存下的厚厚一层落叶,门窗与栏杆上爬着蜘蛛的灰尘。”
“我想给你看看我碗里掺了奇怪东西的水和饭菜,想给你看看说话时白眼翻到天上的佣人,想给你看看旁支的孩子在我门前玩耍、炫耀健康身体的嘴脸。”
加茂伊吹的表情有些苦涩:“我想让你为我说话,只要能让父亲帮帮我,无论是表达嘲讽还是震惊,说什么都好。”
“我是想利用你的,只是没料到一切变得那么快。”他依然在笑,嘴角的弧度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像刚才一样流畅漂亮,“你或许不明白,但我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只是分不清现在与之前哪个是现实。”
禅院直哉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呆呆地看着加茂伊吹,绞尽脑汁想要消化这些内容,半晌后憋出一句回复:“我、我来都来了,你说这些干什么?”
“你不会是要笑话我连这种圈套都看不出来吧!”他突然跳脚,态度却并不那么强硬,恼怒底下藏着一层心虚,这份情感使他时不时瞟一眼加茂伊吹的表情。
加茂伊吹忍俊不禁,脸上的苦涩也稍微淡化了些,他说道:“我是想说声对不起。”
禅院直哉又说不出话了。
他不笨,只是性格不好,但在实力至上的咒术界中,没人规定性格不好是件坏事,于是在他觉得这样生活更开心的时候,他选择随心所欲、口无遮拦。
旁人对他的夸奖半真半假,他隐约能听出其中的奉承,但人都喜欢听好话,他的确天资极佳,自然大大方方地应下这些赞扬。
在禅院家,几位兄长与他关系并不亲密,交流间的大多数时候都在退让;父母觉得他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即使是对他人出言不逊,最严重时也只是管教几句,极尽纵容。
把记忆里所有对话过的人筛选一遍,禅院直哉惊讶地发现,竟然只有加茂伊吹一个人在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他交流。
——看吧,他居然会道歉,却又并非卑躬屈膝、极尽讨好。
这触及到了禅院直哉的知识盲区,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过,加茂伊吹似乎比他更精通语言的艺术,他没让沉默持续太长时间,而是继续说道:“你今天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走了错路。”
“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如果我能成为加茂家的家主,未来所追求的也只不过是保护家族平安的能力。”他垂下眸子,“我今天向你道歉,可能也不只是寻求你的原谅,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醒吧。”
加茂伊吹的目光落在脚尖前,突然有些茫然。
——接下来又该如何做才好呢?
犹豫间,头顶突然传来袋子细细簌簌的声音,禅院直哉的小腿在视线中消失,似乎是支着地板站了起来,加茂伊吹面前的光线立刻被遮挡了些许。
他下意识想要抬头看,眼前却蓦然被什么东西盖住,使他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围住他脑袋的布料有着熟悉的柔软触感,大概是被重新洗过,其上的香气与原先给出时略有不同。现在这块围巾又回到加茂伊吹身上,隔开他发凉的面部与冰冷的空气,让他从鼻尖到两颊都瞬间有了暖意。
禅院直哉围围巾的动作不是很熟练,力道用的大了些,配合他口中嘟囔的内容,莫名显得有些恶狠狠。
“你是蠢货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别以为你给我一条围巾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现在就给你围回来!”
“好好的生日过成这个样子,摆出一张哭丧的脸给谁看啊,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