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加茂伊吹连痛哭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他以极其缓慢的动作翻身,仰面朝天,然后用右臂盖住了眼睛。
有窸窣的脚步声踩在耳边,加茂伊吹小声说道:“……先生,我很抱歉。”
黑猫有些不解,它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原位。
加茂伊吹耳尖通红,倒是没哭,只不过正感到羞愧。他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总觉得当时的想法显得朦胧又虚幻,像是抹抓不住的雾。
没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起点,情绪就那样随着蹦跳的节奏陡然高涨起来,让他像是被噩梦魇住,瞬间生出对外界的极度渴求。他陷入了某种魔怔的状态,最终重重摔倒,使近日来的全部努力功亏一篑。
现在冷静下来,他大概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猫称,神明世界已经不再进行纸质阅读,而是会通过科技手段,将作者绘制出的画面输入程序,自动转换为动态场景,比制作动漫或电影还要省时省力。
为了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大多数漫画都会以主角的出生作为起点开始连载,主线剧情就这样自然地穿插进主角的成长经历,让读者参与进主角的全部人生。
这种阅读方式因超强的沉浸体验被大范围推广,于是为了对作品进行更高效的管理,出版社划定“漫画纪年”,使不同作品拥有可以选择却较为统一的年代背景,也就大幅降低了制作与播放成本。
[暂且不论前后一百年,至少在漫画纪年中,主线在今年——也就是1996年——仍处于运行状态中的漫画作品就至少有四部。]这是黑猫当时的举例说明。
在高尖端科技的帮助下,漫画成为更加立体的存在,只要支付相应费用,读者就可以选择观看主角以外的视角。
这个过程类似于在直播网站中挑选主播,探究同一时间下不同角色的不同行动,往往能使读者对作品的了解更加深入。这是漫画内容的加分项,也是会使作品之间质量拉开差距的重要因素。
漫画界竞争激烈,优秀的作者几乎要为每个拥有姓名的角色赋予完整的人生。神明世界对此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认为完整详细的设定能更好地丰富读者的精神世界,也有人说这样只不过是在为作者徒增负担,不应提倡。
——但这总归不是加茂伊吹需要在意的事情,他改变不了什么,只希望能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大概是五条悟还算年幼,此时的作品只是试读部分,全角色免费放送,就算加茂伊吹人气不高,但有人愿意给予他一些关注也并非是什么完全难以理解的事情。
“……或许刚才有谁正看着我呢。”加茂伊吹低声说道,“我表现得不够稳重,所以令他失望了。”
[……是吗。]黑猫不置可否,它只是询问,[那、还要继续吗?]
加茂伊吹没回话,他的喉咙间溢出意义不明的气音。他感到压力很大,想要大喊大叫,最终发出的声响却还不如水管滴水的动静。
他似乎不太正常了,黑猫任人发泄一会儿,然后听他说道:“还是要吧。”
稍稍退后一步,给加茂伊吹留出挣扎着起身的空间,黑猫想通了他失控一事的个中关节。
[虽然生为御三家少主,但因为人设本身出了问题,你平平无奇,人气低迷,作者为了减轻作画的工作量,干脆决定让你早早死去,发挥最后的余热,证明咒术界急需转机——这就是你在漫画中的全部定位。]
[性格是人物设定的一部分,应该是其中‘加茂伊吹在这种情况下会产生这样的心情’的部分起到作用,所以意外发生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会只发生一次,改变人生的过程漫长而艰难,说不定早些失利并非坏事。]
[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当务之急是调整心态。]黑猫如此总结道。
加茂伊吹没有说话,他缓了一会儿,终于感到幻肢痛有所减轻,于是一边狼狈地撑着草坪起身,一边感叹读者的心思难以揣摩。刚才他什么也没做,症状的缓解应该并非因为人气有所上升,而是终于停止下降的结果。
“好残酷。”他轻声喃喃道,用发颤的手不停拍打着腰侧的泥土,却终究只是将肮脏的污点抹开,使衣服变得更加不堪。
“身体和灵魂一起脱轨,只有重重砸在地上时才重新掌握控制权,结果留给我来处理的只剩疼痛和这片烂摊子。”
加茂伊吹的头压得很低,他脸颊上有些擦伤,将血迹胡乱蹭去,又开始整理凌乱的发型。长久没有打理过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大部分表情,黑猫只能看见他唇色苍白,显得憔悴又脆弱。
“……弄不好……”加茂伊吹摊开双手,掌心间有被石块硌破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住疼痛的伤口,“但是该出发了。”
——他时刻记得,因为尚未满足,所以要再次启程。
加茂伊吹重新起跳,落地的那一刻,因剧痛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瞬间在眼眶中弥漫开来,像触发了不可收拾的开关,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以足以撕下一块血肉的力道咬紧了牙关。
但这是他必须承受的痛苦,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使意志坚定如难以攻破的城墙,以此来抗争所谓命运对行动的阻挠。
加茂伊吹第三次起跳,动作比之前更加慎重,或许是因为找对了力道与角度,他感到自己正在逐渐适应疼痛,比原先更快、接受程度也更高。
但他不敢加速,克制着因时间推移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尽量每一步都稳妥地收尾。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加茂伊吹终于到达院落边缘,他扶着墙砖奋力一跃跳过门槛,这是前进的一小步,他却好像终于闯出了一年来的噩梦。
加茂伊吹茫然地抬眸,他看着整洁而明亮的走廊,远远能听见觥筹交错之声,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加茂一族仍然光鲜亮丽,所有热闹都与他有关。
但回头看去,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月洞门内侧草坪杂乱,冷冷清清,没点灯,他的影子就歪斜着倾倒在其中,融入那片荒芜的土地。
——因为太想开口,反而感到喉咙像被噎住了一样。
——因为太想流泪,原本模糊的视线却更清澈起来。
加茂伊吹轻易地逃离了这个囚笼,前方的道路却只会更加深远。他深呼吸几次,终究还是克服心底泛上的一丝胆怯,继续朝母亲的院落跳去。
时间不多,他抿唇强忍着焦急,目光频频朝道路两侧扫去,希望别有任何佣人出现在视线范围之中。加茂伊吹调整着速度,力所能及地加快脚步,但保持平衡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大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滑落,他甚至无暇擦干。
在朝前又跳出第十二步时,加茂伊吹敏锐地注意到,头顶有声极为明显的响动。
他飞速抬眸,惊疑与不安的情绪从眼底闪过,最终汇聚为浓重的戒备,直直射向头顶那颗茂密的梓树。
加茂家没有所谓的特种部队,而且加茂伊吹变成残疾已经一年有余,他不认为父亲会分出精力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黑猫进出院落多日,早就摸清了守卫换班的安排,不该没能察觉树上长久藏着某人。
也就是说,这人是突然出现于此,结合今日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来看,要么是不怎么安分的客人,要么是别有用心的刺客。
加茂伊吹更倾向于后者,但呼救显然并不是最佳选择。
树上依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树冠卷起微风,抖得叶子沙沙晃。
加茂伊吹从下朝上看不见是谁在做些什么,也不敢轻易暴露后背,只能暂时保持对峙姿态,警惕地辨认发出声响的具体位置。
这段插曲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久,只是不到半分钟,一道格外清脆的断裂声传来,紧接着,大概只比加茂伊吹矮上一头的粗树枝被稳稳地丢在了他脚边。
茂密的枝叶间重回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加茂伊吹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犹豫一瞬,猜想对方可能目睹了自己前进的全过程,所以才为他提供了帮助。
即使是怜悯也好,太久没感受到他人给予的善意,加茂伊吹显得有些无措,他缓慢地蹲下捡起树枝,起身时的动作便快了很多。
有了树枝充当手杖,他的重心更加平衡,粗略估计一下,只要别再发生什么意外,应该还能在计划好的时间内抵达目的地。
提起的心脏在此刻终于稳稳落下,他望向树叶里的阴影,压低了声音说道:“谢谢。”
他本来想问问对方的名字,但对方明显不想暴露身份;于是他又想报答对方,至少开出一张有价值的口头支票,但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给予承诺。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之后有机会再……”加茂伊吹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总之,谢谢。”
他转身继续前进,走了几步,突然感到全身充满力量。
“看吧,我还没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加茂伊吹步伐平稳许多,他终于能够分出一部分精力与黑猫对话,“这应该是我一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这份高涨的情绪支撑着他走进母亲的住处,在侍女的惊呼声中直直跪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路上。男孩面容瘦削,衣着脏乱,却定定地挺直脊背,任人如何劝说都不肯起身,只是望着面前紧闭的纸门,眼底闪着灼热的光。
屋里没人,他知道的,但他要跪。不仅如此,他还要坚定地跪、长久地跪,跪到母亲心软,跪到父亲松口,跪到他的人生有资格重新回归正轨为止。
宴会究竟会在何时散场,加茂伊吹并不清楚,夏日的风带着一种难以驱散的燥热,让他的大脑在与守卫的对抗中更加昏沉。
期间有人想强硬地将他拉出院子,他将本就有伤的掌心狠狠刮在地面上蹭出血痕,然后高举右臂,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我是家主正妻所出之长子,看望母亲有何不妥?父亲怪罪由我一人承担,但如若父亲怜惜,今日对我不敬者,我当百倍奉还!”
血液顺着他苍白的右臂朝下流去,醒目到刺眼的程度,加茂伊吹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
直至这时,目睹了这一场面的人们才恍惚想起,面前的男孩继承了加茂家最为宝贵的赤血操术。
这位前代少主的确已经失势,但他也是当前加茂家唯一掌握了赤血操术的新一代,他不是天才,却早已比族中其他孩子更加优秀。
没人再继续对他施以暴力,加茂伊吹沉默着收回手,重新跪好,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突然感到麻木。
——在剧烈的疼痛下,左腿存在的感觉仿佛也一同消失殆尽了。
但他不能起来,他要让佣人以惊恐的态度向他的父母传达他最坚定的决心,要珍惜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要冒着连左腿也一同落下病根的风险、讨来早该装好的假肢。
大概是很久以后,加茂拓真终于宣布宴会结束,挽着妻子的手臂回房,还未走到一半,便听说早被刻意回避着忘于脑后的长子闯出了那方软禁的囚笼。
夫妻二人加快脚步赶去,迎接他们的是跪在院子中间、面色惨淡到仿佛即刻就要昏迷过去的男孩。
一年时间太久,即使少了一条腿的支撑,加茂伊吹似乎也长高了很多。但他比与父母分别时相比更加瘦小,更加孱弱,姿态狼狈,只有眼中有把火烧得人心里发烫。
他抬眸,与父母对视,又疲惫地垂下视线,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转过方向,正面朝着站在月洞门前的二人,缓慢地俯下了上身。
加茂伊吹额头紧贴地面,他声音沙哑,语气却毫不动摇。
——“我想像常人一样能够独立行走。”
——“伊吹所求不多,恳请父亲母亲……再最后一次将我看作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