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的院子在寂静的夜里乱作一团,哭声、脚步声与人们擦肩而过时的耳语声像是被放进炒锅中不停翻搅,惹人心烦,但又怎么也停不住。
加茂伊吹沉默地靠在母亲加茂荷奈怀中,女人抽泣着反复向他道歉,他却难以再感到母子间的温情。
痛苦是真的,懊恼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但无能为力是真的,漠视不理是真的,她在加茂伊吹最落魄时选择跟随丈夫一同遗忘,也是真的。
加茂荷奈是最合格的妻子,却也是最不称职的母亲,加茂伊吹无力回应她爆发式的愧疚,只觉得疲惫至极。
他茫然地望着东奔西走的佣人,恍若隔世。
——这就是权力。看了一会儿,他脑袋里冒出这样的念头,然后将视线转向紧蹙着眉的父亲,突然便体会到一种难言的羡慕与渴望。
或许到底还是对嫡妻与长子心怀几分情谊,也或许是今晚的事情闹得太大、就连留宿的客人也听到些许风声,加茂拓真难得没有因为看到那截空荡荡的裤管而大发雷霆,最终还是应允为加茂伊吹安装假肢。
加茂伊吹在凌晨一点时才被送回自己的院子,他手上打了绷带,膝盖则缠着化瘀的药物,洗净身体,穿了新衣,躺进被窝时,脑袋里有种干燥的热。
于是他又做起噩梦,整夜煎熬,直到管家四乃来敲门,将他从无尽的恐惧中惊醒,糟糕的一天才算彻底终结。
天色还没大亮时,一台轿车已经在正门等待,四乃看着他,加茂伊吹不敢犹豫,只在敞开的车门前停顿了两秒,便攥着拳坐了上去。
这是加茂伊吹自车祸后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坐车。
他缓慢地挪动着身子,在五座轿车内选择了后排中间的座位,直到扣上安全带,才终于舒了口气。
加茂伊吹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向司机,毫不意外是张陌生的面孔,毕竟与他最熟悉的那位早已在去年葬身火海,最终搜救队从驾驶位拖出一具焦黑的尸体,连他的妻子都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也不再记得了,他连自己的样子都快忘记了。右腿的残缺是他永生的痛,就连洗澡都成了煎熬与折磨,加茂伊吹有时会希望自己才是当时在车祸中死去的那个,可惜换不成。
“可以了。”他坐在这个略显怪异的位置,指示司机出发。
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猛地提速,快到推背感瞬间明显起来,加茂伊吹狠狠抠住膝盖上崭新的布料,顷刻间提起一口气,半晌都憋在胸口忘记呼出。
加茂拓真的仁慈只包括一条假肢,而没有宠爱之类的任何其他附庸,所以他昨晚又将加茂伊吹送回那个偏僻而破旧的院子,心思已经不言而喻。
已经没有退路可言,加茂伊吹只能忍耐,他必须要让父亲看到他的成长。
启程前,黑猫对他说:[没人会忘记那场意外,但也没人会在意你的感受,你要提前做好应付恐慌心理的准备。‘Lesson 2:坏情绪绝不能解决问题,积极寻求正确答案才是永远的最优解。’]
[此程不求超常发挥,只求放平心态,我们人气正稳,不会发生意外。]
加茂伊吹反复地在心里计算乘车的时间,却因早就对出行感到陌生而以失败告终。
看出他的不安,黑猫陷入沉思。
它早已向加茂伊吹解释过系统无法在本体与宿主相隔较远时进行沟通的原因,其中涉及到许多科学与非科学的学问,八岁的男孩听不懂,它也没有多讲几次的必要。
因此它只是补充道:[最安全的位置是后排中间,要加油。]
加茂伊吹依然垂着眸子,呼吸又轻又慢,仿佛变成了什么没有生命力的物件,像每样家具一样,静默地融进了这片夜色之中。
“……我会的,先生。”很久以后,男孩如此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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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到大阪约四十分钟车程,到达机场时,加茂伊吹已经面白如纸。司机先行下车,从后备箱中拿出折叠轮椅,加茂伊吹则颤抖着解开安全带,强行克制着呕吐的欲望,将自己挪出了车门。
飞机于东京平稳落地,又过了将近一小时,他们终于顺利抵达最终目的地——日本唯一一家由咒术总监部牵头开办的疗养场所。
这家医院设立在东京靠近郊区的边缘位置,设施完备,有一位掌握反转术式的咒术师坐镇,其他医护也经过无数专业训练,会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包括任务收尾的一系列问题。
虽说医院的运作模式使其更像是主打善后业务的万事屋,但与付钱就能获得服务的营利性机构不同,只有二级及以上的咒术师才能在此接受治疗。
不过,医院毕竟是由总监部直接管理,世家的孩子往往能得到更多优待。比如此时的加茂伊吹,他尚且还没进行过级别认定,却依然被送来这里安装假肢。
医师资格与供货渠道等问题都无需担心,加茂伊吹只要坐在轮椅上接受检查即可。
“术后三到四周佩戴弹性绷带塑形,二到四个月安装临时假肢,再等四到六个月就可以正式选择接受腔了。”医生如此说道,“——本该是这样的,但距离你做完手术已经十六个月,你甚至还没开始第一步。”
无意向陌生人哭诉过往,加茂伊吹回避着医生的视线,含糊道:“……总之,我会配合治疗,还要麻烦您了。”
或许情况的确棘手,加茂伊吹的返程日期从一周后变成了未知,司机走出诊疗室与本家联络,再返回时便告知加茂伊吹:他要一个人留在东京,直到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为止。
加茂伊吹坦然接受,甚至感到松了口气,只不过想起还在院子里等待的黑猫,他又紧紧皱起眉头。
他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把黑猫从京都送到东京的本事,但事已至此,除了努力推进治疗进度以外,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等到正式开始复健,加茂伊吹才知道自己究竟曾错过什么。
他第一次跟随护士系统地学习清洁残肢、更换套袜、使用弹性收缩器,第一次尝试使用理疗和按摩缓解极端的幻肢痛,第一次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克服精神负担,第一次在平行杠间进行步行训练。
没人陪在他身边,他就自己咬牙扛过不容易的每一天——他强迫自己学会更加坚强。
或许是夜间的祈祷真的传递到了神明心中,五天后,加茂伊吹从病房里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黑猫从半敞着的窗子跳进屋内,动作优雅,姿态轻盈。
加茂伊吹惊讶极了,也是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两日后将公布本次人气投票的结果。
[你健康了很多,也比在家里时更愉快,已经完成了我们定下的第一个目标。]黑猫对他眯了眯眼,似乎在笑,程序设定的女声依然温和柔软,[我想结果不会令人失望。]
它风尘仆仆从京都赶来,搭了许多顺风车,虽说实际上不会感到饥饿与疲惫,但总归满是波折。黑猫极为看重人气投票的结果,这份郑重将加茂伊吹重新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窗外的景色依旧精致美好,他的心情却缓慢地沉入谷底,蓦然感到无比担忧。
人气排行大概会在下午六点公布,当日,加茂伊吹几乎一整天都坐在楼前花坛的边缘,安静地透过一楼的落地玻璃注视着忙碌工作的人群。
他无法在房间内耐心等待,仿佛只有脱离人群、到一个似乎与整个世界都分割开来的僻静角落才能稍微冷静下来。
“会成功的。”不知到底是在说给谁听,加茂伊吹喃喃道,“我真的很努力了。”
黑猫没有答话,就安安静静地趴在加茂伊吹手边,仿佛一台突然断电的老旧设备——它需要时间接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夕阳不再提供热量,夜晚却也并不凉爽。加茂伊吹感到心脏跳得很快,这份躁动正从内部加热他的身体,使他即将溺死在当下。
花朵好香——他开始胡思乱想——医院大厅的墙壁上为什么没有电子表?
在他于脑中第三次背过司机临走前留下的电话号码时,黑猫终于动了。它像只真正的猫咪般,两只前爪踩在他的左腿上用力伸了个懒腰,将身体拉得很长,显得极度柔软。
注视着黑猫圆滚滚的头顶,加茂伊吹突然平静下来:它不说,他心中便大概有了数,无论是极好还是极坏,总归不是会令人焦头烂额的结果。
舒展够了,黑猫迟迟才抬眸与加茂伊吹对视,它眼底似乎有些笑意,不过毕竟是张动物的脸,也不能完全辨认出其中的真实情绪。
[坏消息是,你的排名依然在五十以外,所以没有具体数字,我们并不清楚浮动幅度是大是小,还需要进一步观察你的具体运势才能得出最终结果。]
它顿了顿,语气轻快:[好消息是,你的名次的确有所提升,至少在找到合适的假肢之前,运势应该都会一路走高,也就是说,整个过程应该会非常顺利。]
[恭喜你,伊吹。]
[你赢下了生死竞赛的第一场次。]
加茂伊吹神情一怔,他眼中流露出几丝迷茫,在大脑成功理解这条消息之后,他既没有兴奋地尖叫出声,也没有因此而痛哭流涕。
他用了三周时间,总算为过往的十六个月画上了句号:血、汗、泪、不甘、疼痛、委屈、孤独、崩溃、羞耻——一切曾反复在午夜梦回时折磨他的事物都被揉进“名次上升”这一结果之中,加茂伊吹似乎从未感到如此安心。
如果一切都能凭借努力获得,人生反而简单了很多。
[多亏你咬牙坚持下来,]黑猫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臂,由衷为他感到开心,[作为见证者,我不会缺席你人生中的任何重要时刻。]
加茂伊吹垂着眸子轻轻应了一声,他突然想到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与之后相比,大概极其微不足道,极其轻而易举。
前方的路是看不到尽头的洞,只要跳进去便无法回头。
短暂的沉默过后,黑猫突然说道:[看,命运送来了为你庆贺的礼物。]
加茂伊吹疑惑起来,他顺着黑猫的目光朝正前方看去,就在不远处的大厅内,一个白发蓝眸的男孩正双手插兜、沉默着坐在长椅上等待。或许是感知到了有人正在看他,男孩抬眸,视线蓦然撞进加茂伊吹眼底。
两人的名字曾无数次被放在一起比较,却在今日才初次见面,他们遥遥对视,这场无声的交流以对方先厌烦地移开目光而告终。
——“命运的礼物”。
加茂伊吹咀嚼着这个形容,他拿起拐杖,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要去打招呼吗?]黑猫跟着他的动作跳下花坛来到地面。
“不……怎么看也不是个好时机。”他低声回答,“和五条悟的初次对话,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对方光鲜亮丽而身份高贵,他却连独自行走都还尚且困难。
“回京都前,我会找机会和他见上一面,就让命运等那时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