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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众人收到了海瑟带来裁决局的舞会邀请函。
“名义上是为了感谢所有帮助我们找到我姐姐的人而举办的新年舞会,不过实际上应该是为了告诉其他人,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吧?总之这次我必须要出席了,再不能用装病的小伎俩来逃避——”海瑟先是叹了口气,接着又兴致勃勃了起来,“然后我想到了,既然是感谢为主题的舞会,那么怎么能不邀请真正为救出姐姐付出行动的人呢?”
她把一大堆邀请函拍在桌上,带着点小得意宣布:
“所以我给所有参与那天行动的裁决局警探都发了邀请函!当然,愿意去的人大概不会太多,不过伯纳德警司已经答应我他会出席,有他在的话,父亲至少不会对我邀请你们说什么了!”
“你已经和你的父亲坦白你在裁决局做什么了?”埃里希疑惑地问。
金发少女卡了下壳,整个人像是漏气的气球,一点一点瘪了下去,捏着邀请函的边角,心虚地说:
“嗯,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觉得一旦我的姐姐恢复正常,他就会把我赶出家门了。”
赫尔塔拿起一张邀请函,边阅读上面的文字,边慢悠悠地说:
“比起赶出家门,我觉得你需要考虑另一种可能,小家伙。
“他们可能会迅速把你嫁给一个很快要去外国、不清楚你有多出格的资本家,在你嫁给他之前,你会被关在家里,每分钟都有人在监视你,哪怕你能用发卡打开任何门锁,也没有机会逃脱。
“而他们会起诉索尔拐骗他们的女儿,乃至于牵连到裁决局,那时候我们就不能以任何形式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了,如果我们中的某个人去救你,他就会成为真的诱拐犯,接着会有裁决局的警员去追捕他——”
在海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的瞬间,她的唇角微微掀起:
“当然,我不能打开你父亲的脑袋,看不到他是怎么想的,只有你才能猜到他会怎么做,而你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对吧?”
索尔也不怎么担心海瑟,从海瑟还能每天准点来报道这点来看,她显然知道该怎么对付她的父亲。
理智上,托里亚也知道这才是事实,但他还是看了海瑟一眼,接着考虑起了该怎么说服公爵。
海瑟小幅度地点头,讨好地说:
“我想我现在应该还能自己处理……只不过他很生气,真的,真的很生气。”
说到这里,海瑟又停下来,看着众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补充:
“如果你们不愿意参加,我也能够理解你们的决定……”
她说话时,托里亚和索尔端详着手里的邀请函,眉头微微皱起,让人感觉他们遇到了什么难题。
忽然,他们的肩膀被撞了下,但他们的身体丝毫没有晃动,只是偏过头瞥了眼赫尔塔:
“怎么?”
“你当然会去的吧?”赫尔塔不怀好意地问,“或者说说你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别告诉我……啊,亲爱的托里亚,你会跳舞吗?我好像从来没看你跳过舞。”
这真是个好问题,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回忆了起来,印象里,他们的队长确实是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丁点对舞会的兴趣,要不是赫尔塔揭短,他们还不知道他周末时会去听音乐会呢。
面对众人难掩好奇的目光,索尔沉默了几秒,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我大致可以跳舞。”
赫尔塔笑意更深:“比如?”
“华尔兹。”索尔冷静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会跳华尔兹的?”托里亚忍不住问。
索尔的目光落在面前众人身上,不让人察觉到他正在和托里亚对话,意识里的声音也几乎听不出一丝慌乱:
“我看过很多次,记得他们的动作,这应该够了。”
托里亚:“……”这到底哪里够了。
而一旁,赫尔塔已经笑出了声。
“那么为了不错过一个邀请队长跳舞的机会,我们不可能不去那场舞会了,不是吗?”
潇洒笑意和妩媚风情同时浮现在她的眼眸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在这个眼神里千万次怦然心动。
新年舞会的那天很快到来。
海瑟的担忧果然得到了证实,除了他们,这场舞会的受邀者都属于公爵所在的圈子,这间古典奢华的会客厅就是一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的缩影,他们哪怕穿着礼服站在会客厅里,看起来也像是混入孔雀群的黑羊一样格格不入。
坎贝尔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衣领,抿了抿唇,带着点焦虑和不安,低声问其他人:
“我的礼服会被看出来是租的吗?”
埃里希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以此来表达对他的支持和安慰,语气冷淡地说:
“别想太多了,就算不是,我猜在场的大人物们也会这么认为的。”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过来人的深沉口吻说:
“况且,你知道有个人是不会在意你身上的衣服是租来的还是定制的,你最在意的难道不应该是她的看法吗?”
……坎贝尔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额头上顿时冒出了细密的汗水,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紧张。
“我……”他刚想说话,目光忽然凝固了,整个人无意识地转向会客厅的门,似乎那里出现了一个蒙着金色光晕的漩涡,牵扯走了他的全部注意,让他恍惚得像是看到了神话中的卡吕普索。
一身华服的金发绿眼少女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会客厅,在金色的灯光下款款而行,编成发辫的金发里,点缀着纯白的鸢尾花。
一道道恍惚的视线追逐着她的发丝,她还没有走进会客厅中心,就已经有许多年轻绅士迫不及待上前,伸出手邀请她共舞,只是一瞬间,坎贝尔就被淹没在了人群之后。
黑发褐眼的年轻人终于回过神,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顿住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挣扎,让他像是被黏在了原地一样,久久没能迈出一步。
他的踯躅被赫尔塔看在眼里,他们的老妈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转头走向身后的托里亚和索尔。
穿着男装的金发丽人在他们面前停下,旁若无人地伸出手,做了个绅士的邀请手势:
“可以吗?”
“……”索尔瞪着她,几秒后,他抬起手,捏了捏皱成一团的眉心。
“没门。”意识里,他强调了一遍,“我不会同意的。”
托里亚同样有些抗拒,但他无法拒绝去想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但我们不能晾着赫尔塔,这会让她变得很尴尬。”他无奈地说。
索尔:“真不错,原来你还在担心有人会尴尬。”
托里亚:“……”当然,他知道最尴尬的应该是他们。
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让人难以忽略,赫尔塔却没有分出半点注意力,只是冲托里亚和索尔暧昧地挤了挤眼睛:
“别担心,我真的会跳华尔兹。”
……他们跳了华尔兹。
托里亚觉得,他再也不会忘记这种舞是怎么跳的了,索尔在后半场像是哑了一样一言不发,但托里亚相信,他也会有同样的体会。
有他们的牺牲在前,赫尔塔去邀请海瑟共舞也不那么引人瞩目了。
当她噙着笑意松开海瑟的手,让出身后的坎贝尔,接着看向会客厅里的其他人时,所有男人都是一阵提心吊胆,却又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托里亚和索尔早早退到了一边,打定主意用独处来驱散今晚留下的心理阴影。
当他们喝了第二杯酒时,一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伸到了他们的面前。
索尔:“……”
他们抬头看去,金发少女一只手背在身后,向一侧微微歪着上半身,望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恶作剧得逞的淘气。
她对周遭的异样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看着索尔和托里亚,轻快又欢脱地问:
“队长,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如果是平时,他们可以不参与,但节日不行。
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步入舞池,托里亚揽着海瑟的腰,带着她在地板上旋转,海瑟的金发与裙摆一起飞扬,旋出耀眼的金光。
从公爵身边路过时,他们都能感觉到刀子一样的目光用力戳在他们身上,像是恨不得戳出几个洞。
“公爵还打算把你赶出家门吗?”索尔问。
“也许吧?不管不管他会不会那样做,我都打算离开这个家了。”海瑟半点不在乎,接着自信地说,“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这句话说完,又停顿了一下,刚才那股骄傲的气势一扫而光,小小地叹了口气,承认道:
“好吧,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从出生以来,我就是父亲的女儿,每天过的是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不明白,为什么公爵和普通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异。一千三百法郎就能够养活巴黎的一个四口之家,这栋香榭丽舍大道的别墅一年的租金是两万八千法郎……”
她在音乐声里沉默了下来,像是一尊优美的雕像,托里亚带着她在舞池里旋转,一圈又一圈,纯白的鸢尾花在她的金发里闪着光。
过了一会,海瑟又恢复了以往的开朗:
“但如果我不去做,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有没有准备好。我以后会有机会弄明白的,而且我也许能够做出一些改变呢?我正在从事一份正义、光明、高尚的工作,不是吗?队长。”
话音落下,海瑟感觉队长的脚步慢了半拍。
过了会,她听到队长低声说:
“它现在恐怕还配不上这样的形容。”
“嗯……也许吧。”海瑟张了张嘴,安静几秒,又坚持地说,“不过就算它现在不是,我相信队长以后也会把它变得是!漫宿之上有那么多神灵,总有一个会庇佑我们的吧?”
“你面对的敌人就是神灵的信徒。”索尔说。
海瑟乐观地说:
“但那些邪恶和恐怖的事与七神无关呀?那些密教信徒只不过是一些‘以神名行恶事’的人,他们真的会因此更接近奥秘吗?辉光会更愿意将奥秘赐予这样的人类吗?”
索尔和托里亚都没有回答这句话。
海瑟也没有注意到,她正好看到了不远处的坎贝尔,一下振奋起来,对着她的恋人毫不吝啬地扬起笑脸。
坎贝尔温柔地注视着她,脸部线条似乎也在这样的专注里变得柔和起来。
又一个旋转,坎贝尔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里。
海瑟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她轻声说:
“队长,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够踏上探寻奥秘的道路。
“原本我最好的未来就是嫁给一个有钱的资本家,用带给他一个贵族头衔,来交换我余生奢侈富足的生活……如果我坚持嫁给爱情,只会让自己沦落到最悲惨的境地里去,就像我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的姑娘们一样。
“但感谢奥秘,它让我的人生多了一条新的路。只有在裁决局,我才可以有工作,我可以靠着工资养活自己,也可以去期待和我选择的爱人组建家庭……它是辉光给人类的恩赐,对吗?就为这点,我不能更感谢辉光了。”
她仰起脸,望着索尔,绿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憧憬的光芒,轻盈地笑着问:
“队长,等到我和坎贝尔结婚时,不知道您能不能代替我的父亲,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他的身边呢?”
一支舞在最后的旋转中落幕。
海瑟很快又去和坎贝尔跳舞了,索尔独自离开人群,穿过精美而厚重的窗帘,来到别墅的露台上。
露台上已经有人了。赫尔塔靠在栏杆上,淡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唇间溢出,一通盘旋上升的,还有那支只有一节的小调。
她瞥了索尔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帷幕后透过来的光芒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
“孩子和你说什么了?”
索尔从刚才的对话里选择了最让他欣慰的那个话题:
“她希望我能在她和坎贝尔的婚礼上代替她的父亲。”
赫尔塔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啊,这么说真的快有一场婚礼了。希望公爵不要太生气。”
托里亚斟酌着措辞:
“他应该不会想要知道这件事。”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好笑在哪里,赫尔塔“噗”地笑出了声。
她用手拍着栏杆,好不容易止住笑,说:
“托里亚,你知道吗?你拥有一支最奇怪的小队。
“叛逆的公爵小女儿,潦倒落魄的青年作家,马戏团的前成员……”
她随口说着每个小队成员的身份,托里亚也跟着她一起回忆起了往事。
在接触到奥秘和道路、成为巴黎裁决局的低级警员之前,埃里希在一个流浪马戏团工作。马戏团团长进了监狱,他在马戏团解散的过程中变得一无所有,蹉跎了快十年,才有了现在的小职位。直到现在,埃里希也很少提他过去的经历,身上更是看不出一点过去的痕迹,还留下的就只有高超的测谎和化妆的技术。
坎贝尔和他差不多,他曾经是个从乡下来的青年作家,在巴黎待到花光了身上的积蓄,也没有一本书让他声名大噪——很遗憾,巴黎的出版社们似乎更青睐女作家——几乎和乞丐一样潦倒落魄。如果他没有入职巴黎裁决局,现在的他应该在一边喝凉水啃干面包,一边不断寻找当家庭教师的机会,直到那本无意中接触到的旧书为他开启灯之道路。
海瑟的身份要更奇特一点,只是经历并没有那么跌宕起伏,毕竟她现在也只有十八岁,哪怕她是家里叛逆的小女儿,也来不及做出更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但赫尔塔“奇怪”的评价也没有错。他们的小队里,只有她和索尔是以正常的方式加入裁决局,成为一名裁决局警员的。
虽然不出意外,她早就因为她的反叛为自己赢得“奇怪”的评价了……索尔摇摇头,说:
“不是还有你吗?”
赫尔塔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吐出一口烟雾,望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用一种奇异的平静语气,反问道:
“你是在说一个会被所有人骂放荡下流、竟敢穿着男人的裤子走在街上的女人,还是在说一个抛下六岁孩子离家出走,并且再也没有回去过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