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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温蒸发了雨珠, 如线的雨水像是被剪断了半截,出现了明显的真空地带,雨水在落下的瞬间蒸发, 水雾勾勒出了淡淡的白色轮廓。
托里亚一条腿跪在地上, 右手按着泥泞的地面, 他上身赤丨裸,陈旧的疤痕盘桓在皮肤上, 显得触目惊心。
没有更多的交流,也不需要更多,从看到索尔第一眼起,托里亚就明白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以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天在酒店里,他没有和索尔直接见面, 但这不代表他的行踪瞒过了索尔的眼睛。
只是最后, 索尔选择收好自己的怀疑, 不与艾登·诺兰发生进一步冲突, 静静地等待托里亚出现,等待他们的再次相见。
他很清楚托里亚会走的路线,清楚他会出现的地方,清楚在哪里能够等到他,为他们之间的一切划上句号。
这不是之前那种小打小闹的追捕, 那一次次追捕中, 索尔始终没有参与过。如果那时他就插手其中,托里亚可以预测, 自己绝无逃亡的机会。
托里亚沉默不语,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环境,试图寻找可以逃离的空隙。
他并没有像他的衣服那样瞬间烧尽, 索尔也没有立刻再次出手,只是望着他的胸膛,有些出神。
有什么东西在托里亚的胸膛里发光,淡红色的光芒穿透了他的身体,在他的皮肤上,映出了吊坠的影子,它的光芒一明一灭,像是一声声心跳。
在七阶的天命之人面前,凡人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索尔也没用上全力,于是这一点火焰并没有将托里亚吞噬,除了留下了一些烧伤,绝大部分力量,都被他身体里的遗物“燃烧殆尽的心”抵抗了下来。
然而这已经是它的极限。
几乎是下一秒,吊坠的光芒就开始暗淡。
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托里亚胸膛上映出的吊坠影子浮现出一道道裂缝,像是心脏在四分五裂。
索尔摘下嘴里的烟,将烟头在掌心按灭,目光从吊坠上移开,落在托里亚脸上,说:
“把它放下吧,我不想破坏它。”
沉默片刻,托里亚右手伸向心脏,抓住吊坠,从身体里慢慢扯了出来。
连着银链的吊坠在他指间晃动,碰撞出一连串碎响,银链被鲜血染红,血不断从他的指缝滴落。
托里亚握紧吊坠,忽然向一旁的雨水抛了出去。
吊坠穿过雨幕,在地上滚了几圈,躺在雨地里,反射出一点银光。
索尔的目光追逐着那件遗物,直到它落在地上。
反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注视着银色的光芒,缓缓说:
“我去了弗兰克死去的地方,那里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只有我们还记得发生过的事。”
“我不可能忘记。”托里亚右手捂着胸口,低低地喘息着,嗓音低哑地说。
索尔闭上眼睛,轻声说:
“是的,我忘不掉。”
弗兰克的遗物躺在雨水里,索尔慢慢睁开眼睛,看向托里亚。
萦绕在他身上的透明火光消失了,身周的空白瞬间被雨线填充,银亮的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他平静地说,“就当这里是心灵之地,我们之中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杀死我,或者我杀死你。该延续那场早应该有结果的战斗了。”
望着索尔脸上毫无动摇的神情,托里亚嘴唇动了动,抿成了一条线,眉心重重绞在一起。
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和索尔说的一样,这场战斗本来应该在心灵之地里落幕,只有一个人能够走出那里……可在心灵之地的记忆全部流逝了,托里亚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为什么他们都活了下来,甚至成为了两个人。
但哪怕索尔说这会是“公平决斗”,再来一次,能够活下去的绝对不会是托里亚。
“你还在犹豫。”索尔清晰地看穿了他沉默的原因。
“……因为我无法确定,我们在做的是正确的选择。”托里亚看着索尔的眼睛,开口说道,“如果我们做了错误的选择,疯狂会侵蚀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不会察觉到这种变化,不会意识到他逐渐背离了正义……我必须确保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我必须成为活着的保险装置,我必须守望到守望的尽头……我们中必须有人会这么做。”
无论他们中谁才是疯狂,他们的想法都会是一致的,所以在刚离开心灵之地时,他们都没有将那场战斗延续下去的想法。
但索尔比他更快做出了决定。
“我明白。这也是我的想法。”索尔垂下眼睛,“但我得知了一个消息。”
“向我们邀战的人是西泽尔·克雷森佐,他成为漫宿行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和祂说的一样。尽管这很不可思议,但祂恐怕没有欺骗我们。”
托里亚怔了怔,意识到了索尔在说什么,语气陡然强硬起来:
“这不能代表任何事!你不能去相信一个阴谋家,祂展现的只会是最诱人的部分,如果你被祂描述的前景诱惑,你就全无摆脱阴谋的可能!”
“我知道。”索尔的反应依旧很平静,“但你知道祂许诺的是什么,你很清楚,在这一重历史里,那会是唯一的机会。”
他的脸上是托里亚熟悉的表情,冰川般坚硬冷漠,瞳孔深处燃烧着炽热的金色微光,让人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我知道这不会是最光明的手段,但只要能够实现目的,我不会介意它裹着多少污泥。”
“……”托里亚无法回答。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凝固成了钢铁,说不出一句话。
他应该斥责索尔,所有萦绕他在脑海中的痛苦回忆,无不和神灵的随心所欲有关,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祂们的不可视和不可近,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向祂们中的任何一位屈服。
可托里亚同样清楚,他没有立场对索尔这么说。
他想起了他的一念之差为他带来的一切,他背弃了曾经的誓言,祈求神灵聆听他的告解……哪怕那只是一瞬间,只是那一瞬间,他没能抵抗住轻松的诱惑,罪恶和耻辱就已经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了烙印。
他明知他在目睹罪恶却容忍罪恶,他或许没有背叛却已经在同流合污,他当然已经在堕落,在背叛,在疯狂……如果这不是疯狂,还有什么能够被称为疯狂?
他的动摇,他的补救,他的自我辩解和他对试图辩解的自己的厌恶……这一切在索尔的目光下全都无处遁形,那一只只眼睛注视着自己,让托里亚感到前所未有的赤丨裸和狼狈。
他们并没有区别,无法决定的堕落和毫无犹豫的堕落没有区别,没有人能够给自己冠以“正义”的名义。
“你可以谴责我,但我已经决定了。”索尔垂下眼睛,语气渐渐没有了情绪波动,淡淡地说,“犹豫一直是你的弱点。站起来,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战斗没有结束。”
这句话很快被雨声吞没。
托里亚的眼神忽然平静了下来,再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动摇。
是的,他一直知道索尔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应该不清楚他会做出什么决定。
他会杀死他。
“你说得对,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战斗没有结束。”托里亚缓缓说。
他和索尔的差距,几乎就是凡人与神的差距,他的挑战就像是蝼蚁撼树的愚行,但托里亚的眼中毫无退缩之意。
雨水渐渐下大了,地上到处是水银般的光,火光没有亮起,两道人影在雨中不断交错,让人分不清彼此,进退之间,两人脚下雨水四溅,忽然其中一人手肘凶狠地撞向对方的脸,恐怖的爆发力带起了疾风,雨幕似乎也为之一顿,瞬间被残影穿破。
“砰砰”的闷响声不绝于耳,足以说明两人的碰撞有多激烈,雨珠伴随着动作迸溅,看上去他们似乎不分高下,然而在索尔和托里亚眼中,局势却一目了然。
就算两个人都只用了凡人的格斗手段,凡人久经锻炼的身躯,也与由遗物和奥秘千锤百炼过的躯体毫无可比性。
随着时间推移,托里亚的动作渐渐出现了迟缓,索尔却毫无变化,轰在他身上的拳头根本不能留下任何伤势,哪怕命中了理应脆弱的眼睛和太阳穴,也只能让他脑袋微微一晃,连一点痛苦似乎都没有。
就算加上索尔目前仅仅维持着凡人应有的力量,这场战斗依旧毫无“公平”可言。
“砰”一声重响,托里亚重重撞向墙,只听见脊背发出“喀嚓”的脆响,身后的砖石被他撞出了裂纹,碎屑纷纷剥落。
托里亚眼前一黑,咸腥的血液从口鼻中疯狂涌出,脊背似乎失去了感觉,手脚软软地垂落在地上,弯折成诡异的角度,惨白带血的骨茬刺穿了皮肤,暴露在冰冷的雨中。
脚步声向他靠近,索尔缓缓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举起握成拳的右手。
他的右拳忽然加速,石屑飞散,拳风已至!
淡淡的重影晃动,索尔手中忽然一空,托里亚从他手中跌下去,重新摔在地面上,穿透了索尔的身体。
“轰!”
剧烈的震动以墙面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四周的房屋忽然跳了起来,牢固的混凝土结构也无法抵抗绝对的力量,烟尘猛地蹿起来,在雷鸣般的坍塌声中,碎石块淹没了索尔,也淹没了托里亚。
面对这一幕,索尔没有丝毫迟疑,他身周忽然浮现出透明的轮廓,边缘流动着金红色的光,无数蛇形的气流在火焰之外游走,形成了一片空白的高温领域。
金红色的火光越来越炽亮,迅速变成了白金色,在恐怖的高温中,空间也在肉眼可见地扭曲,逐渐出现透明虚幻的褶皱。
没有雨水能够触碰到领域边缘,甚至空白的边界还在不断扩张,转瞬间将小巷全部笼罩。
雨中回荡着恐怖的呼啸声,似乎领域中的空气全部被抽空,用于火焰燃烧,除了索尔,没有人能够继续呼吸。
白金色的焰流向着天空直射,冲刷在突然浮现的重叠虚影上,一瞬间就撕裂了虚影,让一道身影在雨中缓缓勾勒而出。
银发男人伸出右手,一丛丛白金色焰流忽然从他身上滑落,仿佛被他抹下去的雨水,向着下方流星般坠落。
看清“白王冠”的瞬间,索尔身上突然涌出炽白的火焰,将他完全包裹在内。
火焰缭绕之间,能够看到他的影子正在急速扭曲变形,变得越来越庞大,仿佛山峦正在缓缓站起,阴影中渐渐出现了鳞片和铁翼的轮廓,似乎他正在向着某种非人之物的形态转变。
雨水已经完全消失了,于是能清晰看到,空气中是一道道扭曲的透明暗流,层层空间在这股庞大的力量中融化,火焰沿着孔洞灌入,迅速充斥了每一层被拆解出的图层空间,直逼怀特·克朗所在的位置。
没有给怀特·克朗任何开口的机会,看到他的刹那,索尔就果断地向他全力出手。
和之前对比,完全能够看出,索尔在与托里亚战斗时,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维持了公平。
瞬息之间,焰流终于冲入最后一层图层空间,白金色的火焰彻底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怀特右手紧握着的十字骨枪。
一道道赤红光芒在枪身上跳跃,仿佛血红色的雷光,缠绕着苍白的十字骨枪,向着天空不断延伸,红雷像是密布的血管网络,将天空撕裂。
笼罩索尔的火焰中,庞然大物的影子正在成型,几乎已经能够看见熔金色的血液在鳞片之间缓缓流动,如同融化的黄金。
下一刻,怀特身边浮动的水晶碎片齐齐坠落,三圈半圆弧星轨转动到一个角度,散发出璀璨的光辉,十字骨枪直接穿过了时间,回到了几秒之前的那一帧,命中了还没有被火焰完全包裹的索尔!
澎湃的毁灭气息直接在索尔面前爆发,血光绽放,红雷彻底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表面凿出一道道金色的裂纹。
趁此机会,怀特·克朗迅速收起十字骨枪,带着被他救下的托里亚,从填满火焰的层层空间中“跳”了出去,穿过无形的间隙,不知所踪。
红雷的雷光渐渐消散,露出了坍塌的废墟,索尔从断壁残垣中站起来,浑身遍布着金色的伤口,粘稠而耀眼的熔金色血液从伤口滴落,伴随着高热落在废墟里,顿时逸出一缕乳白色的蒸汽。比起血液,这更像是熔化的金属。
索尔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势,只是望着漆黑的天空,目光冷漠而锐利,像是淬火后的霜刃。
他有很多疑惑,毫无疑问,白王冠刚才是来救人的,救的却是本应是他的敌人的托里亚。
但这样更好,因为他的目标更清楚了。
索尔收回视线,低下头,目光在废墟里搜索片刻,单膝跪地,用手指在瓦砾里挖掘。
砖石在他手中熔化,像是液体一样漏下去,这一幕落入索尔的眼中,没有让那双铁灰色的眼眸发生任何变化。
没过多久,他停了下来,望着埋在瓦砾下的银色吊坠。
索尔伸出手,似乎想要拿起吊坠,忽然间,他的手又悬在了空中,久久没有动作。
雨重新落了下来,周围的废墟开始冷却,热量转化成了雾气,白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身影。
浓雾中,那只手慢慢收了回去,没有落下。
……
穿过透明虚幻的光华,叶槭流带着失去意识的托里亚,从空间乱流中离开,来到了卢那庄园。
来的途中,叶槭流已经重新变回了艾登·诺兰的外貌。
他用“白王冠”的身份救人,是因为他们刚刚还在同一场聚会上,以及给索尔看一看是怀特救走了托里亚。现在一切已经结束了,怀特的脸对于托里亚来说就有点刺激了,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叶槭流当然是体贴地换成了另一个身份。
他把托里亚安置好,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了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的卢卡。
女孩扶着楼梯扶手,只是看了眼沙发上浑身是血的男人,就迅速理解了事态。
“我去叫医生来。我不会惊动其他人。”她立刻说道。
“谢谢,辛苦你了。”叶槭流向她点头致谢。
家庭医生很快赶到,面对几乎只剩下喘气能力的托里亚,对方也觉得很是棘手。好在卢那家族擅长的就是治疗和药物领域,保罗·卢那在庄园里留了不少手段,卢卡也没有任何犹豫,很快把保留的特殊药物拿了出来。
一番忙碌后,托里亚的情况总算趋于稳定。
卢卡跪在床边,双手交握,目光落在托里亚的脸上,沉默地看着他的胸腔一起一伏,眼眸里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会没事的。”叶槭流安慰她。
“嗯,我知道。”卢卡说。
她又安静地看了托里亚一会,站起身,对叶槭流说:
“我去睡觉了,诺兰先生。”
真是个聪明又冷静的孩子……叶槭流在心里轻轻感叹了一声,温和地点头道:
“去吧。”
等到卢卡离开,叶槭流才转向床上的托里亚,望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禁沉默了下来。
虽然他看过卡特的剧本,也意识到了这场战斗可能在什么时候发生,但他还是低估了索尔的果断和坚决。
如果叶槭流再晚一点,托里亚大概真的会死在索尔手里。
“一切都是可以预见的”?哈……叶槭流轻轻嗤笑了一声,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雨还在下,窗外漆黑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男人呼吸渐渐急促,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起初有些涣散,随后,他看见了床边的叶槭流,目光闪动,终于恢复了清明。
托里亚咳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槭流的脸,嗓音沙哑而又破碎:
“怀特……”
老爹,你死里逃生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吗……叶槭流叹了口气,只觉得一股无奈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是他。”他微微颔首,“不过这只是个例外,希望你不会期待下次他还能这么巧合地出现。”
托里亚沉默了一会,大约正在把这些事全部串起来。
叶槭流没有打断他,给他留了充足的时间,毕竟不管怎么想,对老爹来说,“自己被怀特·克朗救下”这件事都是很难接受的,他肯定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接受。
好在托里亚并没有更多激烈的表现,他只是闭了闭眼睛,片刻后才开口说:
“……我知道。”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以凡人之躯对抗飞升途中的铸……无论如何,你最好修养一段时间再下床。”
托里亚默不作声地点头,又问道:
“这里是哪里?”
“卢那庄园。”叶槭流说着,一边注意托里亚的表情,果然看到他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这还不赞同,难道你现在还想下床跑几步吗……叶槭流在心里腹诽,语气强硬了一点:
“就把这当做我的要求吧。”
听到艾登·诺兰这么说,托里亚很小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决定权。
叶槭流话锋一转,问道:
“不过我有些好奇一件事。他完全可以直接杀死你,但他似乎没有,而是和你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搏斗……”
这里的“他”说的当然是索尔,叶槭流的确错过了前半段,不过他看到的部分,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疑惑。
他从未怀疑过犹豫的只有托里亚,索尔显然已经决定了要杀死托里亚,无论他们中谁才是疯狂。
但就像托里亚对索尔有着毫无缘由的信任一样,索尔对托里亚也没有像对待真正的敌人那样决绝。
在托里亚那里,艾登·诺兰的评价比白王冠好点,毕竟目前为止,教父倒没有什么明显的恶行。
他只是忽然发起了呆。
过往的一百五十多年如白驹过隙,在眼前一一闪现,托里亚右手慢慢握住了左手。
直到他又一次看清了面前的人,他才终于开口:
“……我对于六岁以前的童年没有太多记忆,只有一些碎片。有清晰的记忆开始,我就知道,‘索尔·马德兰’不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和他谁才是疯狂的自我,但如果有谁是疯狂,那我们应该都是。
“我称呼自己托里亚,他则是索尔,我们是同一具身体里的两个人格。
“从白焰给了我祂的恩赐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