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一片寂然,杜家两兄弟面面相觑,惊愕不已。吴氏和方满子则是缓缓出了一口气。方氏神色复杂的看着丈夫,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何氏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仿佛灶房里那扇破风箱一样。她手指着杜朝南,扯着嗓子干嚎起来:“你这个逆子,你会遭报应的……我不活了——”说完,她眼皮一翻,直挺挺往炕上扑通一倒。
杜朝南大吃一惊,手忙脚乱的去扶何氏,惊慌失措地连声喊道:“娘……娘……。”众人也一起拥挤上来查看情况。
杜方宁第一个念头就觉得何氏是装的。何氏的身体一向很壮,她的心志比寻常人更为强大。她擅长打击别人,自然也能挺住别人的打击。据村里人说,何氏年轻时曾跟妯娌隔院大骂两天而屹立不倒,这样的人又怎能会被轻易气病?她稍定心神,扯着嗓子硬挤上去,拉过何氏的手使劲的掐着。
“快……去请郎中吧。”方氏吓得面如土色,好半晌才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一向孝顺贤惠,若是何氏因为他们三房气出个好歹来,他们一家辈子甭想抬起头来。
杜方宁脑子飞速转着,不多时便有了对策,她扬脸大声问吴氏:“姥姥,你们村上次不也有一个跟我奶一样的病人吗?那赤脚郎中给灌了猪粪水就好了。”说罢,她又转向方氏:“娘,你快去弄半盆粪水给我奶灌进去。”
“这……。”方氏半信半疑。
吴氏也是一怔,面色狐疑的打量着小外孙女。她毕竟经的事多,脑子的弯弯也比女儿多,她低头一看何氏的面色正常,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装的。
她立即会意,清清嗓子大声答道:“对啊对啊,是有这回事。春宁娘,你赶紧的去弄粪水。”方氏一听自己亲娘也这么说,心里已信了大半。庄户人家尤其是老人,往往都懂得许多偏方,平常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先用土法子对付一下,有些还真挺见效的。
方氏刚要移步出去,老杜头有些犹豫的说道:“这个法子太腌臜了,要不去请郎中吧。”
杜朝东和杜朝西还没发话,孙氏和王氏心道,婆婆的病是三房一家气的,药费也该他们家出,于是便一致同意要去请郎中。
杜朝南不暇多想,无奈而愧疚地说道:“去请吧,药钱我——”
杜方宁岂能不知他们的心思,她急忙截住杜朝南的话头:“爷,咱们村里的郎中前几日出门了,要请也得去清阳镇请医馆里的大夫,他们可不一样,给人看病一向都是好狮子大开口。有的人家看病把家底都掏空了。我爹的工钱全借人了……。”说到中间,她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些,期待地转向杜朝东两兄弟,“大伯二伯,你们刚回来,手里肯定有钱,咱们快去请大夫吧。你们两个凑凑肯定够了。”
杜朝东和杜朝西两人不约而同的横了各自的媳妇一眼,杜朝东一向能言善辫,他连忙冲老杜头说道:“爹,咱们乡下人家没那么娇贵,我娘就是气着了,等气一顺也就好了。再说,若真是花了钱,我娘醒来也会气晕。”
这时方氏已端着猪粪水进来了,杜方宁大声叫道:“还是新鲜的,最有效了。姥,你来掰开我的奶的嘴给灌下去。”
吴氏强忍着笑意,挪身过来,伸手就去掰何氏的嘴。
其他人则纷纷嫌恶的扭过脸去。孙氏和王氏则不着痕迹的向门口移去。
杜方宁眼也不眨的盯着何氏的反应,她觉得她的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她的眼皮子也开始动了动,脸皮一阵抽搐,杜方宁决定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她一脸惊喜地叫道:“我奶快醒了!”何氏虽然气愤杜方宁可是此时却不得不照着她给的台阶醒过来。
何氏慢悠悠的醒转了过来,先是假咳了一声,示意众人她已醒,接着她又欲盖弥彰的补充一句:“哎哟,我的头好晕。”
杜方宁很实在地说道:“奶,要不你还是把粪水喝了,喝了就不晕了。”
何氏面色阴冷地剜了她一眼,那目光活像是看八辈子的仇人似的。何氏此时真恨不得一把捏死杜方宁,若不是她,自己一向听话顺从的三儿又怎能做出这等事情?若不是她,方家一大家子怎怎会这么及时赶来给三房撑腰?她还想往她肚里灌粪水!这个黑心烂肺的毒妮子!何氏以前就不喜欢杜方宁——当然,她对哪个孙女也没喜欢过,不过,相对而言,她还是最讨厌杜方宁。她的性格跟上头几个任劳任怨、不声不响的姐姐不同,她聪明而狡猾,对外人嘴甜,对家人嘴刁。跟大房二房的小子丫头打架也是又狠又毒,从不肯吃亏。每每看到她,何氏就十分后悔,早知道当年就把静宁(方宁的妹妹)留下,把方宁送走了。
何氏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去打杜方宁。杜方宁灵活的一偏头,吴氏脸色微变,一把拽住何氏的手冷声说道:“亲家母,你还有力气打人,那就是没病了。”
钱氏也笑道:“是啊,亲家母,你该不会是装的吧。若真病了,哪能好这么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揍孙女了。”
杜方宁垂着眼皮不咸不淡的接道:“没事的,我奶这是老毛病了,她一有不遂心的事就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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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你这个小王八犊子——老三,你养的好闺女,我老婆子这条命迟早得让你们给气没了——”何氏坐直身子,张牙舞爪的开始破口大骂。杜朝南耷拉着脑袋,口里连连道歉。杜家其他人也纷纷指责三房一家。
“你不是想分家吗?分吧分吧,你们踩着我的尸体分吧……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十月怀胎受尽折磨生下你这个不孝子……。”杜朝南好不容易被女儿激起的一丝勇气和血性正在渐渐萎顿,他张了张干裂的唇,极其无奈地说道:“娘,我……。”杜方宁一直在审时度势,她眼看着杜朝南即将被打回原形。她急忙又使出了老招,高高举起早就备好的斧头,大喊一声:“爹,你怕落个不孝的名声。可我就是想分,我们姐几个不活了,我先砍死我自己!”说完,她举斧就砍,众人惊叫一声忙去夺斧头,杜方宁的手一滑,斧头朝杜炕上飞了过去。
“啊——”何氏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声。
“啊——”孙氏和王氏也跟着尖声起来,堂屋里乱成一团。
然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就见刚才还病歪歪的何氏,此时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跳下炕来。那脚速纵是壮小伙子也比不上。
何氏惊魂一定,便开始杜方宁这个始作俑者开火:“死妮子,你不想活你自个死去,拿把斧头瞎比划什么?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钱氏脸一沉,阴阳怪气的说道:“他大婶,这是你一个做老人的该说的话吗?你看看这孩子都被你们逼成什么样了?若不是苦到没边边,好好的女孩子谁个又拿刀又拿斧头的?我们方宁从小就是个文静乖巧的孩子,每回去俺们庄子里谁个不夸她?”
杜方宁一脸坚定地说道:“姥,奶,你们都别拉我,我是铁了心要死的,用斧头不成,我晚上就放火烧自个儿,我下毒毒自己。那么多死法,总有一个能成。我就是不想活了。我早死早托生,说不定能投个男胎,再不怕被人骂赔钱货了。”吴氏和钱氏等人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何氏却听得毛骨悚然,其实从几个月前,她就发现这个孙女变了,确切的说是从那次,她跟学文发生争执,后她狠狠打了她几棍子后昏迷以后再醒来就变了样。她以前受了委屈后也会不忿也不会不满,但绝不敢像如今似的,敢拿斧头劈门砍鸡,甚至砍人。她一听到她说下毒毒自个儿,她心里就有些膈应。别毒不了自己,却毒了别人。
杜夏宁也站出来声援妹妹:“奶,你若是还不死心想把我订给周家,我也一头撞死,叫你人财两空。活着不容易,死还不简单吗?”
杜朝南的勇气又开始一点点回升,他拨开人群,再次跪倒在何氏和老杜头面前,不停磕头:“爹、娘,你就让我们分开另过吧。分开了,我也像以前一样孝顺你们二老。”
吴氏钱氏和方满子也在一旁帮着劝和。
杜方宁也跟着说道:“爹,就算是分了家,你也要把你外出做工的工钱交一大半给我爷。”这个前提是父亲外出做工,他要是留在家里那交什么工钱!
老杜头一愣,心里不禁涌上一丝窃喜。
杜朝南是个老实人,根本没听出女儿话中的弯弯绕,他觉得孝敬老人是应该的,二则是他想着只要能分家,条件苛刻些他也能答应。稍一思索便痛快答应:“爹,这个我能做到。”
杜方宁想了想又正色道:“爷、奶,你们想想,我们分不分家有啥区别呢?我将来若是没有弟弟,我们三房没有男丁,家里的一切还不都归了你们吗?小叔那么聪明将来一定能考中举人,到时候我们家的地都挂到他名下……。”这话何氏觉得十分中听,她极难得的对杜方宁露出了一丁点笑意。杜方宁心里想得是,举人是你想考就能考的吗?以小叔杜朝栋的资质和性格来说,考秀才都难于上青天。还考举人,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画饼给别人充饥,这是她十分擅长的技能之一。
大房二房一听这话,几双眼睛不禁同时放光。这太中他们的下怀了。三房无后,将来家产还不都是他们的!老三的工钱照交,还省去他们一家的口粮,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两人一起开口劝何氏:“娘,既然三弟非要分,那就分吧。”
何氏想了半晌,终于松了口:“那就分吧。”
杜方宁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拉下了。她脚步轻快的跑到父亲身边说道:“爹,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去请里正和二爷爷三爷爷来主持分家。”说毕,她不由分说的拉着杜朝南就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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