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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苗疆风雨
    明代初期,苗疆的区域非常广,苗疆分别隶属湖广、四川、云南、广西四省,“东至辰州界,西至四川平头、平茶、酉阳土司,北至保靖,南至麻阳、东南至五寨司,经线三百里,纬线一百二十里,周千一百二十里”,面积约二万平方公里,包括酉阳、沅陵、泸溪、吉首、花垣、保靖、凤凰等州县,下辖思南、思州、贵州、播州四郡。

    苗人经历了唐宋数百年间的战乱,陆续从武陵由东而西,由北而南流徙,一部分从武陵山脉的北端向西,进入贵州中北部和川南,一部分沿沅水而上,深入贵州南部和广西境内,另一部分由广西溯都柳江北上徙入夜郎,远达云南。

    我们与郑和、戴思恭及另外两名锦衣卫高手一行六人出了皇宫,日夜兼程前往苗疆思南郡。

    两日后,我们抵达武陵山下,苗疆气候已入初秋,掀开马车帏帘,只见漫山遍野的绿树成荫、繁花争艳、鸟兽和鸣,宛如仙境。

    郑和近前禀道:“此地距离思南郡还有三十里,午时到了,皇上与娘娘可要歇息片刻?”

    我唯恐耽误行程,说道:“我不觉得累,还是先赶路要紧。”

    朱棣见我一直环顾山中风景,说道:“歇息一下吧,耽误不了多久。你难得陪我出一次远门来到武陵,若不尽情享用此处山珍,未免太可惜了!”他走下车辇,对身后锦衣卫道:“取短弓来!”

    戴思恭急忙上前阻止,说道:“此时不同往日,皇上不可伤神劳力……”

    他毫不在意,说道:“没有关系,蕊蕊,下来看我射山禽吧!”

    我从马车中跳下来,他接过短弓仰首遥望山头,凝神引弦,“飕飕”数枚箭矢发出,立刻几只山鸡、鹧鸪应声扇动翅膀落了下来。

    几名锦衣卫从马上跃起,将那些飞禽接在手中,齐声喝彩赞道:“皇上好箭法!”

    他收住势,将短弓交给郑和道:“几个月不曾练习,竟然荒废了许多,金陵虽然有猎场,终究不及漠北,若要快意骑射,还是天然生成的风景好。”

    郑和道:“塞北的草原辽阔,皇上在北平住习惯了,自然觉得金陵拘束,将来可以在燕北建造行宫,皇上闲暇之时,不妨去住些时候。”

    他道:“北平的燕王宫也旧了,修缮耗资巨大,奉先殿被焚毁后,工部将宫中重新修缮过,耗费白银数万两,将来等国库再殷实些,朕想在北平重新修缮一座皇城,所有宫殿、庙坛都和金陵一样,现在还不是时候。”

    郑和似乎无比向往,说道:“到时候北京新建的宫殿一定胜似金陵。”

    我心中一动,问道:“如果新宫殿修建好了,还叫紫微宫吗?”

    他向北面的天空遥望了片刻,说道:“金陵的宫城叫紫微宫,北京的宫城自然不能再叫这个,我要给它起一个新的名字——紫禁城,这个名字好吗?”

    史载明成祖营建北京是在元朝大都的基础上重新设计,皇城就是后来北京的外城,有城门九处,南墙有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东墙有朝阳门、东直门,西墙有阜城门、西直门,北墙有德胜门、安定门,就是俗称的“九门”,明清故宫居住过二十四位明清皇帝,规模宏大,气魄雄伟,金碧辉煌,庄严绚丽,是世界五大宫之一。

    紫禁城,毫无疑问是一个千古流传的响亮名字,我说道:“当然好。”

    戴思恭细心检查了一遍锦衣卫采摘来的山中野果、野鸡枞菌、野猴头菌等,示意可以食用,他们将那些采猎来的山珍野味在清溪中荡涤漂净,用细小的树枝串起,撒上随身携带的粗盐,在大树下生起火堆灸烤。

    我托腮坐在溪畔,眼看着流淌的溪水中几片落叶随着水流旋转向下游漂去,想着朱高燧的小模样。

    朱棣走近我身旁,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说道:“想燧儿了吧?他比高炽、高煦小时候都乖,还有湖衣照看着他,你不用担心,等我们取到了解药就立刻回宫去看他。”

    我犹豫再三,才说道:“我不想回金陵皇宫。”

    他脸色微变,眉心簇起,注视着我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见他误会,忙起身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

    他向北远眺,微笑接着我的话,说道:“你只是不喜欢宫廷,对不对?以后我们带着燧儿一起回北方去,他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以后我的一切都会是他的,只要在大明疆域之内,你们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朱棣的话让我暗自心惊,他数年膝下无所出,疼爱幼子本是人之常情。朱高燧相貌酷似他,尤其那双紫眸,简直一模一样,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小婴儿的偏爱,隐隐有立朱高燧为太子之意。他从不会轻易做任何决定,一旦决心去做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如果他有心拥立朱高燧为太子,一定会有所安排。

    历史上的夺嫡风波正是由此而起,朱高炽虽然是他和徐妙云嫡出长子,先为燕王世子,后立为太子,地位名正言顺,为人却斯文儒弱,欠缺帝王之气;汉王朱高煦与太子年纪相仿,虽然英俊威武,却肆意妄为,在朝臣中声望并不太高,为了谋夺东宫之位,利用赵王朱高燧,一起陷害朱高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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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建社会采用“嫡长承袭制”,朱高燧既非嫡子亦非长子,而朱高炽本是燕王世子,理所应当成为新的太子,如果他执意“废长立幼”,原本就对他心存偏见的臣民百姓一定又有攻击他的话柄。他依靠武力征服天下,助他夺取皇位的一众武将们却未必能够帮助他治理好天下,守业较之创业更难十倍,如果不能得到民心支持,国内政局不稳,明成祖“抚治华夷、无间彼此”的雄心壮志永远不可能实现。

    我不希望朱高燧卷入夺嫡斗争,不想让他做皇帝,更不希望朱棣因此陷入困境。

    我站起身道:“燧儿还这么小,只要他过得开心快乐就好,不一定要做太子的。”

    一阵阵烤野山菌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拉着我一起走到火架前,取起一串野山菌,吹去上面残留的盐粒才递给我,说道:“这件事情,你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云蒙山中初孕之时,他对我也是这样的细心呵护、体贴关怀,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我们或许早已有了成群的儿女。香云曾经对他芳心暗许,称赞他“文采风流、武功盖世、心细如尘、胸怀天下”,这些考语形容他的优点并不为过。

    但是,他毕竟有自己应当担负的历史责任,有征服四夷、安邦兴国的宏图大志,他可能是一个好皇帝,却并不一定是个好丈夫,面对着成为大明皇帝的他,我对未来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只能珍惜眼前点点滴滴的幸福时光。

    我不想与他过多争执,接过野山菌串,轻轻咬了一口。

    他低头叮嘱道:“山中的菌类或多或少都有些毒性,你尝一点点就好,如果喜欢,回宫去再让御厨做。”

    日暮时分,我们进入思南郡内。

    进了城门不久,先行到达思南的几名锦衣卫在朱棣马前行礼,说道:“臣等参见皇上。纪大人身在贵州,金千户大人前往播州,臣等已在尽力搜寻解药,请皇上和娘娘到思南客栈稍作歇息。”

    朱棣扫视了他们一眼,下马道:“朕只是微服出宫,以后这些规矩礼仪都可以免了。”

    我注视着街上往来的苗女,她们身穿紫蓝色圆领大襟短衣、宽脚裤,袖口和裤脚装饰着彩线所绣花边,头发都用蓝色的花布包起,颈项上戴着大串银光闪闪的项圈,一个个花团锦簇艳光照人,不觉多看了几眼。

    朱棣回头对一名锦衣卫说了几句话,我并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

    苗疆山形连绵起伏,思南处于盆地,一年四季都是雾气蒙蒙,空气湿润清新,“思南客栈”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竹楼,全系竹木所制,外观并不起眼,房间内床帐被褥、窗帘、蜡染挂画,极具苗族风情。

    后窗正对一片山色,我走近窗边,呼吸了一大口气,转身放下随身携带的小木箱,整理日用之物时,却发觉其中有一个小小的锦盒,似曾相识。

    他走近我打开锦盒,从中取出一朵光芒璀璨、晶莹透亮的钻石花和一匹竹丝编的小马,将那朵花轻轻放在我掌心,说道:“还记得你送我的礼物吗?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将它们带在身边。”

    洪武二十五年的中秋节,当他还是燕王,我还是永嘉郡主的时候,他送了我这朵美丽的钻石花,我回送了他一匹小马。后来白吟雪偷走了钻石花,编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这朵花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十年过去,竹丝青翠的颜色消逝,变成深沉的米黄色,粗糙的竹刺都不见了,似乎被人经常抚摸玩赏,光滑润泽,就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我百感交集,怔怔看着那朵花和那匹马,心仿佛被一张网紧紧困住,闭上眼睛说:“我记得。”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柔声道:“如今物归原主,我们再也不能弄丢它们了。”

    我投入他怀中,他的身体宛似冬日暖阳,照耀着我冻结的心湖,他伸手环绕住我的腰,微笑道:“腰身还是这么细,身子如今都复原了吗?”

    他的碰触让我觉得有些微痒,我红着脸躲闪着道:“燧儿才刚满月……”

    他略带笑意,俯身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说道:“我知道……”

    他的紧拥和绵密深长的吻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一种熟悉的燥热感觉让我的双颊染上红云,喘息着道:“不要,你身上还有蛊毒……”

    他柔声道:“听太医说,蛊毒对这个倒没什么禁忌。”

    我想起朱高燧出生时的痛楚,摇头说道:“我怕疼,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

    他轻声道:“不会疼的。我服用过太医的药,不会再让你为我生孩子,你不用为这个担心,我也省得担惊受怕。”

    我愕然看着他,我难产之时,他曾经说过“不会再让我受这种苦”,我却没有料到他服用了绝育的草药,封建帝王没有人不期望多子多孙,他竟然为我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伸手紧拥住他健硕的身躯,眼角微微湿润,对他道:“棣棣,你为什么这么傻?”

    他若无其事一般亲吻我的脸,说道:“别哭,我们不是有燧儿吗?”

    我依靠在他胸前,故意说道:“燧儿满月那天,你在奉先殿中当着群臣的面还说以后要努力多生皇子,原来都是欺骗他们的话。”

    他的紫眸中升起柔情的光芒,那光芒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吞噬殆尽,只剩下坦诚和真心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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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底划过一道淡淡的笑影,道:“他们当然希望我多子多孙,我可不愿意为了这个拿你的性命去冒险,你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将蓝色帐帏轻轻放下,我们拥抱在一起,用亲吻温暖着彼此的身体和心灵,忘却了过去的种种磨难。

    房间中无比静谧,他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痕,说道:“能够每天和你在一起,就这样抱一抱你,我就安心了。”

    我伸手抓挠他的背后逗他玩,说道:“你可要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他低语道:“现在是现在,我可没有说以后一直都这样,等过些时候就不怕了。”

    我撇撇嘴说:“你又骗我,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这样言而无信!”

    他微笑道:“现在又没有别人,‘夫妻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我们两个人之间说的话,当然不能和朝堂政事相提并论了!”

    我依偎着他取暖,在他的怀抱中安睡,从他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不灭的情感,无论时间、空间、背叛、伤害、遗忘……都不会被改变的情感。

    ------或许,这就是我一直追寻的爱情?

    次日清晨,我们起床不久,一名锦衣卫送进两套衣服,说道:“请皇上和娘娘更衣。”

    那套衣服刺绣极其精美,和苗女们所穿的基本类似,原来他昨天见我羡慕苗女服饰,暗中命锦衣卫找来给我试穿,我向他投去一眼,他微笑不语。

    我对镜更衣,乌黑的头发包裹在蓝色头巾内,浑身上下佩带的银饰熠熠生辉,俨然是一副小苗女的模样,我反复端详着衣袖的绣花,对心灵手巧的苗女无比赞叹佩服。

    朱棣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驻,说道:“蕊蕊若是生在苗家,一定是苗寨最美的姑娘……”

    他一语未完,只听房外一阵轻响,有人奔到门口,急促说道:“奴才蒋廷瓒有要事启禀皇上!”

    他沉声道:“进来。”

    蒋廷瓒关好房间的门,低声禀道:“皇上,臣已经奉旨将思南宣慰使田宗鼎的事情都打探清楚了。”

    我站立一旁静静倾听,他们所商议苗疆之事与我所知的历史记载完全相同。

    史载苗疆各郡互不统属,苗族土司们都有自己的军队,洪武年间朱元璋采取安抚方针,委派官员至苗疆协理关系,四大土司虽然各据一方,却能相安无事。思南宣慰使田宗鼎是朝廷委派的驻守官吏,并非苗族人氏,与思州宣慰使田琛关系恶劣,经常挑唆两郡土司互相出兵攻击,土司们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对大明朝廷并不恭顺。

    永乐年间,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为人凶暴自私,对百姓十分苛刻,曾“禁民居不得瓦屋,不得种稻,虽有学授,人才不得科贡。属官俱以喜怒予夺生杀之,日刑数人于香炉滩”,还为一件小事吊杀了亲生母亲,因畏惧朝廷削官降罪,暗中与副使苗族土司黄禧勾结,图谋造反统一苗疆。思州宣慰使田琛亦非善类,挖人祖宗坟墓,且鞭尸仇人之母,尽探人畜资财,残害百姓无恶不作,与田宗鼎向来不睦。

    朱棣平定苗疆叛乱后,颁发圣旨“朝廷初命田琛、田宗鼎分治思州、思南,欲安其土人,反为土人之害。田琛悖逆不道,抗拒朝命,已定其罪。田宗鼎尤为凶骜,绝灭伦理,罪不可恕。思州、思南更置府州,立布政司总辖之。”思州下分设思州、新化、黎平、石阡四府,思南下分设思南、镇远、铜仁、乌罗四府,设立贵州布政司,平叛有功的蒋廷瓒留下来首任布政使,解决了落后土司制度与建立政制统一的中央集权国家之间的尖锐矛盾,从此结束了川、滇、楚分治贵州的历史。

    蒋廷瓒将所调查的情况一一说出,朱棣听他说完,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说道:“朝中奸臣当道,朕前几年靖难无暇顾及他们,思南竟成了无法无天之所,朝廷命官在此胡作非为,果然是天高皇帝远!”

    蒋廷瓒道:“苗疆各郡群龙无首,不过乌合之众而已,朝廷大军岂会制不了他们,皇上不如……”

    他冷冷道:“若能以夷治夷,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何必贸然出兵?”

    蒋廷瓒目露喜色,说道:“以夷治夷,皇上英明,奴才懂了。”

    我想起苗疆叛乱,立刻提醒他们道:“思南副使苗族土司黄禧,这个人很危险,你们一定要小心。”

    朱棣向我看过来,紫眸中掠过淡淡的疑虑,转向蒋廷瓒道:“将黄禧的来历告诉我。”

    蒋廷瓒应是,详细讲述了一遍,又道:“此人年纪并不大,从其父手中继承苗族酋长之位,善用苗族巫术,与田宗鼎过从甚密。”

    他凝神思虑片刻,说道:“多派些人跟着他,不要轻举妄动,再从朝中选择几名可代替田宗鼎之人。”

    我道:“如果废黜了他们再派遣任命另一批官员来苗疆,他们一旦远离朝廷约束,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若有所思,挑眉问道:“依你之见呢?”

    我毫不犹豫,说道:“治标莫若治本,将苗疆格局重新安排,统一四郡设立贵州布政司,直接划属中央管辖,布政使由朝廷直接委派,土司都必须受其管制。”

    蒋廷瓒道:“娘娘所言虽好,只怕土苗凶悍,不肯甘心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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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淡然道:“朕自有办法应付他们。”

    蒋廷瓒离开不久,戴思恭前来给他请脉,凝神诊断了半天,才说道:“皇上情形稳定,没有大碍。”

    我心中略觉安定,跟随戴思恭走出房间外,问他道:“听说苗女善用蛊毒,种类千变万化,锦衣卫去哪里找解药呢?”

    他道:“娘娘有所不知,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蛊毒种类虽多,却有一味解药,能解天下所有蛊毒。”

    我道:“既然如此,这味解药一定极其珍贵了?”

    戴思恭道:“珍贵自不必说。养蛊者多为幼年女子,从小捕捉五毒集中于土罐中,令其相斗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剩下的就是蛊王,她们用鲜血喂伺蛊王,天长日久,逐渐心意相通,蛊王所吐之毒就是蛊毒了。如果能找到五十年以上的金蛊王,将其焚毁,用青灰一钱加主人处子鲜血一滴即可解毒。臣等为确保皇上和娘娘安全,只寻找金蛊王。”

    我仔细体会他话中之意,几十年的蛊王容易找,苗族民风开化,女子几十年仍然保持处子之身的金蛊王主人却难寻。即使找到,谁能舍得将自己数年心血养成的圣物毁坏?于是对他道:“看来难题就在人上面了。”

    戴思恭面带忧虑,谨慎答道:“正是。”

    六天过去,我们仍然没有得到解药的消息,也没有见到纪纲和金疏雨的身影,看来那解药果然极其难寻。

    我心中焦急如焚,虽然史载朱棣不会因此殒命,我依然担心他的安危。

    朱棣若无其事一般,拉着我的手漫步窗边,抬头仰望着明月,称赞道:“蕊蕊你看,这南疆的月色似乎比京城更美。”

    我不想扫他的清兴,附和着他道:“是的,这月亮都比京城的圆!”

    他微笑着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道:“蕊蕊,我并不怕死,不知来生……我们还会不会有相知的缘分?”

    情深不寿本是谶语。

    我心中一阵惶恐和伤痛,想起了顾翌凡的早逝,眼泪立刻从合紧的双眸中沁出来,说道:“棣棣,你不要说了,来到思南客栈才几天而已,还有两天,明天说不定就会有好消息了!”

    他微微叹道:“我这一生做过太多错事,才会落到如此地步。或许是天意惩罚我,好在还有你在我身边,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虽然只有短短几天,我已经知足了!”

    他的话大有深意,所指的“错事”不仅仅是对我的伤害,甚至也包括了他所做过的一些残忍的事情,他似乎心中已有愧悔之意。

    《明史?成祖本纪》中记载他的谥号是“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曾被史笔大肆赞扬“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成为永乐大帝,才能够当得起“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的赞誉之辞。

    朱棣不应该是个短命的人。

    我的眼泪溢满眼眶时,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奔到房间门口,低声道:“启禀皇上,有好消息,纪大人回来了,他寻到解药了!”

    我欣喜若狂,几步冲过去打开门。

    纪纲站在门口,身上犹带仆仆风尘,满脸都是疲惫之色,似乎很久没有休息过,手中捧着一只金光灿灿的小盒。

    朱棣看见纪纲,紫眸中带着感激和赞赏之色。

    纪纲将金盒打开呈递到朱棣面前,说道:“微臣有负皇命,所寻获的蛊王都不足三十年,所以迟迟不能来思南。这只五十年金蛊王是金疏雨寻获的,解皇上之蛊毒应该足够了。”

    朱棣和蔼说道:“辛苦你了。”

    纪纲道:“臣不敢居功,是金疏雨找来的。她将金蛊王交给臣的时候说,金蛊王是金家的圣物,昔日金家因它与不少人结下仇怨,如果失去此物,家族中人无可倚仗,她暂时想留在苗疆保护家人。请皇上恩准,不必等候她一起回京了。”

    朱棣似乎并不惊讶,紫眸暗淡了一瞬,不久就恢复了光芒,轻声道:“朕知道了,让她去吧。这些年她都没歇着,如今也该过些清闲的日子了。”

    他并没有挽留金疏雨之意。

    所有人都明白,金疏雨保护失去金蛊王的族人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她留在贵州家乡苗寨,绝不会再回来。

    明代女子地位低下,金疏雨和白吟雪虽然身为锦衣卫千户百户,享受朝廷俸禄,做的却是“间谍”工作,过着非正常人的生活,除非得到皇帝的特别“赦免”,否则她们只能一辈子做间谍,到老到死都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当初她们选择了帮助朱棣,或许是出于爱情,或许只是为了依赖他皇子的身份。

    我并不怨恨金疏雨当年帮助过白吟雪。在她对朱棣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就为自己选择了退路。她要离开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的冷落,而是离开皇宫前对朱棣所说出的真相,虽然朱棣不会因此对她施加惩罚,但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信任关系至此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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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松鹤楼初见时,金疏雨银铃般的笑声和英姿飒爽的橘红色身影在我眼前闪现,潇洒的她在尽力帮助完朱棣最后一次,悄然转身,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这背影必将成为朱棣心中永恒的美丽回忆。

    这个结局,对于朱棣,或者对于金疏雨,其实都不算太坏,他们之间即使没有爱情,那些并肩携手走过的岁月,也必定会化为相忘于江湖的恬淡温情。

    戴思恭等人闻讯赶来,他接过金盒打开看视时,我好奇向内看了一眼,金盒内有一条手指粗细的虫子,类似蚕虫,却比蚕虫略大,遍体金黄中带着黑色,十分怪异。

    戴思恭欣然道:“恭喜皇上,果然是年久蛊王,皇上的蛊毒立时可解!”

    纪纲从怀中取出一个羊脂玉瓶,说道:“药引在此,请戴大人速配解药。”

    戴思恭不敢有片刻拖延,立刻拿着药引和金盒出了房间。

    朱棣服下解药,全身冰凉的症状立刻消失,面容的暗沉之色都消失不见,立时恢复了皎洁神采。

    我终于放下心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没事了,幸亏我们来到了苗疆,否则等纪纲将解药送至金陵,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看我的眸光渐转深邃,问道:“你觉得纪纲为人如何?”

    我猛然听见这样一句毫无来由的话,随口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一直都在暗中帮助我。”

    他眉心略锁,似乎沉思良久,说道:“纪纲和金疏雨都追随我多年,我想赐纪纲一个官职,让他安度余生,锦衣卫的事情可以让别人来接。”

    我没有轻易回答,心中暗自思忖,朱棣不是朱允炆,任何人对他都只能无条件的仰望和顺从,他让纪纲脱离锦衣卫,表面看似为纪纲着想,再往深一层考虑,却未必没有私心。

    纪纲经历了三朝天子,“靖难之役”中虽然没有明显偏向朱棣,但是暗中为他做了不少事情,知道他的许多机密,自古帝王最惧怕的就是功高震主之人,他对纪纲的态度并不难理解。

    锦衣卫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组织,看似大权在握的锦衣卫指挥使却注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个组织的实际掌控者只能是当朝的皇帝。史载朱棣登基后,很快就将锦衣卫正副指挥使换成了王谦和庄敬,指挥副使蒋献在燕军攻破金陵当日被杀,纪纲下落不明。后来,王谦和庄敬二人却都因与东厂宦官结怨,最后死于非命。

    离开锦衣卫正是纪纲多年来的心愿,海岛上的小石屋里不会有刀光剑影、不会有阴谋诡计,大明湖畔还有他的红颜知己展惊鸿,无论他走到天涯海角,都比锦衣卫的生活逍遥自在许多。

    朱棣对纪纲的安排,可谓善始善终。

    纪纲自己,或许正求之不得。

    我们启程离开思南前夕,朱棣召见蒋廷瓒商议治理苗疆土人之事。

    我见他们谈及朝廷大事,于是走出房间,来到“思南客栈”一楼茶座坐下,纪纲、郑和等人都在门前备马等候。

    那店小二十分热情,见我穿着汉服,说道:“姑娘可要尝尝本地特产茶?小店的‘普定贝朵’最是正宗,味道香醇,别处可轻易尝不到的!”

    我大约知道“普定贝朵”是一种制法奇特的茶,将采摘的茶树鲜叶和部分香树叶混合放在竹篓或大木桶里,浇上淘米水,让其自然发酵,招引“化香夜蛾”前来繁衍,将其幼虫收集起来晒干便是茶底,泡出的茶汤清香宜人,沁人心肺,于是点了点头。

    过后不久,那店小二送来一壶茶,殷勤说道:“姑娘请慢用。”

    我斟了一杯喝下,果然味道香醇,抬头之际却见纪纲从门外走近我身边,低声道:“苗疆人生性多疑,田宗鼎并非善类,娘娘不要轻易离开皇上身边。”

    我替他斟上一杯茶,微笑着递给他,说道:“你们都在这里,你的身手远远胜过他,我不会怕的。”

    他迟疑不接,犹豫着道:“多谢娘娘,皇上武功盖世,臣怎敢与皇上相提并论?”

    我见他碍于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样待我,将茶杯搁置在桌面上,轻轻道:“你虽然是他的臣子,我却一直都拿你当好朋友。你回到金陵就要辞去指挥使职务了,难道连一杯茶都不肯喝吗?”

    纪纲眸光闪动,神情却仍然平静,说道:“既然如此,臣遵娘娘旨意就是。”

    他端起桌面上的茶欲饮,我将那杯茶重新递给他时恰好碰到他的手,他如同遭遇火烫一般,即刻撤回,我吓了一跳,不慎将那茶杯碰翻在桌面上,一股清淡的茶香四处散逸。

    纪纲脸色倏地变化,问道:“娘娘可曾喝下过?”

    我心知不妙,说道:“我喝了一杯,这茶有什么问题吗?”

    纪纲冷冷环顾店堂,将腰间刀鞘叩响,门外的几名锦衣卫立刻闪入,站在我们四周。

    我耳边响起一个阴森森的男子声音道:“这茶的确有问题,因为你喝下的不是‘普定贝朵’,而是‘化香虫茶’!”

    我茫然张望,没有看见说话之人,却不知不觉站起身,一步步循着那男子声音向门外走过去,一边说道:“你是谁?”

    纪纲一手抓住我的衣袖,说道:“娘娘所饮茶中有迷药,有人施用苗疆巫术,请娘娘留步!”

    我听得见他说话,头脑却昏沉不已,那苗疆巫术一定是与现代“催眠术”相似,一旦进入梦游状态就会被他们所控制,心中无限焦急,说道:“你听见他说话了吗?”

    纪纲紧紧抓住我,说道:“臣听不见。”

    他向桌面轻击一掌,仿佛轻飘无力,再触及时,那木桌已碎成四分五裂,他扬声道:“是谁如此大胆?速将解药交出,饶你们不死!”

    一种无法控制的感觉让我甩开他的衣袖冲出门外,神思越来越迷茫,只想追随着那名男子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准备前往何方。

    隐约听见身后数人追来,纪纲急促的声音说道:“对不起,臣只能冒犯娘娘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全无记忆,全无知觉,仿佛坠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大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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