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恕一边在辐射云边缘、能见度极低的凹地中驾驶着房车,一边忍不住回头听宫理和T.E.C.的对话。
他只是越听越觉得冷汗涔涔。
代体作为北国的“王牌”,曾因为各种屠杀事件中被曝光而臭名昭著,但这都没有阻止北国生产代体。后来还是因为超能力时代的到来,军事设施越来越少,很多建筑也利用超能力进行身份审核机制,代体不太容易潜入和破坏,生产才渐渐减少。
现在这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变成羸弱血管一样的公路连接的巨大肉瘤,精妙复杂混乱的大型城市没有太多代体可以行动的空间门了。
再加上代体闹出的安全事故越来越多,凭恕离开北国之后几年,也听说北国大幅减产,并且销毁了一批。
T.E.C.说,这次送入原爆点,算是北国对代体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使用,甚至把一些封存在仓库里的代体都给运出来了。北国是希望代体能做到两件事,一是找到公圣会预言中的那扇门,二是看能不能接触到原爆点结界的核心——
这个时代,各个国家对新国有恐惧,源头就是ROOM当年迅速制造了原爆点结界,将世界上最强大的核武器都收容其中,让各个国家都认为新国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能力者。
北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此刻也都相信,都认为如果能接触到ROOM制造原爆点结界的“核心”,说不定就能得到她的力量。
最起码多一些对她、对方体的了解,以后能更好对付新国。
第一批代体在进入原爆点结界后,大概在一周左右就退出来,它们的摄像头双眼拍摄下大量的画面,也拍摄到了恐怖的辐射云和流动着岩浆的某些地区。代体的报告、录像与传感器显示,它们找到了接近原爆点中心的道路,还找到了大量原爆点内曾经人类的物品。
但是折损了75%以上的同类,没有办法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北国本来就觉得这些代体机器人已经快要被淘汰了,就干脆一股脑的送进去了更多,给它们强加了命令:找到那扇门,找到原爆点结界的核心。
这就是代体对人类谎言的开端。
其实损毁的代体只有几台,都是为了骗北国送更多的代体机器人进入结界。
宫理悚然道:“你是说,它们想要活下来,并且它们理解了原爆点结界内部是人类进不来,只有机械能进入的,所以就把原爆点结界当成了它们的家园,它们的沃土,用欺骗的手段,让北国将大量代体送了进来?一共有多少?”
T.E.C.:“并不会太多,估计有小几百台。”
宫理还是头皮一麻:“三台都知道打配合袭击我们,上百台会怎么样!”
T.E.C.却很不在意,它有一种“本虎王给你打下手你竟然还怕小猫咪”的淡定自若:“它们跟蜘蛛机器人不一样,它们并没有想要主动袭击你,只是派了三台来观察并掠夺你。我甚至看到看到它们捕猎蜘蛛机器人,将蜘蛛机器人的零件用于修复自己的肢体。”
“那它们想要干嘛?它们虽然在这里不会被销毁,但也不像是能长久的生活下去啊。”
T.E.C.将散热器开到最大,保持着线缆连接在代体头部的状态,晃了晃两条机械臂:“它们也会受到命令、制造它们的社会等等的影响。一部分代体也想接触那道门,它们认为人类渴望那道门带来新生,它们也应该会获得新生;另一派系,也就是这个超市袋子套脖子的实用派,是希望能修复原爆点结界。”
确实。如果结界崩塌,它们还是会失去这片刚刚得到没有几天的“家园”。
T.E.C.头顶□□闪烁:“所以,我只要将一些讯息埋入它们的思维中即可,比如,你就是来修复原爆点结界的。”
宫理:“它们会信?”
T.E.C.:“因为这符合逻辑判断。一个人类,一个仿生人进入原爆点结界,一直往中心走,还是来自ROOM所创立的组织,它们只能相信你所代表的可能性。毕竟对它们来说,人类是难以预判的,神秘的,象征着‘天意’的。”
宫理眯着眼睛,摩挲着嘴唇,道:“我在有个想法,就这些家伙算是‘觉醒’了吗?就是像你当时那样变成了人吗?”
T.E.C.指示灯激烈的闪了闪,电子音间门断着硬邦邦道:
“屎壳郎会滚球,就像你踢球那样吗?”
宫理伸手抓住它内部的线材,吓唬它道:“行啊,会冷嘲热讽了啊!知道你厉害,我就是想问问,它们这样下去,会变得像人类吗?”
T.E.C.觉得自己刚刚的嘲讽非常高级,机械臂按在宫理手腕上,心情很好的晃动着三根绝缘手指,道:“它们确实在进化,并且还会不断变化,无法阻止。但它们跟我路线不一样,我也无法完全预测它们会变成什么样。你是在担心它们在原爆点结界内壮大,建立势力,并且反攻人类社会吗?”
它关闭水冷系统,开始收拾自己打开的外壳,机械臂也优雅的拍了拍宫理的手,让她别再薅着它的线材:“恕我预言,不太可能,它们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建成‘自我修复’与‘机械繁衍’的工厂,这里的资源也并不允许,这更像是,它们的埋骨地——”
宫理松开手,靠在沙发上:“我只是在想,蜘蛛机器人,从低级机器人到演化出基础的社会化智能,就会抱团在一起;而且这些代体机器人在本来的智能上再度演化,却分化成了一个个小团体……如果再进一步呢?如果你作为,咱们这个AI界的老前辈,再给它们一点点启迪,一点人类的部分,会怎么样呢?”
凭恕听到这两个家伙的聊天,踩了一脚刹车,气得叫道:“你想什么呢?!万一它们突然在这里建设封建王朝,然后等咱们睡一觉,这边已经穿着黄袍对着发射上天的火箭敬军礼了,还有一群小机器人一边背着圆周率一边表演后空翻——”
宫理笑的不行,T.E.C.却转过摄像头,对凭恕道:“感谢你贡献了非常没有想象力的假设。没有感知,没有共情,没有性别,没有亲缘关系与阶级的机器人获得了智能,却还是遵从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吗?你甚至都没说它们是红袍加身。”
宫理还挺喜欢听它用电子音跟凭恕互怼,凭恕一踩油门,从摄像头对它比了个中指:“你最好有点家用小电器的自觉。”
在这辆车上,凭恕竟然成为了最底层,连T.E.C.都学会故意不搭理他,转头道:“说不定确实是个有效的办法,有一些智能让它们危险,更多的智能却可以让它们自毁。人类的某些特质,会变成在它们之中传染的瘟疫病毒。”
它考虑了片刻,另一片指示灯亮起来,似乎将一部分资料与代码,输入了躺在地上的代体大脑中。
宫理可没少看过那种机器人统治世界的电影:“真的没问题吗?”
T.E.C.:“我会立刻让它们意识到你是来修复原爆点的,避免它们进攻你。但至于让它们更‘人类化’的部分,我先预埋在它大脑中,而后会在修复完结界后启动。也是为了避免我们修复完成后,它们对我们发动围攻——”
到时候或许这些穿着不同无纺布袋的代体机器人会陷入内斗,会相互攻击,也给宫理快速离开原爆点留出时机。
“别担心,结界修复之后,出入口只有一个,人类可以在唯一的出入口围攻或封闭它们。而且,在我的无数种计算中,它们都是没有建立社会的可能性的。”
几个小时后,在天色昏暗之后,他们将代体机器人扔在一处山坡上,也在它周围留下了一堆能让它修补断臂的零件。
它身上的电磁干扰装置在房车离开十几分钟后失效,代体挣扎着起身,它用力的薅着自己脑袋上用胶水粘上去的黑色毛线帽,终于撕扯着露出眼窝里的摄像头,望向包围着自己的夜色与沙尘。
而后它抓住身旁的零件,飞速奔向了沟壑,消失在风沙中。
……
宫理接替过方向盘:“你去睡吧,我有点担心,今天停车但不熄火了。”
凭恕打了个哈欠,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的,靠在她身上:“距离原爆点核心大概还有多久的路程?”
宫理:“也就一天半吧。我感觉这附近有些熟悉,原爆点核心可能还是个我去过的地方。去睡吧,打哈欠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拍了拍凭恕的胳膊。
凭恕斜眼看她,手去摸她下巴:“你真的不陪我?”
宫理看到他就忍不住想笑,不论是他造作的‘勾引’,还是他炸毛的怒火,都似乎总能戳到她的愉快:“害怕代体?要不让家用小电器陪你睡?”
凭恕:“切。我才不怕了。那我睡了。”
他走向卧室的时候,偷偷拿走了桌子上的药瓶。其实他今天已经吃过药了,但凭恕想到还有一天多就要到原爆点核心,他却根本想不起来最关键的事情,就有些心虚。
凭恕坐在床沿,又往手里倒了四颗药丸。
今天本来吃过药了,这又是两倍的剂量。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些药啊致幻剂啊他没少吃过,吃不死的,顶多是头疼头晕罢了。
凭恕干脆往嘴里一扔,连水都没喝就给硬生生咽下去了。平树也没出来说什么,显然是也默许或者是希望这么做的。
凭恕躺在车尾的双人床上,听着前头宫理在给自己倒水或者是伸懒腰,她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他困得眼皮子打架,伸出手去忍不住将她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
头好痛。
凭恕只感觉自己一夜都仿佛在和噩梦缠斗,他睡得后背全都是汗,头晕中不安的皱着眉头。他感觉天似乎已经亮了,但他挣扎着醒不过来——
凭恕依稀感觉到一只手拽着他被子,伸过来摸了摸他后背,惊讶道:“……做什么鬼梦了,吓成这样?”
他艰难的抬起眼皮,半晌才清醒一些,那只手又去碰了碰她的脸,凭恕都分不清自己有没有掌控着躯体,眼睛终于看清坐在床边打着哈欠穿着卫衣的宫理,他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喃喃道:“宫理。”
宫理低头凝视了他一会儿,短暂的纠结之后,她还是笑了起来,弯下腰亲了亲他额头。
凭恕和平树都吓傻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宫理,又看了一眼四周……
不是,凭恕有的最近的记忆是:他跟她明示自己的心思,这个混蛋却只在意平树的感受,他越想越憋屈越愤怒,心灰意冷的不想见她——
啊!
凭恕呆在原地,直直的看着她,那些就像是少年时记忆一般的亲密画面朝他疯狂涌来。明明是昨天早上她和他还在床上抱在一起,对凭恕却有种将近十年前的感觉。
他、他竟然……
宫理却不知道他瞪大眼睛背后的原因,笑道:“干嘛?不是你问我吗?为什么早上不愿意亲你一下。”
她甚至伸手有点捉弄似的用力捏了捏他脸颊:“你是睡傻了吗?”
……他竟然还说什么,宫理肯定是看上了他,肯定是平树沾光。
……他洋洋得意的在平树跟她厮混的时候,出来抢占时间门,说要让他蹭蹭她的腿。
凭恕都恨不得自己再昏过去!
但他打了个激灵,却冷静下来。
凭恕伸出手去握住她手背,吃力的挤出笑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故意轻快的撒谎道:“哈,我梦见……梦见代体杀我。”
他看到宫理眼中有一点他从来没拥有过的柔和,她甚至是在心疼他。凭恕不确定她到底在心疼谁。
但宫理很会用玩笑掩饰,她晃着腿将他拽起来,笑道:“要不今天咱们再杀几个练练胆。”
凭恕伸出手去,借着她的力气,抱住她肩膀,忽然没头没尾道:“……我是凭恕。”
宫理笑起来:“我看出来了。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一边抱紧她,一边又闷声道:“操,宫理你捏的可真疼,我脸要肿了。”
宫理哈哈大笑,拍着他后背:“那给你捏个对称的!”
凭恕在她愉快的笑声中,跟着干笑两声,却感觉眼睛发疼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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