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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79.谢恩眼里的光熄灭了
    “小葛,说实话真没想到——你是救灾救上瘾了怎么回事?一个半大孩子,背井离乡就够让人操心的了,还要去山阴!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这要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答应,光是想想,都叫人睡不好觉!”

    “就是,要我说,爱娣也太狠心了,想锻炼孩子也没有这么做的,这是真不怕出事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虽说你年纪小,按说不管去哪儿,咱们队里都该多照顾,但救灾这真不是闹着玩的,打从踏上船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军事化管理了,任何人都没有特权,进去灾区之后,吃苦受累那都是小事,就这么说吧,顶级危险津贴也不是白拿的,生命危险也不是说说而已……”

    “你可要想好啊,小葛,要反悔也没人会怪你的,你就立刻告诉我就行了,这马上就要打疫苗了,鼠疫疫苗现在很紧张,现在退,我立刻给你张罗个一样能锻炼人的好去处,也就不用浪费一个名额了。”

    毕竟是母亲的女儿,要说葛谢恩这刚起步的仕途,没有母亲提供的一点便利,那就是假话了,平日里不觉得,自打正式入编,开始培训,她就逐渐能感受到母亲的人脉了。

    葛爱娣在羊城港也算是小有名气,毕竟一度作为典范,常常登上报纸,而从前有一段时间,女吏目数目较少,权益促进会又还大行其道,不像是如今这般尴尬的时候,杰出女子促进会是经常举办茶话会的,当时和葛爱娣在茶话会上闲谈过的同辈人,现在也有一些还活跃在较基层的岗位上——恰好就是葛谢恩这批人的顶头上司。

    再加上,她本人最近也登上报纸,年纪又小,葛谢恩眼下确实是感到自己处处都受到了亲切的关照,当然,她同时也在学着分辨一些隐藏在热情和关心之后的东西:虽然主任们对于组织部的安排,没有什么不满,但救灾队对她的加入,却有一定的抵触心理。

    别看队长对她也很关照,但深心里,他是不愿带葛谢恩去灾区的,因此屡屡相劝,以关心葛谢恩的名义,总希望她能换个岗位,直到葛谢恩打了疫苗之后,才逐渐放弃这个念头,大概是因为疫苗名额的确稀少,葛谢恩若不去,队里很难再找到另一个打过疫苗的队员,即便预期她只能发挥聊胜于无的作用,也只好带上她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葛谢恩本人的倔性子,发挥了一定的作用——鼠疫疫苗并不是人人都敢打的,因为这并非是灭活疫苗,而是减毒疫苗,凡是减毒疫苗,危险都要更大一些,对于抵抗力弱的人来说,有可能真的就和得了一场较弱的鼠疫一样,也是元气大伤。

    包括疫苗的制作,都比较危险,这也是为何牛痘已经大行其道,但鼠疫疫苗却没有广泛流行,只有在疫区附近,才会给吏目们紧急施打,不单单是因为反应大,也是因为制作困难,费用高昂,而且打了以后也只能管半年一年,就有失效的危险。

    “哎,这孩子,年岁不大,却是体壮,简直就像是一头牛!咱们队里,张哥、刘哥他们,都是力壮的大汉,打了疫苗还发烧了两三天呢,她倒好,玩儿似的,低烧一晚上就没事了!”

    当葛谢恩接种过疫苗,虚弱地白了脸,却还是坚持地出现在课堂上时,队长李苟盛也只能如此带笑抱怨着,接受了她将加入救灾队的事实,“你这也是个一门心思的人,行了,疫苗打了,想走都不行了,第一次出差没感觉,以后有你叫苦的时候——但那也迟了!你疫苗反应这么轻,算是陷在我们救灾队里头喽!”

    从此,他对葛谢恩也就更加严格了,不论是救灾时要遵循的急救知识,拯救准则和行动纪律,从实战到理论,都是再三考核,葛谢恩在学校里也没有遇到这么严格的老师,经常被李苟盛厉声喝骂,还好她继承了葛爱娣刚强的性子,否则,准被骂哭不可。

    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葛谢恩脸上的稚嫩之气就完全消褪了,从一个肤质细腻,气质生嫩双眼发亮的少女,被折腾得风霜满面、眼神冷硬,带上了一股浓烈的煞气——这也是李苟盛一再强调的,救灾队决不能给人以菩萨心肠的感觉,恰恰相反,需要的就是杀气,要一照面就把灾民给镇住,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有一点儿自己的意志。

    “你也是从风灾里出来的,这里的道理你应该懂。羊城港的百姓,已经是如今天下最有文化,最有组织的一批人了,遇到灾难的表现犹然如此,其余地方的百姓,表现如何,你也可以想象了。”

    葛谢恩一想到风灾时,九成以上本来可以避免,却因为粗心、慌乱、自私而造成的损失,就知道李苟盛说得有道理,本来对她来说,一切这些严酷的现实,全停留在纸面上,现在却是扑面而来,让她的思维方式似乎都在转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从前,她对于从小读到的一些报道上,对第一批女吏目、女兵的赞誉,比如说大家几乎都是熟读的《陆大红派差笔记》,是完全不以为然的,甚至认为这些前辈的胆子也太小了一点,然而此刻,当葛谢恩不得不面对如此的现实:她作为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吏目,在灾区必须面对其他队友无需太去考虑的一点,也就是被强迫的危险——

    当她必须去切切实实地考虑自己该怎么应对和防范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陆大红的心情,甚至有了去重新翻阅笔记的冲动,葛谢恩已经开始认识到母亲的口头禅——或许,并非什么时候都是错的,‘很多事哪有你们小孩子空口白话说得那么简单’!

    然而,这点畏惧还不足以击溃葛谢恩的决心,就算有再多缺点,葛谢恩确确实实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很难说她‘去最艰苦地方’的决定,是否是为了在母亲面前撑住自己‘言行合一’的面子,已经走到这一步,退缩就不是葛谢恩的选择了,甚至她反而必须处处要强,不说争第一,至少也要有最上等的表现,否则,不但让要求来锻炼的自己,成了不自量力的傻瓜,还会连累葛爱娣的名声,难免叫这些旧识背地里嘲笑葛爱娣不会教女了。

    为期一个月的新人培训,葛谢恩是资历最浅、年纪最小的一个,但最后考核结果出来,她名列前茅,排在优等,除了毕竟脑子灵活,比很多同学聪明之外,再就是她也确实刻苦用心。李苟盛对她已不似从前那样不满——除了葛谢恩自己排名好之外,也是因为张主任从别的救灾队,给李苟盛划拉来了两个老队员,并且没有再派新人,这也算是指定葛谢恩到他们队的补偿了。

    “救灾队减员一直厉害,所以总是需要对外补充。我们的折损率应该是所有外差里最高的了,津贴和政审分也都很高——就是不怎么有空花就是了。”

    山阴大队总人数大概在三百人左右,女队员和南方人都不多,这是普遍现象,出买地的外差,对女吏目吸引有限,尤其是救灾这种外差,如李苟盛这样排斥女队员的队长不在少数,理由也是充分的,无需多加赘述。出门在外,尤其是救灾,一切资源都是有限,精力也要好好分配,女吏目多花一分精力,用在救灾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分,这或许就是人命的差别。

    南方人少,则是因为救灾队基本都是老乡回流——李苟盛就是如此,他是山阳人,兄妹三人当年逃荒来到买地,站稳脚跟之后,先是做丧葬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妹妹考去做吏目了,而李苟盛和他哥哥,先后都从事和北方赈灾有关的行当。

    李苟盛的哥哥,主要是做流民转运,李苟盛更进一步,被救灾队选入,一开始是在山阳救灾,但山阳没灾情的时候,也经常被派去其余地区——这鼠疫在北方是这儿流行过了,又到那儿流行的。李苟盛打过疫苗,所以一有疫情就会被立刻考虑到,立刻被抽调过去。哪怕是在救灾队中,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急先锋,‘站第一班岗’,有很高的威望。

    他们这班敢死队,几乎都是这样的出身,像葛谢恩这般,自幼太太平平,不逢灾劫而主动入队的,基本没有。这群人的气质也和葛谢恩预想的大相径庭,既不热情也不亲和,就犹如一班悍匪似的,哪怕都在羊城港生活,所关心的话题也和葛谢恩截然不同。

    葛谢恩和她的同学朋友,除了忧国忧民,论政论商之外,当然也要抽出宝贵的时间,去关心文娱的发展,从话本、幻灯片、仙画再到如今流行的土‘照片’,都是她们热议的对象,但救灾队这里,谈的都是药品、疫苗、压缩干粮供应、净水片缺货等等,还有某队友没有撑住,还是走了,某队友最后截肢了,转职去了办公室等等。

    平时言谈中,对自己的职业似乎毫无热爱,甚至对人世间都谈不上有什么积极的情绪,似乎对什么都很厌倦,只是出于不得已,才勉强继续从事这个行当。包括队长李苟盛,葛谢恩冷眼旁观,也觉得他在上司面前的热情周到,都是装出来的,别看李苟盛入队的动机非常冠冕堂皇,好像寄托了非常伟大高尚的理想,但他时不时地表现出来的消极情绪,让葛谢恩感觉,好像他对拯救自己老家之外的百姓也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听命行事,莫可奈何罢了。

    甚至于……就说对六姐的尊崇,在这支队伍里她也没有感受到多少。葛谢恩自诩都算是相当不虔诚的百姓了——和大多数一提到六姐,立刻就合十恭声,恨不得跪地磕头,只要是六姐所推行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百姓相比,她至少是往前走了一步,打心底来说,她并不觉得六姐永远都是对的,永远都是无所不能——

    虽然对外,她依旧是把一切推到了六姐身边的‘奸臣’上,但在她不敢承认的心底最深处,葛谢恩有时认为,其实或许不存在什么奸臣,六姐也没有疏漏,葛谢恩想到的一切,六姐都有所考量,她只是……只是不如道统中所描绘得那样高尚而已,在真正以道统为标准的衡量中,有时她的确是虚伪且软弱的。

    这样的想法,她是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这种虚弱的怀疑,和对六姐本能的敬服虽然互相矛盾,但大多数时候却仍并行不悖,就像是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葛谢恩对母亲的对抗是表面,感情藏在心底,而对六姐,崇敬是主旋律,隐约的对抗藏在了心底,连自己都不敢多加思索,不敢面对。

    但救灾队里呢?这些队员好像已经容不得丝毫崇拜的念头了,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积极的情绪,他们对于任何情绪都有一种消极的麻木感,哪怕是谈到六姐,也是懒洋洋的,没有什么敬意,也从不赞许羊城港逐渐普及的太多自制仙器,而是永远都在抱怨:工作的劳累繁重和危险,物资永远的不足……还没有在羊城港呆多久,就又要出差了,没完没了的灾难,救不完的人……

    在这样的团体中,如果还保持积极性,并且试图去感染他人,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葛谢恩很快也学会了在表面上粉饰自己,观察着前辈们的精神状态,并且对他们的颓废感到好奇:如果这么厌恶自己的工作,以他们极高的报酬和极低的花销,大可以辞职转岗,不往下干了。可这些人,一面抱怨却还一面整肃装备,上船出发,似乎也没有推诿的意思。而且,就如李苟盛所言,一上船就进入了工作状态,把那种颓唐丧气甩在脑后,一个个陀螺一样地转了起来。

    “谢恩,你去底舱检查一下捕鼠夹,如果有老鼠,该怎么处理?能怎么做不能怎么做?”

    “杀死以后打扫现场,收集尸体焚烧,不能随意抛下水体。”

    “对。还有呢?”

    “要带手套,不要直接接触尸体。”

    “还算是记得清楚,虽然……到了地头未必能贯彻,但有条件的时候还是要执行。”

    李苟盛笑了笑,拍手让她去忙了。葛谢恩转头带上口罩、手套,点燃煤油灯下了底舱,她资历最浅,被派的都是这些杂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苟盛有意给她个下马威——这些杂活往往还都很脏,对葛谢恩来说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说实话,倘若没有回乡探亲久住的精力,以买地灭鼠的力度,让在州县长大的孩子去处理鼠尸,也算是刁难了,水泥房里长起来的孩子可能真的没有见过几次老鼠。

    虽然船上普遍养猫,而且猫的地位很高,按道理似乎不需要船员特别处理鼠患,但前往灾区的船只比较特别,停靠的码头都不一样,出发时还好,回来时要去特定的隔离码头,对于啮齿类动物更是严防死守,尤其是前往鼠疫疫区的船只,更是如此了。

    规矩一立下,出航起就要贯彻。因此,不但把猫放在底舱,船员也要频频巡视,葛谢恩第一天去巡逻底舱就收获了十几只老鼠,还有若干蟑螂、蜈蚣等等,在幽暗潮湿的底舱中,这些虫豸繁殖得很快,毕竟是无法完全灭杀的。

    别的还好,就是蜈蚣让人肉麻,她好像天生就怕这个,第一天,只是看到一眼,浑身寒毛就都炸起来了,到半个月后下船时,葛谢恩已经是麻木了,她木着脸去收拾捕鼠夹,拿铲子利落地铲下鼠头,用铲子拨弄着软绵绵的鼠尸,或者是提着光秃秃的尾巴,扔进畚斗里,重新布饵。再用药草熏舱,把晕乎乎掉在舱底的虫子也扫进去,随后送去炉子里焚烧……说实话,还没到地头,她已经有了一种活力尽失的感觉,现在她的眼神里也没有什么光了。

    从前在村里都没感觉有这么多虫子老鼠啊……

    葛谢恩直到现在才逐渐意识到,以前在老家没有感觉,只是因为这些事情都归长辈处理,她是客人,而且是大城市里回来的娇客,只需要玩儿似的帮着干点农活就行了,虽然她曾多次到访农村,但对于农村真实的生活,却还远远称不上了解,这里的缺漏,真不是几次田野调查能够弥补的。

    直到她真正进入了成人的世界,才开始体会到现实的重量,意识到长辈们隐藏了多少隐形的劳动,她既感谢长辈们脉脉的呵护与温情,又不免产生了一丝埋怨:眼下在很短的时间内,要接受和适应的东西实在太多,她倒宁可不被隔开,早些品尝到这些酸甜苦辣才好。

    然而,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船上的生活就已经很艰苦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船上的航程依旧还是享受,因为船上的劳动,还算是有效的,毕竟空间小么,几次灭鼠灭虫之后,舱位就没有这些困扰了,住宿条件还算不错,吃喝也都洁净。

    甚至于,当船只进入山阳道界内,大家开始做下船准备时,还有很多队友说,只要在山阳道境内,没有去到山阴,没有进入灾区,那就还都能说是在享福,因为至少治安是有保证的,也还能有完整的铺盖歇宿,至于说路上的辛苦,早已经是不值一提了。

    ——葛谢恩呢,她当然是不认可这些同僚大哥们的,这都还没上岸呢,仅仅是离开了山清水秀的江南,进入到山阳界内,她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适应不良。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这是什么?”她指着远处那深黄色的泥条,又举起千里眼眺望了起来,惊讶而又恶心地打量着泥条边上龟裂的淤泥,还有那光秃秃黄扑扑的土地,以及上头的一点残木,“这是什么?!天,这里……这里曾经是河?别告诉我这里原来是田,旱成这样的——”

    “这样……这样的地方,还怎么能住人的!天下间怎么还有这样的州县!山阳道如何是这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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