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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78.葛谢恩的基础
    天底下有哪一个母亲,会让自己的女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做储备干部,不去上大学,反而要回老家去种田?

    狠心的爹娘,在话本中常常见到,但对如今买地老区的大多数人家来说,也只是在话本戏台上见一见而已,他们的现实生活,早就不是这个滋味了。话本所谈的,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见闻和记忆,葛谢恩这一辈的孩子,从未想过父母对孩子还会打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羊城港都不让留了,还要打发到村里去?

    除了女儿自己之外,徐大发,包括孩子的爷爷奶奶,大姑大伯等家人,没有人会赞成葛爱娣的想法,这是她已有预料的——虽说,让谢恩改姓,徐家人接受起来不容易,但随着葛爱娣步步高升,葛谢恩又表现出优于哥哥的天赋,祖父母对她的慈爱也就与日俱增。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是港务局的同事,恐怕都不理解葛爱娣为何要让女儿去农村吃苦。葛爱娣其实也不知道葛谢恩会做什么选择,这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了,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很快就会被录用为储备干部,这是全工,按买地的规矩,她已经完全有了独立出去的资格,也可以完全为自己做主。

    只要她自己愿意,衙门也好,东家也好,都不会考量父母的意愿——本来,这就是买地的特点,买地的子女,是不会受到父母束缚的,之所以把成亲的年龄延后,对于不满婚龄而同居、生子的现象严格打击,也有这样的考量,父母把子女视为私产,随意奴役、打发的现象,早就成为过去了。

    别说葛谢恩已经十六岁了,就算她只有十三岁、十岁,只要自认为受到家庭的虐待,想要离开家庭,孤儿院都会予以收容——当然,葛谢恩这样家庭出来的小孩,多半是受不了孤儿院的环境,但有很多农户家庭的孩子,却是依靠这条路子,从对他们非打即骂的家庭里解脱出来,获得了新生。

    当然了,此前,母女关系虽然时而紧张,但感情联系依旧深厚,矛盾从来没有激化到葛谢恩要离家的程度。只是在今日之后,就未必了,葛爱娣也不知道女儿会如何反应,两人的感情又有多么的深厚,是否能抵抗得过今日的矛盾。

    她见过许多人,在权力——甚至不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而是一点权力的气味之前,便乍然现出穷凶极恶的样貌来。前后之对比,甚至到了父母亲人也难以辨认的程度,她也拿不准葛谢恩是不是这样的人,女儿在一天天的长大,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或许她还总停留在从前,对她的了解,甚至还比不过陌生人。

    要说感慨,岂能无有?但这仍是她非说不可的话,葛爱娣轻轻吸了口气,把挥之不去,一见到女儿,总是陡然增高的烦躁和疲倦全都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让葛谢恩在她对面坐下,征询着葛谢恩的意见,“你先让妈把话说完,仔仔细细地听进去,再做考虑,行么?若是你听了还决定要去做干部,那妈也不阻止你——实在来说,现在也没人能阻止你了。”

    两母女相处一室,好像总是两边都憋着火,总有人在忍耐,葛爱娣难捱的时候,葛谢恩也是憋得厉害,母亲这罕见的,平等中甚至带了一丝示弱的语气,让她也有些诧异,火气似乎消褪了,但她一下也回不到从前幼年那样,亲昵而又依赖的语气里,嘴唇翕动着,半晌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要冷笑,但又难以凝聚出那样的恶意,最后只是别别扭扭地点了点头,一副‘你只管说,我未必听’的样子。

    葛爱娣看在眼里,也松了口气,斟酌着便道,“谢恩,你不要以为妈妈对于政治,就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小家庭的吃吃喝喝,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情,对于你平时关注、谈论的那些话题,没有一点了解,没有一丝见解……”

    “是,妈妈是农妇出身,知识也是有限,底蕴自然不如书香世第的那些吏目人家。工作中,因为知识水平不足,有时候也的确显得吃力,这些笨拙的地方,你也都看在眼里——这也是我和你比起来,所不如的地方,你自然无形间,也把我看得小了,大概也就觉得,我是凭运气生在了临城县,才有了这样好的机会,如果当时换了是你,你必定能有比一个副局长更高的作为,甚至,可以利用这样的良机,对天下大势,都施加自己的影响,在时代中,在六姐耳边,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她摆摆手,止住了葛谢恩要为自己辩解的愿望,心平气和地说,“少年人心高气傲,不是什么大毛病,志气高,认为自己能做大事,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这样,在这个时候,都对长辈很不以为然。你和他们相比,有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点——你的观点不但标新立异,同时也具有很强的能力和禀赋,这一点,在这次羊城港飓风里,是表现出来了,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为你骄傲。”

    最后这句话,是生涩而稀奇的,葛爱娣自己说出口都感到陌生——她从小当然从来没有听过来自长辈的一点儿夸奖,或许是因此,想要在自己的家庭中去夸奖子女,也因此显得很艰难,甚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女儿对她的话语,反应或许也不算是太正面,葛谢恩低头不语,肩背依旧绷得很紧,好像这样的夸奖,也令她陌生到不知该如何去处理才好。她因为水灾中的表现,得到了太多的赞誉,唯独在家庭中,却因为此事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现在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肯定,她却也不愿表达出欣喜,只是嗫嚅道,“知道了……快说吧,总有个转折点的。”

    跳掉了这个话题,葛爱娣也松了口气,她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也徐徐开口,“你有能力,又有见解,这当然是好事,但越是这样,越要慎重。谢恩,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狂想而没有能力——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他们是闹不出什么风浪的,迟迟早早,他们会被生活压迫得回到地面上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也不是犹如你从前那样,有见解,没有阅历,但又有一定的身份,可以让你去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这样的人,闹出来的事情,只是会影响到我们家庭的走势,本来极佳,可能会被连累为中平……但归根到底,它不会惹来什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只要不是运气极不好,总是可以弥补的,最多是个人的发展受到一些影响,但我和你爹爹都还能给你把底兜住。从前,我对你多有训诫,其实,多数是从我自己的角度出发,希望你不要连累了我,这点,妈和你道歉,明明是为了自己,却总说是为了你好,大概……或许是有些虚头巴脑。”

    又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来自母亲的歉意——葛谢恩搓了一下手臂,挪了挪位置,她的语气更虚弱了,“都说了……别说这些了……”

    也依然是适应不好的女儿,但是,她话里的芯子好像被抽掉了,那股子压抑着的怨恨,似乎忽然间失去了支撑——一个长久以来的冤屈似乎得到了释放,母亲总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虚伪,不再拿身份来一味地压制着她,甚至对她表露了一定的理解。

    软弱些的孩子,大概都要大哭一场,但葛谢恩的性格,如其母一般坚毅,她只是急于结束这样的时刻,倒还不至于到流出眼泪的地步——但再持续一会儿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葛爱娣放她一马,也放过自己,她难以想象自己和女儿相拥而泣的画面,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她揩了揩眼角,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吗,最可怕的,是一个有见解,有能力的人,还得到了很好的机遇——但却没有一个很好的基础。”

    她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确的,葛谢恩的肩膀又绷紧了,但却似乎也有些如释重负:终于,母女关系又回到了熟悉的节奏来了,对抗、否定,对否定的否定。她立刻就要高声为自己辩解了,但母亲却拍了拍她的肩头,提醒她,事前说好了,要听她说完。

    “我说的基础,是知识的基础,也是阅历的基础,你对政治感兴趣,关心天下大事,也关心和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农户、贫民的福祉,也愿意去做有限度的田野调查,这些我都了解——但是,这一切只是构成了你有限的,知识上的基础,你从未以吏目的身份,去接触和管理过任何人,你去过的唯一的农村,也不过是临城县我们的老家。我告诉你吧,临城县的村子,它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农村生活!”

    “——那是福地,是桃源乡,从你记事开始,临城县就已经是六姐的地盘了,距离云县也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就像是现在,从羊城港往外走两三日,你所见到的那些农村,日子能差到哪里去?你要见到真正的农村,就要去两湖道,去川蜀,往西走,离开海,甚至离开大江,真正去内陆州县走一走,你见到的,才是真实的村镇现状——你要说这些地方荒僻,那我就要告诉你,荒僻才是村镇的常态,繁华才是少数,如今我们买地管理范围内占比九成以上的,就是那样的村镇!”

    “哪怕是老家的村子,你住过多久呢?我说的这样的地方,你更是连去都没有去过,你怎么去了解?从书上?哪本教科书,哪篇文章,能把它们的生活完全反映出来?就算是福顺,我也不敢说她就一定完全了解村子,真正知道农户想要什么,需要什么,更不要说是你了!”

    “这就是我说的基础,谢恩,你和福顺,你们都是在买地长起来的,你随着我和你爹,一步步都跟着六姐在走,从来没被落在后头。或许你自己没有丁点感觉,但你其实是有大福分的人——你从来都生活在最有福气的地方,所见到的都是最光辉的成就,你的眼光被养得很高,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这样的地方,如今天下间也就只有这么几处罢了,其余所有地方,都要比它们差——而且是差上很多!”

    “你没有去那些地方扎扎实实地生活过劳动过,为了自己的营生盘算过,你就根本无法了解,你又怎么去管理这些地方?甚至,如你所想的那样,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发声?你认为自己是在仗义执言,但你也不知道,你是在为他们索要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还是只是想要把你认为他们想要的东西,加给他们,来换取自己的快意?”

    葛爱娣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半点常见的那股子蛮横,甚至没有一点儿阴阳怪气的讽刺感,但葛谢恩的面孔依然腾地一下红了,她想到了自己之前和表姐陈福顺义愤填膺的‘道德漠视’,那种形而上的东西,在一次结结实实的飓风威胁后,似乎显得非常微不足道,而执着于此的自己也好像有点儿幼稚了。

    “但是我……”她想要一如往常那样,胡搅蛮缠地为自己辩护,但又咬着唇止住了话语,或许是不想破坏母女间难得倾心交谈的氛围,她逐渐认可了母亲的诚意:母亲此时,或许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女儿,而是站在一个吏目的角度,去评价另一个吏目的将来。

    “你什么?你想说,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吗?”葛爱娣笑了笑,“谢恩,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那肯定是几百年一个的天才了,天才,总会知道自己是天才的,我们对自己的天赋心里也要有数,我们是有能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要走。你有这份心,想要发挥自己的才干,那就要先把基础打好。”

    “储备干部,那都是给本来有突出表现的基层吏目,在进修期间准备的职位,他们都是把基础打得扎实,又有优异表现的人,结束学业之后,提拔任命,你直接跳过了这个打基础的过程,固然,一开始大家都羡慕你,年少成名,前景优越,人家都要去边远地区,去最穷最苦的地方,在那里有了优异表现,才能回来做储备干部,回来读书,你呢?”

    “你不需要,刚从中级班毕业,这就能去念大学了,考都不用考,出来之后,总有人为你提供个很好的,容易见成绩的职位……你不要以为我是妒忌,谢恩,这条路妈也走过,开始很顺,走到后来,心里发虚,走不下去了,因为我没有基础,到后来你才会发现,你的每一步不是白迈的,每一步都要由你年轻时候打下的基础来承托,你没有基础,就没法再往前跨一步!一步都难!甚至,在那个时候,懂得止步已经难得了,如果少了分寸,胡乱往前走,一跤栽下万丈深渊,也不是不可能。”

    她平静地说,“妈是苦出身,你不一样,谢恩,你的起步是从我们的终点迈出去的,你从小没吃过苦,一路又有人捧着,走到了那样的高处,身边听到的全是好话……以我对你的理解,你本来就胆大,被这样纵容,难免更加自信狂妄。我是懂得止步的,但是,谢恩……我怕,等到你将来到了那样的时候,你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驻足,等你那时候往下摔的话,我和你爹,就真的没法接住你了。”

    “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犯错,我情愿你现在先别着急出发,先把基础打一打,在起步的时候,你走歪了也好,把什么错都犯了也好,没有人会看到,没有人会记住,没有什么收拾不了,因为你还很低,你可以惹麻烦、绕弯路,等你把该犯的错犯了,该打的基础打好了,你往前走去,那条越来越窄,越来越不稳当的路上,你每一步就都能走得清楚,心里有底,因为你实实在在地知道,道路下头的地基是什么,它能怎么支持你,承托你的脚步,你该怎么使力……”

    又被否定了,难道她就真的不知进退到这个地步吗?以至于母亲总担心她行差踏错,葛谢恩的不服气是显然的,但不像是从前,一味地只是对抗,她的耳根子终于是软上一些了,或许是母亲的亲身经历,对她来说也有一定的权威,或许,她对自己也不是那么的有信心,无法抬头挺胸地说出,‘我能为我的所有行为负责’,少年人很少有这样的底气,尤其对于一些优秀的少年来说,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而非一味赌气放下豪言,却压根没想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然而,要她真正接受葛爱娣的观点,而不做任何反抗,也是困难的,尤其要丢弃的,是这么好的机会,葛谢恩并非完全不虚荣的人,她也还挣扎着有所留恋。她垂下了脑袋,轻声说,“但是……难道组织部就没想过这些吗?学习期间,也有去接触社会,去农村调研的机会……”

    葛爱娣失笑了,“谢恩,组织部培养的是吏目,不是自家的儿女,他们需要的是能写上材料的成绩——六姐要看到女吏目在某方面的特殊表现,他们就要做出这样一份材料,显示出他们有在做事。你知道他们一年要安排多少吏目来上学进修?”

    “就算十年、二十年后,你基础没打好,止步了,你犯错了,从位置上跌落下去了,做的决策连累到了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恶劣的后果……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显然超出了少年人对于衙门那盲目的信任而产生的薄弱想象,葛谢恩说不出话了,她没有一句话能反驳母亲,葛爱娣的叙述,好像是一记记温柔的巴掌,力道不大,但扇在她脸上却比从前任何一次狂风骤雨般的训斥都难捱。

    “你当他们只提拔一个吏目,只关注一个吏目么?不说旁的,就说这一次羊城港风灾,得到栽培机会的,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最后有一个人能一直往前走,他们的工作就是成功的——难道还要对每个苗子精心呵护?”

    “谢恩,机会给了,阳光洒下去了,谁能最后结出果实,看的就是自家了。自家的禀赋、才智,家庭的支持、教育……一层层筛选下去,去芜存菁,最后才有那么一两个人走到最后,有了偶尔出现在六姐身边的机会——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需要很多的,绝大多数人,总是在某一时刻会掉队,会留在原地。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基础牢不牢呢?只要你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足够耀眼,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就很好了吗?”

    无可反驳的道理,甚至,再往深想一层,如果只是当做棋子来用的话,甚至说不定他们还希望葛谢恩的基础薄弱些,思想简单些,如此才方便他们操纵和拨弄——葛谢恩想到的不是组织部的吏目,而是这些天明里暗里前来结交的那些社会上的能人,她有一种陌生而惊悚的感觉,她似乎看到了全新的,广阔的世界,却也在母亲的点拨下,看到了这个真实的广大世界中,所存在的种种危机,让她燃起了极大的畏惧,一时间裹足不前,再也没有了从前那横冲直撞的豪情。

    出去组织救灾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这些呢?大概……大概是因为救灾的时候,需要的是那股子豁出去的魄力,而在这样陌生的、充满了陷阱的世界中,依旧秉持心中的理想,往前迈步,需要的却是另一种勇气吧……你必须不断地拷问自己,不断地认识自己,不断地承认着、发现着自己的弱点,不断去索取着、培养着自己的远见。

    在这一刻,属于少年人的热血,在成年人的,真实的世界中,就好像遇到了狂风暴雨,遇到了另一场风灾,被不断地吹凉浇灭,在理想的世界,现实就是最严酷的飓风,这股风不会停止,一个人必须非常的强韧,才能在风中弓着身子,艰难地前行。

    这是必要的吗?它未必是,葛谢恩意识到,绝大多数人都早已停住了脚步,就一如母亲一样,他们放弃了这一面的世界,选择扎根于现实,就如同——被自己暗中嫌弃的母亲一样,活得庸俗而琐碎,充满了种种人性的弱点。

    只是此刻,当她见识到了真正的世界之后,她不再如从前一样,对这种庸俗暗怀厌恶了,她扎扎实实地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它是熟悉的、实在的、安全而温暖的,不论什么时候,庸俗总是拥抱着你,就如同你的母亲,而理想却往往遍是荆棘,对于人性来说,它才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只有少数天赋异禀者,有资格秉持前行。

    她……是那些天赋的不凡的人吗?葛谢恩也难免有些犹豫了,如果在这时候放弃,她会不会甚至比母亲还更庸俗呢?就如同母亲所说,母亲的起步那么低,也依旧往前走了这么一条长路,而葛谢恩的起点,就是母亲的终点,如果她也就停留在此处的话,她还有什么资格暗中瞧不起母亲呢?

    即便不去思索这些,摆在眼前的路,她该怎么选呢?谁舍得把储备干部的机会拒之门外?她……真的能视功名如粪土,能如此不贪得吗?

    葛谢恩的母亲倒没有强迫她放弃,只是把路在她面前摆得很清楚。葛谢恩很清楚地知道,她可以去做储备干部,只要她能接受将来或许会因为缺乏基础而止步——这也不是必然的事,甚至,如果她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高远理想的话,她就更该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了。

    放弃所谓的‘不平则鸣’,踏踏实实地做好被交办的工作,将来或许她的职位还会比母亲更高。母亲和她所谈的,是政治上的基础,并非每个吏目都是政治人物,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把吏目当做一份工作,这才是绝大多数吏目包括母亲的常态。

    当然,做好工作也需要基础,但毕竟没有政治的要求来得高。政治,是天下最优秀的精英云集的棋局,想要入局,当然对各方面的要求都是高到离奇的程度。想要掺和其中,就首先必须证明自己的优越,否则,大家都是人,别人的命运凭什么就交到你手上,由你来带领,你来决定?

    她对自己当然一贯是自信的,但……她有没有这么优秀?有没有这份禀赋?本质上来讲,她是不是个俗人,眼下的野心,只是因为她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最终,若干年后,她也还是要回到母亲的生活轨迹上来,成为一个絮絮叨叨的,总是郁郁不乐的俗人?

    在所有对未来的设想中,这似乎是葛谢恩最无法接受最憎恨的结局,也可以说她现在涉世未深,不知道其余结局的可怕,但此刻,的确就是这股情绪,让她翻来覆去夜不成寐。这股子心中灼烧的闷火,让她好几天功夫都郁郁寡欢、坐立不安,然而,面对父亲和表姐的探问,葛谢恩却又避而不谈——这些思量不但隐私,而且她也觉得的确是说不清楚。

    该怎么办呢?

    灾后重建,事情太多了,母亲去港务局值宿,这周都不回来,倒也给葛谢恩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免得从母亲脸上看到她的明悟——那是葛谢恩最害怕的表情,好像被母亲看穿了她的弱点和局限,在一刻,自身的不堪和软弱,似乎被完全摊放在阳光下,那样的赤.裸,容不下丝毫的遮掩。随后浮现的轻视,则是少女无法承受的羞辱:她似乎也和她一贯看不起的那些人,那些东西,没有太多的差别,甚至于,比它们,或许还要更虚伪一些。

    到底是基于自尊,还是为了理想,又或者,这两者已经混淆不清了?葛谢恩的思想,就犹如一团乱麻,让她有些绝望:在短时间内,这股混乱似乎是很难整理出头绪了。这种感觉也的确让她相当痛苦,以至于当她有一天醒来以后,突然间冲动地做出决定,并且去了衙门一趟,把事情办妥之后,固然也有对决定的后怕和顾虑,但却也因为结束了这种长久的犹豫,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感到了强烈的解脱。

    “我要出差去了!”

    她回家告知父亲时,当然引起了父亲极大的诧异,葛谢恩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和衙门说好了,把储备干部的学习延后三年——这三年间,我申请作为基层办事员,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去积累经验,去接触和帮助最困苦的百姓。”

    她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得意心情——看吧!她就是如此的富有远见,只有胸怀大志者才甘愿如此打磨自己,而葛谢恩已证明了她有高谈阔论的资格,她的确是言行相符者。“一直以来,我不都说么,其实我们买地治理工作的主要内容,不是说把羊城港这样的地方,打理得更加花团锦簇,而是要把广袤国土上,那些穷困百姓的生活加以改变。”

    “既然我是这样说的,那就更该从我开始去做了!这三年,算是衙门给我的一个机会,我要求三年结束后,对我进行考察,如果考察合格,那就回来学习,如果不合格,别的吏目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愿意继续在边远地区,工作到考察合格为止!”

    她的豪言壮语,直接把父亲给说晕倒了,葛谢恩在一个月内,先后把父母两人都给气晕了一次,但她的自我感觉却始终都相当良好,立刻就开始积极的为自己的出差做起了准备——组织部倒也丝毫不含糊,和葛谢恩数次确定了她的决心之后,就真给她安排了一个绝对是最艰苦、最危险的岗位——葛谢恩要作为救灾队的一员,去山阴的干旱鼠疫灾区救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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