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案底?有案底好啊……”童恩海自知失口,连忙更改了自己的说法,他面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容,往对面略微倾斜着身子,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热情,“该说是有案底也不妨事儿的,人在世上,哪能不行差踏错,些许小过,要给他更正的机会。凡是那些痛改前非,愿意重新做人的,尤其是有算学天赋的人才,我们建新城都给予极高的礼遇——”
“倘若是女娘,那就更好了,爱兰珠你也知道,我们建州的姑奶奶,地位从来都高,在建新城内,一定处处都受到优待!绝不会有任何欺生的事情,我们也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
“当然,即便不是女娘,我们这里也绝对欢迎,包括说矿山的工人,待遇也绝对不差的,建新周围矿产丰饶,虽然现在,城建暂时无法和羊城港这样的上城相比,但吃喝、取暖,绝对不成问题,假以时日,相信建新的发展,也不会逊色于别的城市太多!”
“好好好……童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为你联系、转达到位——你放心,咱们这本来都是实在亲戚,我怎么还能让自家长辈吃亏了呢?”
在他对面,习惯性地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满面含笑,和他对着喝茶的,果然是一个典型的建州女人——从发型上看不太出来了,因为羊城港这里,男女都做短发,为了方便,剃光头的女人也有很多,但容长脸、丹凤眼,细眉细眼的韵味,对本族人来说,依然很容易辨别,同样的,这种盘腿坐的习惯,也有浓厚的建州贵族特征,建州人能垒炕取暖的,在从前都是有家底的表现,当然,爱兰珠看年纪三十多岁了,却还是细皮嫩肉,脸上没有太多生活的风霜,这也足够说明她的出身了。
这是个有能耐的建州贵妇,在南下之前,她是大妃身边得用的女官,来到南边之后,爱兰珠的天赋逐渐就展现出来了,不但在培训班成绩优异,熟悉了买地的规矩,学会汉语,离开了培训营之后,爱兰珠也不像是大多数建州女眷,不是做些小买卖,就是再次成婚,还是以自己的家庭为中心过日子。她摆脱了这种老式女子的思维惯性,而是选择进入学校,宁可交着一个月三百文的保护费,也要全职读书,这样,她在半年的学习后,便脱颖而出,考中了买地的吏目。
对于这些外来民族的佼佼者来说,他们的异族身份,在职业初期根本不是阻碍,反而是很好的助力,爱兰珠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是几年时间,她就依靠着自己的语言优势,成为了外交部西北方向的专员——爱兰珠会说建州土话和鞑靼土话,甚至还开始自学虾夷人的土话,这些全都是华夏北部可以直接派上用场的语言,再加上本人精明强干,又会来事儿,等到童奴儿一干人南下出使时,爱兰珠甚至成为了接待小组副组长哩!
挂名组长的是汉人,这是必然的事情,但爱兰珠也很自然地接过了大多数交流工作,譬如这会儿,童恩海和爱兰珠在谈的就是建新的人才引进问题——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知道大典结束后的这几日,更士署也没有闲着,在城中扫荡治安,这就立刻嗅到机会,想和买地谈谈,能不能在人犯发配之外,新增一条前往建新的人才通道了。
按照建新的设想,这就和之前买地招聘人手下南洋一样,由建新官府来保证一定时期内这些人的口粮,也会发给相对买地比较丰厚的安家物资,建新愿意接受办事处的监督,确保不是把人骗去当劳奴使用,只是在招聘人群上,他们想做一定的限制——良民不敢要,反而想要有点案底,在买地不好融合,处处碰壁的。只有这样的百姓,才会扎根在建新那样偏僻的地方,否则怎么可能留住人?尤其是建新想要的,理化金融方面的人才,有点本事的自然都会在繁华都市中过好日子,别说建新了,南洋农场也留不住他们。
“和南洋比,建新有一点好——南洋也是买活军的地盘,这些有案底的人才,安身立命可以,但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出身有瑕疵,先天就弱人一筹,很难走远。但在建新,那就根本无关紧要了,就算到后来仍会被建州人打压限制,但难度至少比在南洋要轻一点。”
爱兰珠回去传话的时候,同是西北组的同事鲍宝瓶,便如此评价着——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如果能成,迟早都要宣传给大家知道,所以密级不算太高。西北组内拿来议论几句,也不算什么,“不得不说,建州老汗,不愧是一代中兴之主,见识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建州人是真的喜欢到处刺探消息,就算没有卡伦额真,也总能比其余番族先走一步,这都直接开始要人了,别的番族还蒙在鼓里呢。”
“老汗既然亲自过来,决策速度肯定也更快一些。”爱兰珠有些自豪地说,“建新的汉化程度,也是所有番族中最高的!”
这从童恩海的名字,以及他说起汉话那股子流利的程度,那股子买味,就可以看得出来。在这一块上,鞑靼人的确要落后太多了,林丹汗没有亲自过来,可能和他汗国迁都之后,要面临的紧张□□势有关,但他派出的鞑靼使臣,汉话说得只能勉强算是流利,思维方式、谈吐,仍是明显的鞑靼味儿,能力也是有限,这会儿几乎所有外宾都在抓紧时间和买活军谈合作,鞑靼使臣则只惦记着从博览会那里买来的奢物。
整个定都大典,小半年的访问,他们谈成的基本就两件事:第一、扩大边市的贸易范围,有许多商品是鞑靼人到了羊城港之后,认定大汗也会感兴趣的;第二、增开一个定向招生的兽医班,鞑靼人想把学生送到买地来学兽医,学放牧知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什么想从买地这里得到的——什么工业建厂开矿,和鞑靼人有什么关系?他们认为这些事情和他们的关系实在是非常的远。鞑靼人嘛,好好养牛羊,用羊毛和白食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了。
怎么说呢……虽然自己的日子怎么过,这是鞑靼人的自由,作为接待干事,不论是处于工作纪律,还是自己的身份,也的确做不了什么,但鞑靼使臣的不思进取,也的确让鲍宝瓶浑身刺挠就是了。她在爱兰珠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用力地摔打着文件夹,仿佛摔打的是那几个使臣的面皮,浑身的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唉!这就是有英主的好处,谦逊的人,好像高丽和东瀛,就算一时落在后头,这会儿也拼命地向着好地方靠拢,自大的人,就算一开始有好运,可光靠着好运气,不知道努力,运气也有用完的一天。”
“哦,你上午去东北组那边唠嗑了?”爱兰珠一听就知道,宝瓶这是又有新消息了,“怎么,这是又有人私下来投诚了吗?——另外,宝瓶你该考虑锻炼了,要不控制饮食吧,我怎么觉得这几个月你又胖了,这都不是双下巴,三下巴都出来了。”
以建州人含蓄有城府的性格,话说得这么直接,可见这两人的关系有多铁了——要说起来,她们两人也是有点亲戚关系的,鲍宝瓶的姑姑,以前曾经是建州媳妇。不过,她们两人的交情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们都是有能力、胆量大,突破了同族传统生活方式,跑到衙门里做事的内番女人,而且代表的还是不同的番族,在这个职位上,两人没有丝毫的利益冲突,性格又投缘,很容易就处成了忘年交。
鲍宝瓶性格大气,并不在乎外表,被爱兰珠这么一说,摸了摸下巴,也引起重视,“这阵子太忙,不知不觉就吃多了……的确是该改改……我还想着这几个月,鲜奶蛋糕吃不到了,能瘦一点,结果谁知道,国宾馆搞出了什么植物奶油!我又常陪着鞑靼人过去,你也知道,我们鞑靼人就爱吃点奶食……”
这个小胖姑娘讪讪然地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心虚地咳嗽了几声,这才压低声音,说回了正题,“可不是嘛!我听说,东北组那边的同事,最近都在加班,而且还特别辛苦——这加班不是简单的加班,得营造机会,一个个的独处,这投诚的人太多了,都是分别来的,还得留心不能让他们撞在一起,若是遇上了,岂不尴尬……”
外交部这边,在北部方向区分东北、西北,是以海岸线来分的,海岸线以东,那是东北组,所以虽然建新在整个大陆都算是东面的,但还是西北组的一部分。东北组目前就只有东瀛、高丽、琉球这三个国家,以及虾夷人、东瀛族、高丽族等民族,不过,别看目前管辖范围小,但谁都知道,有一日海对面的黄金地、美丽洲,也都会是他们的负责范围。除此之外,他们还经常要和内番办公室对接的,因为立志城属于内番办公室管辖,而且还是六姐比较关注的示范案例,所以谁也不敢怠慢,东北组的同事也一样经常加班。
“各有各的苦,他们主接待的那两个团,别看就俩,内部关系的确复杂,上回给我梳理了半天我都没听清,不但分地方,还分阶层……把人都给搞糊涂了!”
“是,就现在也都各有各的算盘。高丽那边,团里有西人党、南人党、北人党,当然还有王世子一派。就王世子的诉求最单纯,只想把弟弟留下来上学,其余不论哪个党都想引入我们的力量,把现在的王室给灭了……连扶持现在这个王上位的西人党都这么想,得说这个王当得挺失败。”
鲍宝瓶掰着手指和爱兰珠细数,“东瀛就更是离谱了,松前藩想倒幕,幕府想垄断和我们的买卖,让我们保证不和松前藩贸易,以奉我们为宗主国,来交换我们对幕府的支持。”
“还有松前藩和长崎方向的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松前藩的浪人想帮助我们割据本州,把松前藩所在的那块町土吞并,一步步打到江户去,长崎的浪人相形反而是最保守的,只是希望我们让长崎更进一步地减少来自幕府方向的影响,他们愿意拥戴田川家做长崎大名——实际上那也就是把长崎置于汉人子嗣的管辖下了。”
和大汗亲自坐镇,令行禁止,犹如一体的建新,以及使臣压根不上心的鞑靼比,东瀛和高丽的小心思可还真够多的了。爱兰珠听得也有点跟不上,反应了半天,“果然越开化,国土越大,利益集团越多,小心思也就越多……这两个都是久沐汉风的藩国,确实不同凡响。听说南洋组那边也是,凡是受汉人影响大的国家,使团内部立场都复杂,越是番族为主的国家,使团的要求就越简单、越一致。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见识过定都大典之后,他们都是真正服气了,从谈吐间也可感受出来,对我买地,再无提防。”
鲍宝瓶也笑了,“就是想提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就他们国家现有的那点东西,买活军看得上,他们提防也没用,买活军自然去取——到那时候,抵抗是死,倒不如就干脆不抵抗了,没准日子还比从前更好些。”
她的语气,有一点说不出的复杂,大概这就是身为鞑靼贵族,却还进入买活军衙门做事的鲍宝瓶,所特有的一些感触吧。爱兰珠对这种心情,是完全能够体会的,这并非是说她们身在买地,心还在故土,只是,身为异族,服从汉主,注定不会像是汉人政权那么轻易便可融入的,总有一些时候,酸楚无奈的情感,不是‘华夏百族’的宣传可以轻易抚平的。
不过,这不是值得强调和附和的事情,爱兰珠只做未闻,笑着说,“那确实是这个理。他们现在最担心的,还是买活军看不上他们那点儿微末的东西,不肯派去什么专家哩。听说这一阵子,南洋各国,都热衷和华夏境内的同族走动,还彼此攀亲,往上数祖宗,学汉人的说法,叫做‘联宗’,本来彼此只认是近亲的,现在都当是一家人,希望能找到同族人过去他们国内,教他们说汉话——这还是次要的,其次就是开林场、橡胶园、棉花园和棕榈园。”
开林场和之后的种植园,这是有因果关系的,先开林场,把各种名贵木材卖到华夏来,此后就可以种各种经济作物,这些全都是买地紧缺的资源,比大米还能卖得上价格,又能积攒分数,来换取奢物,或者是珍贵的医药服务。先不说砍树运木材,就说开种植农场,这没有人来教是办不到的,南洋各国寻找助力,也在情理之中了。
总的说来,虽然买地的国力,从进入羊城港那一刻就已经展露无遗了,但一个集中的展示,效果仍是意想不到的好,定都大典之后,几乎所有使团都被买地的国力震慑,各有动静,只是使力方向不同而已,外交部因此更是忙碌不堪,近邻各国,各有各的心思,很多都开始为被吞并做准备了,远方的非洲、欧罗巴诸国,也有直接的扩大贸易,引入技术、知识的诉求,以及(在一些民间人士心中至关重要的)政治理论和宗教信仰,也在明里暗里收到了支持传播的恳求。
把这些诉求,整理上报,由最高层决断是否满足,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了。爱兰珠、鲍宝瓶这些干员,身处于一个正在成形的漩涡中央,虽然还不能明确地预测出将来的情景,但却也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见识一个至关重要的历史事件的发生——作为定都大典的余波,华夏的影响,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往外扩散,所带来的改变,或许会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十几年前,爱兰珠无法想象自己会穿着短袖、圆裙,光着腿在街上到处走动,拥有一份真正有意义的工作,为来自另一个民族的军主服务,开口闭口甚至能对汉语的典故引用自如一样,她也想不出,十多年后,买活军的存在又会让如今的这些藩国发生怎样的改变。
建州……会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民族吗?隐隐约约中,她最重视的其实是这个问题:本来建州人口就少,分兵四处之后,卫拉特鞑靼和通古斯建州,必然要和当地的女性大量通婚,久而久之,还能维持建州的身份认同吗?建新建州,女眷最少,而且现在还厉行汉化,本来引入的就是哥萨克女眷,如果在买地招聘人手的诉求得到支持,大量的汉族男女涌入建新,再过一代人,不论是从血缘、语言还是风俗来说,建新和买地的差别又有多少呢?
对百姓的生活质量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活不下去的人,哪有心思在乎这些,但爱兰珠现在不但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她心中难免也有一丝和鲍宝瓶类似的惆怅,似乎是哀伤于自己生长的根基正随着不可逆转的时代洪流而被生吞活剥,在历史中注定消失无影,同时,她自己甚至还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
履行职责,把大汗借由童恩海发出的诉求往上汇报之后,果然,上头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这种要求,对买地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爱兰珠早就猜到了,上头是绝不会反对的。买地这里,教育普及之后,人才大量涌现,以至于雇主也难免优中选优,已不是那种稍微认个字就可以谋生的时候了,尤其是一些比较敏感的岗位,譬如账房、掌柜、监理、供奉等等,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过案底,应聘上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了。
这些有能力却因为过去束缚而不能伸展手脚的人才,很容易就会走入歪门邪道,有个机会能把他们甩到荒僻边城去,对衙门来说,也是求之不得。比如说,买地这里有很多因为备案制的关系,阖家都进过矿山苦役的人,罪魁祸首苦役到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他的亲眷,有些有立功情节,或者年岁较为幼小的,服刑几年也就出来了。这些人,说是说一视同仁,但婚配、工作上还是会遇到困难,他们如果想要把过去彻底甩脱,前往建新戍边,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偷小摸的惯犯盲流,轻刑犯,按规定不能送去边远矿山苦役,但留在城市里明确就是治安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人如果愿意去建新,那也能降低更士署的工作量。所以,对于外交部发去的公文,更士署也非常热心,很快就派人过来接洽,安排爱兰珠和童恩海去更士署的羁押处,对轻刑嫌疑犯进行宣讲。
爱兰珠还在这里遇到了远洋欧罗巴组的同事,他们身后也跟了不少洋番。这让童恩海相当敏感,立刻用家乡话问爱兰珠。“他们也是来和我们抢人的?不应该啊!”
“不是,他们是来认人的,最近扫荡陪侍业,抓贼什么的,抓到了好些西洋女子,她们很多都是和西洋船长签过契约,但没付船费就逃跑的黑户,现在让他们来辨认一下身份。”
爱兰珠对这事儿倒还有所耳闻,她若有所思,“买地的汉人女娘,愿意移民去建新的良民肯定是极少的,至于罪妇,买地女娘犯罪率很低,如果这些女娘罪名比较轻的话,或许……”
童恩海和她对视一眼,立刻就笑开了,不知不觉,又把前几日一时失言的话再说了一遍,“有案底?有案底好啊!有案底,就不敢跑回买地去了,就能在我们建新长长久久地工作,不像是良民,有案底的人,要拿捏起来也简单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