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郝嬢嬢建生祠,这个念头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要说现在于叙州这里建什么庙更好的话,或许郝嬢嬢还比遥远的谢六姐更合适呢,毕竟,叙州的百姓虽然也知道,生活中的这些新东西和谢六姐有关,但这毕竟是在大江中下游的一尊真神,倘若不是郝嬢嬢的介绍,她的恩德又如何会传播到叙州来呢
叙州的百姓虽然不否认六姐主神的身份,但就像是有些地方,会特别崇拜别处只是用来看门的四大天王一样,郝嬢嬢作为六姐的护法神,他们也乐意把叙州当成是她的主要道场这主要是人还活着,倘若人已经去了,少不得就有人要附会一些传说上去,把郝嬢嬢和传统道佛教的一些神明联系在一起了。
“本来民间就有人偷偷给她立牌位的,只要叙州同乡促进会肯开尊口,我等走街串巷,不消一个月,金身就能塑起来。道场么,就该设在我们这观里。”
众人一边啃着烧鸡,一边议论得火热,很快一个计划便已经成形了,争议点只在于一些细节到底是先去和促进会说通了,再去民间散信儿,还是先在民间把声势造起来,再和促进会商议。这里的讲究在于买地的规定,买地不许搞迷信,连六姐都不设生祠,叙州居然要立,倘若是促进会牵头,说起来就有点不好听了,若是把这一切搞得就像是民间自发的行为,促进会也管不过来,到时候也方便他们推诿责任不是
不过,这样的话,这笔小账恐怕就要算在衙门头上了,就得看怎么选得罪的人最少,收效也最大。这些道士都不是能做主的,再加上李谦之有意无意地下话儿,最后便公推李谦之出面拿主意,李谦之几次推辞不过,只得笑道,“那小道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位师兄们再稍待几日,我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叙州城内的情况还没摸个清楚,少说也要再结交些促进会的豪杰,打探一二,才能定下方略来。”
生祠能建起来,日子肯定更好过,便是建不起来,只要李谦之在观里住着,好吃好喝也少不了,小道士们怎会着急,当下都是忙忙应了,连声保证自己一定令行禁止云云。不过是几角酒,众人却都喝了大醉,在案上东歪西倒,还是李谦之帮着小力巴收拾碗碟,又打发了几文钱把他送走。那小力巴脆声谢赏,又对李谦之道,“官人以后吃酒都来我们家,我家的酒价钱虽然和别家一样,但却不冲水,您看几个道爷吃得这样醉就晓得了”
李谦之一笑应了,也自去歇息了不提。之后几日,他果然不急于宣扬生祠之事,而是继续走街串巷,测字算命,也未和促进会的人结交,光是街坊妇老,便够他忙活的了。时而走动间,能感觉到有人在窥探他的行踪,李谦之也不急不躁,自行其是,他本来就没和买活军办公室有什么联系,如今这几日更是如此了,都没怎么刻意往码头边过去,也不寻找山子。便是有人跟踪,见到的也没有任何异样,就是个有意在此地安家的游方野道士而已。遇到更士盘查,也是转身就逃,十成的江湖人士做派,没有一丁点儿破绽。
这几日间,他倒也真识得了一些城内的殷实人家,因测算得准,也算是结交上了,得了丰厚的赏钱,便去那美酒货真价实的丰裕酒肆买酒买肉,多承掌柜的另眼相看,除了他买的几样菜之外,李谦之每回过去,都有两三道敬菜,酒也往往多打一角。
如此一来二去,李谦之和那掌柜也熟络起来,时不常的站在一起小酌几杯再走,掌柜的慢慢套问李谦之的来历,李谦之亦坦然相告,对于这丰裕酒肆的根底,他也逐渐摸明白了果然是本地大族的本钱,叙州这里,迁宗分家的行动虽然有,但并不彻底,有些提早下注叙州帮的大户,虽然明面上分家了,但私下仍是一体,这酒肆背后的东家姓赵,祖上出过举人,原是叙州城内的二等人家,现在一等人家纷纷落马,也就显得他们根深蒂固了,又因为一直做码头生意,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兴旺,比从前叙州帮崛起之前还更好得多。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两人已是兄弟相称,李谦之细数着,自己来叙州已经埋伏了一个多月,时机已经成熟,这日来找赵掌柜喝酒时,便对赵掌柜说道。“赵老哥,你们家里是惯做码头生意,想必和叙州帮的那些大人物,也是老相识啰”
借着想请赵掌柜牵线的缘故,把自己的盘算吐露出来,和那晚故意说给小力巴知道的计划,八九不离十,因笑道,“我原想着,此事既然买活军明令禁止,那么还是来个法不责众为好,只是就算要先营造声势,也得在功劳簿上挂个号,否则,这种事快得很,几日内就满城皆谈了,我再出面卖好揽功,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
赵掌柜仿佛第一次听说似的,听得一惊一乍的,细品了好一会儿,才笑道,“灵清兄弟,早知道你是个聪明心大的,却不料你是真能耐,不亏是青城山的高修,硬是要得,这些年来拆了多少庙观,就你一个人还想着重修这且不说,话说出口,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像还很能成似的,老哥哥我虽痴长你几岁,却也只能给你个这个。”
说着,便伸出大拇指,在他面前晃了几下,道,“佩服佩服英雄出少年来,我敬你一杯”
这也是个人情世故上的老手,几句话便说得人心里熨贴,再推杯换盏一会儿,就真要烧黄纸义结金兰去了。李谦之也对赵掌柜没口子夸赞,说他也是风尘英豪,若不是呆在叙州,早有了一番成就。赵掌柜哈哈大笑,直道不敢,“拖家带口的能上哪去也就是在叙州这地界人面熟些罢了你要结交促进会的大人物,这个老哥哥的确也有些把兄弟在促进会讨饭吃,不过,这个立生祠的主意怎么说呢”
“怎么,兄长认为,此事或有不妥”
赵掌柜眉头微皱,满面恳切,好像真是全心全意为李谦之考虑的忠厚长者,道,“老弟,虽然你是一片好心,想着两全其美,可也要看到,这是把郝嬢嬢架起来在火上烤啊。本来满城百姓便有七八成都感念她的恩德,这生祠再一建,那还了得怕不是成了有实无名的叙州王了到时候,叙州这里做主的,是买活军衙门,还是他们郝家母子这么做,倒不是卖她个人情,却是害了她呢”
“便不说那些恩义道德的事情,你老弟要建生祠,无非是带旺香火,在叙州有个立足点,不必风吹雨打的走街串巷,这么一弄,郝嬢嬢母子哪怕便是要向六姐卖好,又焉能容你呢”
一席话鞭辟入里,说得李谦之眉头微皱,似乎也是听了进去,半晌喝了杯酒,仿佛痛下决心似的,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老哥,这话我也只和你说到时候,我还在不在叙州都难说呢这不是本来也是浪迹江湖,混口饭吃,来了此处,见民众富足,我这不是一时技痒么,这生祠建起来,香油钱收了一波,我这不就”
“我懂,我懂大家不都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么”
两人眼神一对,各自笑得都是心领神会,关系仿佛更进了一层,赵掌柜满心为李谦之打算般,道,“但你还是年轻了些,灵清老弟,要知道,那些促进会的船夫,个个见多识广,走南闯北的,那是最不容易入彀的,你这点借鸡生蛋的小盘算,便是能瞒得过一时,等到消息送到云县,不,只要送到潭州,被郝嬢嬢之子,如今的郝将军知道,这生祠必定是建不起来的,就是塑起了金身也要拆毁,到时候,岂不是大家扫兴郝家母子胆子极小,郝将军又在六姐身边,是近臣质子一般,最是战战兢兢,怎敢把这么大的马脚露在外头呢”
李谦之恍然大悟,“老哥一说,也是道理,竟不如多一事少一事只是啧,只是可惜了,百姓们这许多的余财,我等便是不取,他们也是胡乱花销掉了,岂不是可惜么”
“这要不然,便这般你看如何”
赵掌柜也为他冥思苦想,过了一会,仿佛灵光一闪,一拍大腿,“要不这样,老弟,我在城内倒也认识些老亲,多是本地的良善人家,这些年来多有善行,在老家村镇也有些人望,只是不如郝嬢嬢这样声名远播而已。若是为这样人家的祖上嗯那个”
“立祖祠”李谦之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新的财源,精神大振,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全是僧道常见的套路,“做土地当城隍找根脚立生祠”
“找根脚这个好”
赵掌柜啪地合掌一拍,大笑道,“立生祠动静也太大了些,他们也都有些光宗耀祖的心思,若是能为祖上扬名,也不算白白行善积德一生,若是把祖宗耆老,能拜在哪个神仙膝下做弟子的话,便是一时在百姓间声名不显,恐怕金身不好塑,他们也必定是慷慨解囊,不会让灵清兄弟你吃亏的。”
“至于这金身塑起来之后,香火倒不必担心了,就和兄弟你说的一般,如今民间少了庙观,总是有庙就拜了,难道还能少了你的香油银子不成”
“便是官府那里这就不是生祠了,而是庙观,衙门未必能容”
赵掌柜哈哈一笑,“衙门那里衙门那里”
大概也是有了酒意,张嘴就要吹嘘,但话说到一半便又咽下了,他似乎对于李谦之的身份还有些顾虑,只是云淡风轻地道,“衙门那里,忙得过来这个他们要操心的事可多了再说,又不是到处敲锣打鼓,金身塑起来了,是生祠、祖祠还是神仙庙观,只要招牌不立,还不是由着咱们自己说么到时候就算事发,也有得扯皮”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李谦之垂着头仿佛在仔细咂摸,心中却是冷笑他要给郝嬢嬢建生祠,其实就是为了钓鱼,选择丰裕酒肆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早知道这些酒楼都是叙州老户的本钱,因此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这其中丰裕酒肆的伙计又是最机灵的一个,和赵掌柜还是族亲,定可回去报信。而叙州这些土老冒,怎会坐视郝嬢嬢的生祠立起来呢
要知道,在此之前,虽然郝嬢嬢也是声名远播,在叙州深孚众望,但这种民望还是很散漫的,不足以影响到叙州的权力结构,但一旦有了生祠,那就不好说了,这种威望有了主心骨,很快就会完成质变,到那时候,叙州如今三足鼎立的态势便会被立刻打破,以促进会为首的亲买势力,将会占据彻底的上风,这些土老冒们就算死抱着叙州的行政权,又能如何呢行政行政,要畅行才是政,少了民间的配合,没有促进会运货,衙门怎么行政
生祠不能建,但这块香油钱的信仰税,他们却也垂涎,此消彼长之下,比起搬掉李谦之,招揽他便成了更好的选择。毕竟李谦之已经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其余小道士了,打压他一人,生祠就建不起来了吗其他人照样能建还不如买通李谦之,让他不给郝嬢嬢塑金身。自家出钱,给他点油水,让他塑个旁的神像,到时候就算为了自己的香火钱,李谦之也会在民间卖力地鼓吹这个新神的种种事迹,岂不是等于花点小钱,给自己塑造了一条收集民望的通渠,绝大多数的风险还都是李谦之担了去
这么合算的买卖,就算明摆着是坑都有人会跳的,更何况李谦之的戏做得极好,旁人都看不出来有坑李谦之缓的这半个月,就是给他们在背地里商议用的就好像郝嬢嬢的金身一塑,叙州城的大权就会立刻顺着金身彻底归拢到郝嬢嬢本人身上一样,叙州城内部的这股潜藏势力,不管多么庞大,这个立金身的人选一出,真实首脑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就算原本他们没有一个明确的首脑,这半个月间也能撕巴出一个来,李谦之铺垫了一整个月,为的就是此刻的这个人名,他估摸着这人应该姓张,因为张玉珊姓张,不过,究竟是不是,就要看赵掌柜怎么说了。
“这”把赵掌柜的话反复回味了好一会似的,他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老哥说得也是有理,不过,这塑金身可不便宜,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说塑起来就能塑起来的。这些事情,玄之又玄,不能完全以常理视之,便是小弟这里有些私心,也不敢彻底乱来,只怕那位施主若是没有相应的身份和功德,也镇不住。”
他这是还怕幕后那人不肯出面,拦了一句在前面,赵掌柜听了,却也深以为然说来也是奇怪,今晚两人说的全都是仰仗迷信坑蒙拐骗,借机敛财的事情,可这会儿说起冥冥中的那点忌讳,却又全都煞有介事,深信不疑。赵掌柜因道,“灵清老弟,你这话也有道理,我可不能擅自做主,无非是来回传话,既然你肯了,那我回去再问问那些个叔伯长上,再给你个准话。”
李谦之一听,就知道自己虑得不错了,果然,那真正的首脑还是过于谨慎,竟不担心大权旁落,还想要再打个马虎眼,把旁人如张玉珊一样推在前面。还是被他这话一诈,诈出了端倪来。
他也不着急,让赵掌柜尽管放心操办,又感谢他为自己绸缪,许诺了好些富贵共享的话语。两人喝得月上中天,李谦之这才辞了出来,醉醺醺地往道观走去,走了半路,见无人跟在背后,这才绕到街边,准备弯腰抠吐他是知识教祭司,按教义其实不能喝酒的,虽说吧,他也不是很信,而这也是为了大义,不得不喝,但反正还是不愿让它久留。说来也是好笑,虽然赵掌柜和他各怀鬼胎,而且全都不是真正虔心之辈,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小忌讳却又是不谋而合,这也可以说是兄弟间的一点默契了。
这里才靠近墙角,往阴影里一钻,腰还没弯呢,忽然巷口窜出一个人来,把李谦之嘴巴一捂,麻袋当头一罩,隔了麻袋,往他脖子上要穴按了只是片刻,刚才还极力挣扎的李谦之,便立刻软倒下来,如一袋土豆一般,被他扛在肩上,消失在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