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这话在此时的敏朝,更像是一种事实的陈述,并非是只属于山匪的口号。且不提官道上大大小小的税卡,多少都有点儿留下买路财的味道,就说这些山间的木栈道,它的维修是真真切切要花钱,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你不付钱,想要白走那能说得过去吗
“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重物,外来的货郎,是不收钱的,本地人谁走得多谁张罗着修。”
这方面的规矩,按山子说,也并没有什么共识,反正他们三个村寨附近的这条栈道,差不多是这样的规矩,外来的人不收钱这也很自然,倘若没有牵牛牵马,只是单人走过来,还带了本村急需的货物,那村里人的确不收钱,还会管吃管喝,因为这等于是免去了他们走山路的风险。不过,这样的货郎是非常少的,货郎宁可走江面的船道也不会走山上的栈道,走船道,只有船毁人亡的风险,可走栈道的危险可就太多了,不但害怕滑落摔跌,这深山老林,谁知道有什么猛兽隐藏,就是没遇到豺狼虎豹,三峡是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地方,遇到了猴群也够受的。
“没办法,要去县城就只能走这条路,往西面走,那里是夷人的地盘,就更危险了。我们平时打猎都很少去哪一块。”
若是冒险过去,运气好也罢了,运气不好,被抓了娃子,基本也是不能回来的,山子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一次,他们也不敢往西走,山子所在的村寨,以及再往下山坳里,传说有人居住,但很少和他们山梁村寨通婚的汉人村落,就是此行的终点了。如果李谦之想去夷人的寨子里传教,他就不能只让山子做向导了,高低得带一两个黑夷出身的知识教信徒,否则,一个说不好就是杳无音信的结果,被抓娃子都算是好的了,就怕惹怒了夷人的祭祀,直接被酷刑处死,连死讯都传不出来。
如果说两湖道的山中,以喵人为主,汉番之间,关系还算融洽,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话,那巴蜀深山里的这些夷人,因为居处隐匿,王化难及,的确要凶蛮多了。他们对汉人的防心也很重,也不会去维护从前秦朝留下的古栈道,栈道这个东西,其实几十年还是要修一下的,倘若不修,逐渐朽坏坍塌,最后就只会剩下崖壁上的一点木桩参与,或者连木桩都会跌落,只留下一个个碗口大小的深洞,表示人类的活动曾经深入到这里,并且在此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根据山子的回忆,从西面继续走,其实几百年前大概也有古道,最后是和金牛道连接在一起的,只是夷人迁居过来之后,他们对外交往的要求更少,也更能翻山,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手艺差,不知道该如何维护栈道,这些栈道最终也都荒废了。
“但痕迹是留下来了”李谦之确认。这会儿,他们已经到达了歇脚的窝棚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个地窝子,支了两根木柱子,用竹子编了篱笆,披盖到地上,上头覆盖了有年份的草席,勉强可以给旅人遮风挡雨,窝棚里还有个石头垒的灶台,至于铁锅,那肯定是没有的,这样贵重的东西,怎会出现在窝棚里,一块石板覆盖在灶台上,角落里还有一个带足的陶罐,插在灶台上方,可以用来烧水。李谦之抽了抽鼻子,“这附近种了艾草”
“那石洞肯定都留着的,那可是石头啊,难道还能坏了”
山子来来回回地扫荡着地面,查看着是否有虫豸隐匿,同时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艾草么,种了,驱虫,赶兽的草木都种了一些,艾草、青蒿那是苦楝树,虫子多不喜欢它的味道,猴子什么的也不来,也都知道这是人住的地方,猛兽都是绕道走的,在这山里,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惹我,我也不来惹你,就是老虎,除非是带崽子的,不然都不敢轻易吃人。”
山子在窝棚内四处查看,眉头皱了起来,又掐指算了算了,“怎么去年秋末也没人来这儿落脚么”
他是如何确定上一批村民在这里落脚的时间,李谦之不太清楚,大概是从草席的朽坏程度推断出来的,这草席已经不是太挡雨了,窝棚里有多处积水阴干的痕迹,散发着让人不快的霉味,山子索性麻利地爬上窝棚,把草席暂时掀开,让窝棚里散散味儿。他明显有了心事,“不该的秋收后,三个村子的人怎么也会出一家去县里做买卖。别的不说,草药、皮子,这些东西藏不了太久,我就说,刚才那段路怎么就松了一大片”
这么看来,村子的确有可能是出事了,而且还不是什么好事好事真不敢想,生活在这山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轮得着他们李谦之的心也提了起来,他不敢再乱说话,但还是不禁想道“难道,这些年天候不靖,南洋的乱局引来番族迁徙,也波及到了此处的夷人,夷人们把汉人的地盘占去了,把他们都抓了娃子”
虽然没开口,但山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他默不作声地在灶台边蹲了一会,长出一口气,突然又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去收集柴火了。李谦之想要措辞安慰他,山子却很淡然,甚至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地道,“明天看了再说,大不了一个死,熊什么”
话声一落,他似乎就再不以亲人的性命为念了,重新和李谦之说笑了起来,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问栈道的痕迹,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吃晚饭,山子还张罗着要拆一包快速面吃,却被李谦之制止了他们是带了一提油纸包的快速面,还有一些干饼子,但一路上都以饼子为主,面是没有煮过的。李谦之是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拿来传教不比说上百句废话来得强山子那边没吭声,先还以为是舍得吃苦,现在李谦之懂得了,原来是想着给老家村里人留着。
看来,窝棚的异样,到底是影响到了山子的情绪,李谦之也很理解,关键现在天色已黑,怎么着急都得等明天清晨再赶路动身,急也没用。他道,“快速面山里可不敢吃,太香了,引来猴子怎么办还是吃饼子吧,早点吃完早点睡,明早起来一看就知道了。”
山子也觉得有理,“也是,这附近还有花熊,刚才我好像闻到熊粪的味道了,这东西虽然温顺,但却也贪吃,若是闻了味儿过来,咱们还真不容易周旋。”
“你说的是黑白熊那可是瑞兽,六姐都说了不许捕猎的。还以为都在巴中深山,没想到此处也有呢”
“不多,但也听说过有几头经过,那东西能爬树,皮糙肉厚的,老猎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不过他们是随着竹子迁徙,也不久留。”
这附近被选做窝棚,自然是因为周围有水源,山子去收集了一些泉水来,用明矾澄清了,再淘洗了陶罐,两人忙忙碌碌小一个时辰,终于把火升起来了,当下烧水吃饼子,围着灶台打扫出宿处来,又烧水要洗脚挑水泡,等明早再重新扎绑腿,一边忙活,一边心不在焉地闲聊着,山子又问李谦之为何要问栈道的遗痕,李谦之笑道,“那肯定是为了修路了,不然还有什么别的用处痕迹还在,那就是古人已经选好路线了,直接就能连缀起来的,岂不是省却了勘察定线的功夫”
山子是买活军的正丁,素质不可能差了,也是心里有事,一下才没反应过来,此时猛然醒悟,“是了再是深山也没有不修路的道理一般实在修不了路的,都会把人带到山下去,甚至连番族都不住在不通路的深山中了”
在买地这点的确不假,仔细想想,人都不傻,哪怕是土番,让他下山去平地种田,过上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样的日子,除了头人又有谁不愿意买活军又不歧视土番,各种政策一视同仁,有下山的机会为什么不去现在买地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山区人口反而是变少了,多为在官道周围聚居,不像是从前,哪怕是深山老林都有人住。那时候是人口多了,田地不够分,只好人随田走,哪里有田去哪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论其他。可现在,南洋占城港、鸡笼岛、吕宋岛,这三处新开辟了多少良田只要敢闯,根本不用进山也是大把田种,收成好、产出多,更不必说种田之外那大把大把的工作岗位了。
“当然,从两湖道入蜀,水路正在疏通,但陆路也一定要修造的,这都不用六姐发话,是必然的事情。”
别看李谦之混不上买活军正丁,但毕竟也是知识教祭司,政治上的见识也是有的,山子也是豁然开朗,“是了,木栈道爱朽坏,过不得重物,自古以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我们买活军也不同别人我们有药火呀”
“就是这个理了,今儿我来的时候,走那一段路,我就寻思,其实可以就按石洞来定线,直接把那块的山壁炸出个凹槽来,硬生生地修一条路再怎么说,那是石路啊,再给埋几根石柱子,水泥硬化一下,可不就比现在要好多了,就算再难爬,起码没有生命危险不是”
李谦之絮絮叨叨,把自己心中的想头都给说出来了,还比划给山子看,“当时我下山去云县的时候,修路队就在我们那里的木栈道上勘测,说是比起修盘山道,这样直接炸开,做成个老虎嘴的样式,还更省工省料,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这个修路技术也早已成熟了吧”
他这几句话,就勾勒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从木栈道变为石路,别看只是几段路数百米,对本地居民来说却是有太大的不同了至少从此出行将不再是有生命危险的壮举,只要是当年的小伙子大姑娘,禁得住跋涉之苦,都拥有了出行的自由山子的呼吸一下就粗重了起来,但很快又化为了一声叹息,他对这个话题也失去了兴致,“嗯早点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李谦之能明白他的惦记,也跟着闭上了眼睛,不过,不论村子是否还安好,这条路其实倒都是必修的,衙门必须要维持一条通过三峡的陆路,以免水路被封锁之后,无法抵达锦官城,蜀中关起门来成一统,久攻难下
不过,走陆路也绕不开剑门关,就不知道现在剑门关局势如何,那里的守将又做什么想法了,但有一点是极好的,或许可以避免硬仗,那就是衙门在叙州早已有了布局,这巴蜀是否可以不战而下、传檄而定,主要就看叙州衙门,这几年在蜀中发展得如何了
灶台中烧过的草木灰,掏出来做了两人的铺垫,带来了融融暖意,在寒冷的山中,这份热源是十足宝贵的,跋涉了一日,又经过几番惊险,李谦之便是再想思考太多,也没了心力,转眼间沉沉睡去,也顾不得留心山子是否辗转反侧,久久未曾入眠。反正第二日侵晨,他起身时山子是已经在洗漱了,两人就着昨夜的温水,草草吃了早饭,当即起身赶路,一路上听得周围深山中鸟叫凄切,又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跟从他们有一阵子方才消失,再加上浓雾盖日,只觉得山中凄离,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便再没有其余人迹,全都是心怀叵测的野兽窥伺一般。
如此走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山路开始周旋往下了,山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对李谦之说道,“昨天我们在窝棚处生了火,如果有人,当可以看到烟,会出来等候,看看旅客的来路的”
但走到现在,连人都没有,看来村子里的确是出事了,李谦之紧闭双唇,和山子一起加快脚步,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见到半山腰上有一处平缓之地,其中隐约还能见到田间阡陌,只是如今已长满了荒草,又有土屋十数,有些却已成倒塌之相,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加快脚步,山子几乎是奔跑到了村子里,李谦之走到的时候,他正从一间屋子里出来,面有惘然之色,对李谦之摇了摇头,“没人了,都走了”
李谦之心底也是一沉,正要措辞安慰山子,环绕院子里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转悠了一圈,对山子道,“确实没人了可你看,连蓑衣、斗笠都没有了,车也没了,门窗却都还在,没有被拆卸的痕迹”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是人被掠走了,这些东西必然来不及带走,当然也留不到这会儿,后续胜利者会来搜掠,甚至连门窗都不会放过,必然要拆卸下来,这都是费细工的东西,门板可以当挑子运货,而窗户更不必说了,整扇拆下来,到家安上就能用,不能用当劈柴也是好的。如今门窗都安然无恙,甚至屋内的桌子和床都还在,只是细软不见了,可见村人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多数是自行离去,并不仓促,留下的都是不好走山路搬运长久的大件家什。
山子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很显然,他刚才也注意到了这点,只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这才没有点出,他也跟着转悠了一圈,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但,人呢我们是从县里过来的,没听说村里有人迁出来啊”
从村里到外头,两个方向有路,往东的道路必然经过山子和李谦之的,往西则要经过夷人的地盘,基本是走不通的,那这些人去了何处呢李谦之和山子对视了一眼,很快下了决定,“去其它两个村子看看”
两日后,疑惑的两人再次站在了山子老家村口另外两个村子,也呈现出荒废姿态,这也解释了栈道的失修,都没人住了,可不就没人照管了吗只是这些大活人都迁去了哪里就算是经过夷人的地盘下山去了,那些夷人为什么不来搜刮一下遗留物,或者把汉人的熟田接手过来打理呢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任务倒是一个都没完成,山子和李谦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或者,两人都是胆大包天,同时泛起了一个非常冒险的想法。
“要不我们悄悄去夷人的山头看看,看看那边的夷人,又在搞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