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田怎么样”
“也荒了的样子,草都长起来了这山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谦之嘀咕着转身想要收好土制望远镜,视野中却掠过了一缕黑色,“哎,等等,那林子里好像有东西我看看啊”
一声惊叫,望远镜都没拿稳,要不是有绳索挂在脖子上,差点就要掉下树了,李谦之的动静也引起了山子的不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西北方向那片好像有东西”
李谦之滑下树的时候,心还跳得厉害,他有点儿脚软,咽了咽口水才往下说,“瞧不清好像是挂在树枝子上的人头”
这
深山老林,幽微暮色,再配合上李谦之的语气,胆子小一点的人,当场都能尿出来。就算是山子,一瞬间脚步也有点迟疑,“你你只瞧见人头,没瞧见下头连着人”
“那不管连没连着人不都吓人吗”李谦之被他搞得倒有点缓过来了,他单纯是被那画面吓着了,但看着山子的反应,这是有点儿往神鬼精怪方面去想,“要是挂了死人头,还有说法,要么是被豹子抓上树了,只是没吃头。这要是连着人还是连着活人的话,那不比连着人头更吓人啊”
“可别说这话”连亲人的死活都能淡然视之的山子,这会儿却显得有点诚惶诚恐了,赶忙打断了李谦之的话,“山里头邪性,说什么来什么没准儿呢有些事有些事”
看他话都说不囫囵,李谦之正想嘲笑几句,又突然想到,这片深山中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山子村寨的低能弃童,心情便随之一改,寻思了一番,依旧是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笑道,“哥,你是买活军的天兵,往迷信了说,有六姐神威护体,你怕什么妖魔鬼怪再说,你就是要信教,也该信知识教,我们知识教可不讲什么妖魔鬼怪,不迷信的哈。只有没达到的科学,没有不能解释的神秘力量。”
这句话提醒了山子,他的胸膛重新挺起来了,虽然底气不足,更多的仿佛是迫于无奈作为买活军的兵丁,政治上当然必须绝对纯洁,那都是要考察对道统的理解的。买活军的兵丁理论上就不该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非自然力量,人死后会化为僵尸鬼怪继续活动什么的,要还害怕这个,就没资格做正丁。
但是,这要求贯彻得如何呢看山子的脸色就知道了,便是他似乎也天然倾向用一种宗教解释来取代对于妖魔鬼怪的畏惧,“知识教不讲妖魔鬼怪,讲什么呢那那要真是什么神神叨叨的,能动的死人什么,你们怎么解释”
李谦之几乎要笑出声了,“我就是道士,装神弄鬼的手法我会不清楚我告诉你,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活不了,也留不下一点儿痕迹,你都上过生物学的,大脑死了,脑电波都不生产了,还能怎么影响现实啊当然你也可以说,最后一段脑电波包含着你所有的信息,被发到黑洞里去,靠近了量子神明也就是我们知识教信奉的主神”
从他的语气听过去,就可以知道李谦之对这种解释到底信不信了,知识教的祭司越是道行精深就越不虔诚,这几乎算是他们的一个特色了。但,说来也是好笑,哪怕山子也明知道这样的解释是很荒谬的,可这说法又真切地还是给他了一些安慰,让他从刚才的恐惧中彻底解脱出来,回到了日常的沉稳,大概是因为这个说法,给人死后也安排了一个去处,而并非是彻底的虚无,即便知道只是自欺欺人,也比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好许多。
“去看看”
一旦回到现实,他就能接受李谦之的说法了其实山林中很多神异,说穿了真的不值一提,李谦之说的,人死在树林里,被动物拖到树上,吃剩下的残肢遗骸留在树上,逐渐腐烂,甚至被寄生植物包裹,和树似乎长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这样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恐怖而玄异,不往神鬼方向去猜想,似乎都解释不了了。
“那边已经满接近夷人的村寨了不过去看看也行,田都不种了,应该那帮夷人已经不在了。”
这会儿时间其实还早,只是因为山间浓雾,才显得光照不足,但距离真正天黑实际上还有两个时辰,足够两人返回昨夜的据点,不会被困在夷寨附近。山子略微思忖了一下,便爽快地同意了李谦之的提议,自己也爬上树,用望远镜勘察确定了方位,也肯定了李谦之看到的景象,在望远镜中看去,的确林间树枝上耷拉下一个头颅状物事,仿佛正在随风飘荡。
很奇怪,这么诡异的景象,在叙说中好像更让人害怕,一旦亲眼见到,其实也就不过如此了,山子还左右观察了一下,试着想看清那头颅烂到什么程度了,是否新鲜,不过,这土制望远镜不如仙器千里眼那么好用,看东西比较模糊,未能如愿,两人便决定往那片山林出发,由山子带路用太阳、林子以及目视测算方位来确定行进方向,这是一门行军技能,如果没有经过学习,在野外是非常容易迷路的,想要直达目的地,那是做梦,在林间迷路,转悠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山反倒是很有可能。
所以说,能够走野山路的都是猛人,敢靠近夷人寨子的更是都有一身的本事,倘若李谦之不是在山中长大,他也不敢接这个活,当然更不敢跑来探听虚实。一路走来,两人都是手扣刀柄,暗暗警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触动了夷人的陷阱,若有风吹草动,随时都准备逃走。别看就是短短一段山路,却也走得疲惫,好在一路上太平无事,并无夷人岗哨,两人还发现了一条久无人烟,几乎被灌木完全遮蔽的小径,要不是灌木有被劈砍的痕迹,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夷道,也有一年多没人走动了,小树大草都长起来了。”
山子道,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了那片树林,从这个角度看去更加清楚,“果然是人头还不止一个,这是夷人的刑场”
“呕”
李谦之有点受不住了,瞧着林间的景象,喉头翻涌,几乎要到一边呕吐出来他刚才发现的的确是人头,这点距离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而且并非是被动物偶然间带到树杈上的,而是被人把头发系在了树枝上,挂在林间这个距离,大动物够不到的,因此即便有了时日,也没被完全吃掉,但也逃不过虫豸的啃食,再经过风化,肉已基本全烂光了,只留下一点残余,还有许多虫子在眼窝里蛄蛹着翻滚着,时不时地往下落,还有一口烂牙,因皮肉都被吃光了,全露了出来,仿佛正咧着嘴大笑,瞧着更增恐怖。
当然,更怕人的,是这人头还不止一个,从这个角度看去,一阵风过,林子里摇摇荡荡,至少还有十几个人头随风飘摇,哪怕是唯物主义者,也不得不承认,这景象、气味,足够让人反感畏惧,那种厌恶发自本能,几乎无法被克服。哪怕李谦之以前也是惯做法事的,不止一次目睹开棺捡骨、擦洗穿寿之类的画面,心理承受力很强,此刻也恨不得掉头就走,想要和山子一样,反而还靠近去爬树检查,这确实是做不到的。
这两个人,各自能忍耐的地方都是不同,反而形成互补,李谦之不怕鬼,怕死人,山子怕鬼却不怕死人,居然还爬了两株树,用手拎着发辫,把头颅扯上来仔细观察了一会,这才重新走出树林,李谦之刹那间远离几步,警惕道,“你洗手拿肥皂洗手不然别过来”
“平时打猎,打回来的兔子肉你不也帮着拾掇么”
“那和蛆能一样吗你的手指刚才被蛆爬过了我看到了你仔细尸毒”
“腊肉也生蛆,腊肉也是尸块,怎么就不怕尸毒了把蛆摘掉切一切还能炒着吃。”
两人各自都不能理解对方,但好在还能互相让步,山子至少拿树叶揩了手,李谦之也被腊肉理论说服,勉强妥协,重新站在一起说事。山子也解释了自己为何要上树检查,“夷人村寨,阶层森严,甚至比我们汉人还要严酷。他们内部分为黑夷、白夷,白夷百姓,和佃户一般,日子没什么不同,还要更苦些。黑夷则有所不同,也只有黑夷能把头发留长,有的比身子还要更长出不少这要是吃得不好,头发也养不到这么长,过腰就要断了,再者做活也不方便。”
原来在夷人内部,头发的长度竟是身份的象征,山子的说法也的确是有道理的,李谦之这才明白他进林是在看什么,“瞧着发辫的长度”
“我上树看了,都缠了好几圈,要比看着的更长,最长的发辫甚至缠满了树枝,能养成这种长发的,必然是族中最有地位的头领。”山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没看到毕摩,毕摩是白夷中地位最高的,一般担当族里的祭司,虽然是白夷,但日子过得和黑夷也差不了什么。”
一旦和身份地位挂钩,有了政治的味道,恐惧不知不觉完全消散,李谦之的脑筋也转起来了,“这么说,这里不是夷人平时处死叛逆的惯用刑场,而是一次临时的处刑场所,是村寨中的白夷报复黑夷头人,把他们一家全都杀死,头颅挂在这里作为最后的警示,或者是最深的报复身首分离在宗教学上的确是常见的厌胜魇镇做法。这边村寨的夷人,葬俗一般是如何的”
都在山里,肯定是土葬为主,也讲究尸首完全,山子说,“夷人不如喵人那么爱用蛊,但也有一些神秘的祭仪,我们肯定是看不到的,一般的白夷也不能参与,不解其中的意思。我在做夷奴的时候,听那些白夷谈起,他们村子似乎一般处死叛逆没有这么大费周章,也不会往林子里挂头。我想,这种仪式应该只有毕摩才能掌握。这么看,这一次叛乱应当有毕摩家族的参与,甚至就来自于他们的鼓动,这些白夷处死了黑夷还不够”
“还要在祭仪上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打倒和羞辱,以此显示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黑夷的统治。”李谦之也走到林子里,仔细地观察起了这些人头,“是的,是的,这就完全说得通了,你看那些发辫,缠得非常整齐,并不是随便绑上去的。”
“这是精心准备过的,非常完整且必要的仪式,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接下来,摆脱了过去的一切,把尊卑都抛诸脑后,他们”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望向了夷人村寨的方向,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他们也和汉人一样,离开村寨,整村一起搬走了”
“走”
“今晚在夷寨过夜”
心里多少已有了猜测,两人就不再小心隐藏踪迹了,而是一起撒开步子,往夷寨赶去,不多时便进了土屋村落,这里的房屋样式明显和汉村不同,要更简陋一些,多是竹制的框架,平顶,有些房屋连土墙都没有,都不知道其中的住户该怎么过冬。村落里果然空无一人,而且村中最大的房屋明显有被烧过的痕迹,房顶都被熏黑了,唯一像样的建筑,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也验证了两人的猜测村子里的白夷乘着头人不备,偷袭了黑夷头人一家,把他们处死在了那片树林里,然后他们很从容地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细软,留下了一座空村,往外搬迁去了。
“可是,这一村也就几十户人,从他们的地盘往外走,还要经过一大片夷区才能到达州县啊他们那个方向再走,沿着夷区前进,就是去播州的路了,一路上都是夷人的村寨,黑夷头人彼此连络有亲,而白夷中也分了好几个阶层,毕摩所属的自由民还好,可以自由迁徙,但下头的奴隶、半奴隶,一旦离开村寨,那就是私逃的娃子,一旦抓住,什么村寨都有权力私刑处死他们怎么可能走得这么干净的难道沿途的村寨都不管的吗”
山子不免也有些大惑不解了,当然他的问题也并不假,夷人居住在深山里,汉人很难寻找,但不代表他们就完全与世隔绝了,事实上,夷人比他们这些汉人村落要有更广泛的社会交游,至少在夷区内部是常来常往的,这也是为何深山汉民很畏惧土番来找他们的麻烦,番族都有同族作为后盾,他们可没有。这种后盾有时候也是非常坚实的枷锁,就像是黑夷白夷制,不消说,黑夷手段严酷,白夷也时常心存不满,但正因为周围家支的黑夷头人,哪怕彼此争端不断,但也会在一起打击闹事的白夷,几百年来这种制度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难道就这两条道了吗我们现在在哪,距离播州还很远吧”
“很远,大概山路要走个二十多天的吧,但如果走了别的道,那就是喵人的地盘了,那里居住的喵族,不管是洞喵,仫佬喵,还是本喵族都不喜欢夷人,不可能允许大队夷人经过他们的地盘。而且那也是生道,带了妇孺、细软,不可能走生道的,根本不知道有些路能不能过车,能不能让孩子走。”
山子已经完全被迷惑住了,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周边地区的地理,“还有还有就是,这里西北走,大概是可以下到河岸边上,会不会有小路去江边,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夷人虽然捕鱼,但却不喜坐船,他们也没船,虽然就住在江边不远,但基本上不考虑坐船交通而且,三峡险恶,江边就算有江滩,可能也不具备摆渡条件,反正从没听说这一支夷人会去江边坐船的。”
“但是,坐船也的确是可以一次运走不少东西,而且”
李谦之说到这里,山子也抬搞了声调,“而且,大江疏浚平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几年了”
“而且”李谦之开始挠头了,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划拉着脚下的泥地,“你看,这里是播州,这里是我们进的这片石海山,再往西去是不是有一条河可以去叙州我在地图上是看了一条河的。”
“符江”山子一拍大腿,“符江是符江不假,符江在叙州汇入大江而且往符江上游,全是夷区,难道说”
两人交换了好一会眼神,山子透着不可置信,嘴唇翕张了几次,还是重复着难道说,可难道说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开口,还是李谦之道破了山子的期冀,他喃喃说,“山子,或许或许你的父母还没死,你的族人们”
“他们只是跟着夷人一起,顺着这条夷人踏出来的迁徙之路,跟着叙州派来的汉人向导,一起搬到叙州去了”
山子并没有欢欣鼓舞,他甚至看着说不上有多高兴,而是猛然咬住了下唇,显示出患得患失来,但是,他的眼睛无疑比刚才要亮得多了,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瞧着就像是眼眶里升起了两颗星星。他摇了摇头,不让李谦之说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先先不谈这些”
“嗯”
李谦之心里的歉疚感总算淡去了些,他咧嘴一笑,拍了拍山子的肩膀,“怎么说,咱们”
要不要顺着这条思路,找一找去符江的夷道,也勘察一下沿路夷区的情况
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的,如果夷区的村寨没有生出动乱,还是一如既往,那么,抓娃子的风险就始终存在,但山子已经用行动做出了答复,他卸下背包,开始检查储备的粮食物资足够的,饼子都没吃完,还有快速面那,再说,山子也是个很好的猎人,一路上总能保证他们可以开荤。
“叙州也有对讲机”李谦之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通讯,当然也是到叙州更加方便了,这会儿原路返回,寸功未立,带回去了疑问不说,还要再赶路回到潭州前线才能上报情况。这么看,去叙州简直各方各面都再合适不过,也就是要冒点被抓娃子的风险,但李谦之显然很有义气,不但愿意承担这个风险,而且他提都不会提这个人情。
越是这样,山子就越是感激,他当然知道李谦之提出这个激进计划,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他清点完了物资,把包重新背好了,转身重重地拍了拍李谦之的背,李谦之差点没被他拍到泥地里去这个瘦猴力道是真大难道近亲通婚生出来的孩子,好的就天生哪里都好
“行了,啥也别说了,今晚你来拾柴烧火我去找过夜的房子。”
没好气地回击了一拳,两人互相咧嘴一笑,暂且分头行事,李谦之背过身之后,脸上的笑意这才逐渐消失,他在掌心划拉着附近的地形图,计算着其中的距离。“符江符江的流域,大多不都在彩云道境内么,叙州的势力,居然已经蔓延到这里来了么他们壮大的速度好快呀”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这种扩张,上报给云县衙门了吗,我们买活军的本部,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连地图都没有及时更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