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李校长也有炒期货,或者是炒现货的习惯,才会去收集小报,这不算是什么恶意的猜度,反而是顺理成章的推测,其中的原由说来话长,除了本地人中消息灵通的那些之外,别人是不会理解的,就是云县的小报现象,那也是天下独一份,外地能与之相比的相当少见呢。
所谓的小报现象,指的就是云县这里数目繁多的小报,与周报并行不悖——当然,可以说外地州县,只要略微繁华一点的,也都有结社设法刊印本地的报纸,这也是周报在运河、大江沿岸畅销之后,必然的模仿现象。
但这种报纸,往往很难固定刊印,就算在一城之内,受众也非常的有限,比如说姑苏吧,在姑苏发行量最大,阅读层面最广的还是《买活周报》,每出一期新刊,逐渐兴起的素茶楼也以此作为招徕,叫茶博士大声朗诵,就是野茶摊,每逢早晚客多的时候,东家也亲自上阵,读几篇新闻给大家听听。
周报往下呢,就是姑苏各种结社出的报纸了,这种报纸的影响力立刻就下降了好几个档次,首先无法做到定期刊印,其次,刊发后除了社员之外,购买的多是书生,因为报纸上都是些深奥的东西,主要是针砭时弊,讨论敏地的各种政策,又有探讨特科和老八股制艺的,只有很少的部分提到本地的新闻,如此,那也就难怪老百姓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了。
要再往下,刊登一些神佛怪谈,鬼神报应故事,又有本地一些体面人家的婚丧嫁娶呢,这种消息又没有什么时效性,神佛故事,早就是听寺庙里的和尚说过多次了,而旁人家的婚嫁,是亲眷朋友自然要登门报喜,若平时是不相往来的,也就是看几眼,啧啧几声完了,姑苏的主妇门槛都很精,想要用这点消息从她们的袖袋里掏出铜钿来就过于天真了——说到底,她们很多人不识字呀。
江南已经算是识字率比较高的地方了,犹然如此,别处就更不必说了,再者,活字印刷的合金字模也是稀罕物事,用不起合金字模,用泥字模的话,那印刷质量也就颇为可观了。只有买地这里,合金字模卖得又多,识字的人也多,贩夫走卒人人都能看报纸,而且也爱看报纸——识字这种稀罕的东西,一旦学会了很难不一再卖弄,因此,文字印刷品市场非常的繁荣,除了各种话本之外,还有小报,相对也是最多,而且销量不错,尤其是云县这里,以一个新崛起的州县,居然能支持起上百份小报,不得不说是天下罕见的奇观了1
这些小报,有些是有名头,也敢于在报纸上刊登自家的办公门头的,也有些是根本没有来历名头,上头刊登的消息似是而非,只求耸动,甚至近于不雅的。还有一些,名头过几期就换一换,但刊登的内容偏偏具有连贯性的。
比如一篇《新编金萍梅》,内容粗俗不堪,报童都不敢公开叫卖,销售途径非常隐蔽,多是卖给熟客,第一期叫做什么新编故事荟萃,到了第期,突然换了名字叫古今怪奇,但刊登的文章吧,又是《新编金萍梅》第期,报童根本不提报名,就以话本作为招徕,这种藏头露尾的怪样子,岂不是叫人哑然失笑?
若小报都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那自然也就一体禁绝,不存在什么争议了,不过,云县的小报中,如此低俗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小报刊登的,都是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却又因为过于琐碎而上不了买活周报的,比如说,敢于刊登门头的《云县家务事》,这主要就是介绍如今云县哪里开了新的餐馆,过去这半周内,云县的物价如何,又有附近的一些地方有好景色……
包括哪里有新的工作岗位,何处在修路,最近又出了什么新政策,开了什么新工厂,有哪家商社犯事被抓了,什么新学校开始招生等等——这报纸不但做成了半周刊,而且在云县销路相当不错,甚至还有商家在上头刊登广告,也算是云县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出题目给学生做,分析买地各种招考的科举报纸,半月一刊,也收到家长的广泛欢迎。又有介绍云县地产的、商业的,种种主题不一而足,当然,这些报纸不能去较真,题目有错误,商业信息也未必准确,又不是《买活周报》,你去较这个真干嘛呢?
也是因此,这些报纸的待遇,当然和《周报》无法比了,周报不但行销海内外,而且每年出合集时,也是各方争购,还有不少主题剪报集也能卖个高价,或是在租书店撑起稳定的市场,很多家庭都有自己装订周报合集的习惯,而云县这里的小报,售价又便宜,印刷质量也低劣,两份合在一起卖个五文钱,就比买草纸略贵一些,大多人都是当做下饭配菜,翻阅着看完就算。
至于看完了的报纸,有的留在家里裁开做手纸,有的拿来包东西,还有些攒起来卖废纸,总之想到要留存下来的非常少——就有,那也多是留某一份特定的小报,图的是上头的话本连载,像这样各种小报都尽量按期数来收集的,那真只有炒现货期货的人了——几乎所有的报纸,都有一定的商业信息,这对于交易所里的大豪客研究市场是有帮助的。
“还真别说,那些没门头的小报,不论是什么主题,话本是多么低俗,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交易所的市场分析的——从前还当他们是模仿《周报》,就和刊购销信息,刊广告一样,也就是为了妆点自己,现在想来,指不定背后都是多少有点用意在的,大交易所自己的报纸,干巴巴的,全都是罗列的数据,看也看不懂,小报的分析就不同了,有血有肉的,旁人看了也晓得交易所的道理,更便于外来的商户入门。”
所谓妆点自己,也是野鸡小报惯用的伎俩了,就是拆解一部分《周报》,或者门头小报的广告内容,来增强自己的信用力,之前还有野鸡小报胆大包天,胆敢直接摘抄《周报》头两版内容,并且加以点评的,据说这家小报顷刻之间就销声匿迹,从东家到做事的雇工,全都被送去挖矿了,市面上的野鸡小报也是低调了至少两个月,这才逐渐故态复萌,只是这之后便很少有小报敢乱论政了,多是拆解广告,丰富内容,读者一看,大名鼎鼎的纺织一厂也在你这上头做广告,可见还是可信的,这份报纸可以买来看看。
这种套路,百姓不知道,讼师们却是一清二楚,法律专门学校这里,前来上课的老师很多都是衙门司法口的吏目兼职,也少不得透露一二消息,因此人都是知道,其实对于这小报,衙门也是头疼,不管吧,不像话,要抓吧,很不好抓!
为什么不好抓?理由太多了,买地这里并不宵禁,几乎是个不夜城,天明天暗都有人来来往往,私底下想做些什么小买卖实在是太简单不过,查起来却是兴师动众的,相当的扰民,而且按下葫芦浮起瓢,根子上就不可能完全杜绝。有好几次,兴师动众清查别的案件时,也都想打草搂兔子,顺便查一查小报印刷的事情,但却是一无所获——最重要的印刷机找不到,别的证据压根就没法定罪的。
“从纸浆查,那你能管得住民间不制草纸吗?云县百姓越来越多,光草纸坊都二十几所,纸浆的流向和再利用查不明白的,至于说合金活字,有损耗率在的东西更无法查了,再说了,掌握了合金活字的配比,难道就不能私下铸造吗?能担保铸造厂的大师傅就没有在外接个私活的?他要接了,会告诉出来么?”
学法的都知道,这人性是千万不能高估的东西,他们所接触的也都是至恶至阴险的人性,把人往坏里想,这是一个讼师应有的素养,进入专门学校之后,他们也逐渐从‘买军的衙门是万能的’,这种简单又迷信的思维方式中脱离出来,生动地认识到了衙门的能力到底是多么的有限,课间同学们议论起来,也都认为,如果不调动大量人力,封城严查,只怕是很难禁绝小报现象,而这东西又实在不值当这么大动干戈的,那么,在现有的机制之中,它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了。
但,今日王剑如的几句笑语,却是让两个女讼师意识到,说不定问题的症结要比想像得简单——一般力度的搜查之所以不奏效,就是因为很难找到印刷机,可从宝船来想的话,会不会大家的思路在一开始就陷入误区了呢?找不到印刷机,就是因为印刷机并不在城里——而是在随时可以转移的船只上!固然不能说所有小报,都是场外交易所在背后捣鬼,但有些明确探讨期货价格走势的小报,指不定背后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授意,他们刊发这些小报也并不是为了挣钱,只是想要满足交易所客人的需要,进行客人急需,而永远不可能登上《周报》的投机分析!
这些期货走势的文章,并不是话本的添头和遮羞布,一味追赶热点,搞些无伤大雅的噱头来吸引各种浮躁读者——恰恰相反,低俗话本才是它们的遮掩,话本虽然粗制滥造,仿佛这只是一股想要挣快钱的流氓书生捣鼓的东西,但这上头期货分析的文章,却写得很认真!
“还真是,那话本直白至不可思议,好似是村汉村姑的发痴梦话,但仔细看这篇《浅论下半年场外交易所棉花价格走势》,却是文笔雅驯,虽然我不懂期货,却也看得出,数据罗列详实,逻辑严密,写得很认真!”
“那这份小报,说不得就和场外交易所脱不了关系了?”
在孙玉梅的发现后,沈期颐也是精神一振,但很快又有点儿泄气,“事儿虽大,但要说起来,这报纸也没什么狂言,那话本吧,又无具体香艳的描写,这要治罪,只怕是于法无依——即便是真正治罪,对我们这个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我们不是要去向委托人解释案情,帮着写状子的么,管的就是场外交易所的案子,还是别跑题了,乖乖看文章,把交易所的逻辑给搞清楚吧。”
“谁说没帮助了?这帮助可是不小。”
王剑如却是精神一振,已经找到了破局的思路,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任务,而孙、沈两人还以为她们是被指派去,帮着千金堂的女东家范十娘处理此案的缘故。
事发突然,王剑如还没来得及说明白她们究竟是要干什么——当然,真要细究起来,对讼师来说,这么做可不地道。不过,和所有一切别的东西一样,法律这东西在买地也才刚刚开始,王剑如认为,面对老奸巨猾的门阀仕宦、豪商权贵,太有良心无异于自缚手脚,这些人就没有谁是在规矩内发达起来的,对付他们无所不至,又何须讲究规矩?
“计划还是要临时改一改,我们现在立刻去官署走一趟,再去千金堂见范东家。”她撑起身子,拿过单边拐杖,比从前丰满不少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这个案子,我知道该怎么搞了,不过两日,必定能办妥当,天幸不至于辜负六姐和校长的一番栽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