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
毫无疑问,对此刻坐在屋子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欧罗巴都是个太过遥远的名词了,虽然他们并非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洋番的老家嘛,在买活军统一海疆之前,洋番的船队是时常来往于这一带海域的,而且甚至还和童奴儿商讨过小炮贸易的事情,只是当时的建州军队更喜欢机动性强的骑兵奔袭,小炮不但造价非常昂贵,而且会拖慢军队的行进速度,这笔买卖才没有继续往下发展,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知道有这样一种武器的,只是那时候尚且没有真正见识到小炮的威风。
而等到建州想买小炮的时候,东亚沿海的制海权已经完全被买活军拿下了,现在,别说华夏边境了,洋番的船只根本没有往北超过新安岛的,那霸、琉球、长崎的航线,也被迫完全放弃了——对海域的控制权,在掌控航线且海船足够多的情况下,其实是很难撼动的,想要偷越海疆,去买地划分的洋番船队禁入区做生意,那就要做好沿途不能靠岸,且随时会被擦肩而过的船只炮击的准备,包括港口对洋番船只都非常不友好。
洋番商人想要到华夏、东瀛、高丽去看看,这没有问题,可以在新安岛换乘客船,但想要整艘船开去做生意,这就不现实了,按洋番商人见风使舵的德性,现在也是削尖了脑袋来讨好买活军,自然不会对挣扎的建州示好,不过,这个地方起码高层是留下印象了,建州得到了这张世界地图之后,也是第一时间研究了一遍,至少大家都能在地图上找到欧罗巴所在的地方——他们搞到的还是老版本,欧罗巴居中的,那就更醒目了,买地发明了填色彩印技术之后,搞出来的华夏居中地图册,还是很宝贵的战略物资,建州的探子暂时还没买上。
“从辽东去欧罗巴……路很远啊。”
老汗的权威,这是不必多说的,但也不免有人轻声犯起了嘀咕,“打过去一阵子还行,真要说把汗国安稳下来……”
可以理解,也是初次接触到这个想法的人必然的疑惑,但童奴儿认为,答案也是非常显而易见的,他把目光移向了自己的妻子:“大妃……你和他们说。”
实际上,这也是大妃第一次接触到老汗的这个想法,但作为童奴儿几任大妃中出身最为平凡者,她的智慧和美貌一样,无人能够否认,眼光闪动间,很快就开了口,“大汗的智慧犹如高山,城府深比大海,每句话都要仔细品味,不能漏过一个字眼,大汗的话里有一句很重要——只要买活军愿意支援……”
屋内众人,也都是建州男儿中的佼佼者,没有谁是完全依靠血缘上位的——建州的血脉之亲太多了,真要絮叨起来,谁和谁都能连上亲戚,出身只是第一个门槛,没有能力不能服众的人,就算是大妃长子,也会被夺权处罚,郁郁而终,哪怕是大妃的长子,只因为性格简单,甚至不在老汗的规划之中,老汗只喜欢聪慧的幼子狗獾。只是几句话,这些人中已经有一多半逐渐明白过来了,大妃也耐心地进一步解释给不明白的人听。
“从辽东到欧罗巴,远吗?可鞑靼人的传说中有记载,四大汗国最远已经囊括了欧罗巴,鞑靼人的战士,也去到了欧罗巴的土地撒野,对我们马上的部族来说,再远的距离也只在马蹄之间。”
只是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多么好学了,在这帮骑马的汉子中,能知道圆朝,明白它和现在鞑靼人的关系,就不算是完全的莽夫了,如果还能听明白大妃的话,晓得四大汗国和圆、黄金家族的关系,那简直可以说是博学的读书种子,连童奴儿都会高看一眼!这会儿,他的眼光在子侄们脸上掠过,在四贝勒脸上停留了一会:这是个会说汉话的儿子,还会读汉人的史书,他是知道四大汗国的……老四的确不错,是这一代难得的书生,马上的功夫也没落下。这几年没少在暗中兴风作浪,给大贝勒使绊子,要不是买活军的压力实在太大,建州已经经不起一点变动了,自己也不会一直压着他,重用老大……
“确实!咱们的祖先也是颠沛流离,四海为家,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也就是这么几十年间的事情!”
这是个发家没有多久的势力,大多数重臣都还有儿时或父辈四处迁徙的鲜明记忆,他们是过过苦日子的,当然了,没有一个游牧民族不渴望安顿下来,但一旦局面有变,他们也是最务实的。不少大臣已经出声赞成大妃的观点了,这也让她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进一步分析道,“要打过去,这不困难,鞑靼人也是从漠北草原出发,靠着马蹄跑到了欧罗巴,要守住一片土地,那才考验真功夫了,鞑靼人打去欧罗巴,却没在那里建国,就是建国了,也不顶事——鞑靼人不会当家!他们啊,就是一股蛮力,没有脑子!”
这略带嘲笑的话语,立刻引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声,因为建州人认为他们是精明的——至少要比鞑靼人精密得多,不知不觉间,聆听大妃讲述,完全禁入了角色的大臣们也变得更多了,大家似乎都开始认真地掂量起了迁徙去欧罗巴的利弊。鞑靼人当不了家,建州人呢?先不说迁徙、打地盘的事情,建州人能不能把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守住呢?
“这鞑靼人啊,只要离开了草原就有点不好使了,他们的汗国就没有能持久的,咱们建州人聪明,能当家,也重视农务,和鞑靼人不同,说不准还真能当好一个小国的家——在辽东,买活军过来掺和之前,咱们不就干得不错吗?”
大妃的几句话,也给大家鼓了劲,因为这说得很实在,盛京这,不往远了说,五年前都还算是欣欣向荣呢,实在是买活军实在太妖孽了,没法做对手,只能换个地方玩耍,“就有一点,狗獾给老汗写信,说他在买活军那里,也交了传教士朋友,听他们说,欧罗巴内旮旯,当王的都是祖辈的兄弟,不是他们的贵族不给当王,虽然彼此也打仗,但我估摸着,要是咱们过去了,站住脚了,他们也得联手对付咱们。”
虽然还没过去呢,但众人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大妃说得有道理,建州部落也是这样,时而联手,时而征战,为的都是利益,这要是鞑靼人来抢建州的牧场了,之前还拌嘴的建州部落也会立刻联合起来,一致对外。“这不好整,在人家地头上呢!”
“可不?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没有买活军的红衣小炮……千万里的跋涉,也只能过去抢一把,那可就不划算了。”大妃也是深以为然,她又用崇拜的眼神,仿佛心悦诚服地望向了老汗,“要不说老汗的智慧深呢?老汗一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要是买活军肯帮忙,欧罗巴就可以去,买活军不帮忙,那咱们就走不了那么远,只能另找地儿。”
另找什么地儿呢?大家都好奇了起来,当然,也好奇买活军肯不肯帮他们一向冷待的华夏建州百姓——瞅着大妃那胸有成竹的微笑,还有老汗含笑频频点头的赞赏模样,大家就知道,大妃大概已经猜到了老汗的心思,而脑子动得快,嘴巴也快的子侄中,已经有人嚷起来了,“通古斯!海参崴!我说老汗怎么打发汉人庄户过去开垦,还给拨下钱粮呢,原来是早有准备了!”
他这说的是三年前开始,童奴儿颁布的一项政策:建州的地盘在不断的萎缩,治下的汉人也在不断减少,但他们毕竟曾是辽东霸主,还是有很多汉人我跟随着他们,似乎也并没有逃走的意愿——你不用去猜测原因,大概是胆小,或者是一动不如一静,也或者是做久了包衣,和主子产生了感情,不愿回到汉人的地方去,或者是家小的牵绊……
总之,他们还是建州的臣民,有些还是汉八旗的一份子,但建州这里,地盘小了,农庄有点不够分,得给这些人找个饭辙,还有一点,这些人有些是老汗女婿的旧部,在女婿叛逃之后,地位也很尴尬,留在盛京附近不放心,但要安置去别处,却有点儿无处可去,童奴儿便下令让他们骑马去通古斯,在那里寻找耕地,他们也给发口粮、种子,让建州八旗的主子分了两个老实的陪着过去开荒。
这会儿的通古斯,还是无人区,罗刹族压根不来的地方,比辽东还北,不算什么好地界,日子过得艰苦,把这块地方给汉人,没人会不满,至少比把汉人安排回老家好吧,老家那是混不下去了退回去的自留地,可不能让汉人不知不觉间占去了!
当时,大部分人也只以为老汗是找个地方安排这些汉人,可现在看来,老汗的确老谋深算,那时候就开始给自己留退路,留地步了。众人都用钦佩的眼神看向了童奴儿,童奴儿也有些欣慰,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势接过了话头,“通古斯,大家都觉得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买活军的地理书怎么说的?资源宝库!说通古斯的矿产多着呢,种田也行,只要有人能修路,矿产、粮食源源不断,都能卖得出去——”
他拉长了声音,暗示着这句话有多层意思,这一次,大多数人也都恍然大悟了:只要有人能修路,买活军最出名也最擅长的,不就是修路?!
“哎妈呀,这有道理啊,通古斯可比欧罗巴近多了——但离这地图上华夏的疆界又挺远!”
二贝勒也兴奋了起来,接口说着,“去通古斯可不用买红衣小炮,也不用操心运到欧罗巴去,那太虚了,光想就冒冷汗。”
他使劲摆了摆手,表示对这个艰难计划的种种顾虑:这么说其实也不无道理,实干的人才,才能考虑到这些。通古斯在地理上的确距离华夏很远,几乎是隔了一整片草原——从地图来看,后世的华夏好像也没有把全部草原都囊括进来,至少漠北草原有一大片就不属于华夏,这让人挺纳闷的,但对建州人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地图上的华夏边境和通古斯之间就隔了一个漠北草原,买活军要是有意外扩,肯定也得先折腾漠北,远交近攻,通古斯能安稳很长一段时间,足够他们在通古斯扎根了。
“这鸟儿过冬,先找繁华的地方,可要是主家不能容,就找片富饶的原野也行。”大贝勒也用有些挑剔、委曲求全的语气说,很显然,他也比较偏好这条路线,可行性更高,而且,通古斯和建州的老家有一片是接壤的,那就不算离老家太远,不用离家太远这也是好事。“通古斯挺好,近,而且土地也富饶,奴达海给汗阿玛写了信,夸赞通古斯的土都是黑的,老肥了,就是冬天冷,可北面的冬天不都冷么?”
看来,大贝勒是暂时倾向去通古斯了,现在,三条离开的路已经隐隐地都点出来了:南下去买地,去通古斯、去欧罗巴,童奴儿看了大妃一眼,琢磨着她的想法:想要自己当家作主,那就是嫁大贝勒,去通古斯,甘于人下,那就去买地找狗獾,大妃的小儿子囡囡还小,估计不会去通古斯,不论怎么样都会被送去买地跟着哥哥过活,但大妃自己的念头……
猜不透,这女人自从被休弃了一年,越发让人看不透了。倒是儿子们,倾向都容易猜,大贝勒怕是要拉队伍去通古斯,黄贝勒不好说……二贝勒呢?二贝勒会选择跟谁?他是镶蓝旗旗主,他跟谁,谁就多了一旗的帮手,看他怎么选了。
就如同老汗的眼神也在几个儿子身上游移,屋内的气氛,也有轻轻的骚动,大臣们彼此也是交换着眼色,猜度着阿哥贝勒们的选择,也在心底掂量着这几条路的利弊,这几条路都不是行不通,去欧罗巴的难,但也不是说完全就不可能了,最享福的只怕还是去买地,但那也受气,买地的规矩太多了……
正当大家各怀心思,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给彼此考量时间的时候,却突然有人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沉默。
“汗阿玛。”三贝勒又一次做了那个不讨喜的搅局者,自己却是浑然不觉,而是紧盯着父亲问道,“要说去处,其实也不止一条——一样是没人的地方,不还有个虾夷地吗?听说那地儿还能扬帆过海,去海对面一个叫黄金地的地方,您听听,黄金地,黄金地,那得多富饶啊!”
“我听说买活军那里,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还想从虾夷地去黄金地呢——要能去那里,是不是也能开宗做祖,立个百年的基业,还不用觍着脸去捧买活军的臭脚——”
这话说得,你清高,你硬气,那别人算什么?你还有个兄弟在买活军呢!
可一如既往,三贝勒是压根不在乎旁人的感受的,也不顾兄弟们黑着脸瞪他,而是自顾自地嚷着,把话说完了……
“就他们那做派,我脾气硬,是真受不了,一想到就恶心!咱们咋不去黄金地啊,去黄金地不挺好的吗,那儿也没什么人,又富饶,还离买活军那么远……要我说,咱们就该抢在买活军的人前头,先去把虾夷地给占了,再把黄金地圈成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