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别说,这条计策,看似荒唐,但其本身代表的一种思潮却并不算陌生——买地崛起,敏地暗弱,改朝换代成为每一个有识之士必须去面对和考量的问题,你可以反感,可以厌恶,可以对外否认敏朝国祚衰微,但倘若连自己都骗,那就很可悲了。
大家大族,在必然的前景之下,该如何避险,如何进行资产洗白,如何把自己和过去分割开来,不被翻旧账?各家的应对是不一的,有人和买地文艺界知名人士张宗子家一样,采取预先投靠的策略:
率先分家,把土地全都变卖,阖家迁居过来,并且依靠张宗子的政审分取得先发优势,就是有人来备案找后账那也不怕,第一,本家的政审分积累得很厚实,第二,在分家过程中,以往有些不怎么干净的族人也已经‘自谋生路’,消失得一干二净,想要找到他不容易,便是找到了,负责的也就是该族人自己,其余人家已经分家结束了,按道理很难再追溯过去,除非是官府有意要整一整这家人——但这不就到了看政审分的时候了吗?
任谁来看,这是最稳妥的策略,但门槛也高,首先要有人在买地积攒了政审分,前来接引,才能让一大家子人于买地落脚,并且各有营生——张宗子、沈氏姐妹、冯老龙等人,如今都成了宗族的骄傲,这些宗族让其余大族很是羡慕,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出头的例子,各大族才积极向买地派遣子弟,为的就是将来多条路子。
但即便是满足了这个门槛,有人接引,这也需要下一番狠心——完全变卖族产去买地,会不会太赌了一点呢?如果买地败落了,合族几百年的积累,是不是就付诸东流了呢?甚至,就算买地不败落,倘若忽然开始要翻旧账,要把所有的大族全都一网打尽呢?
发生在闽西广北的强制迁徙事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再加上买活军入主一地,必定是要拿本地的大族开刀,这几乎已经算是定例了,有罪无罪的,先查了再说,无罪也能给你查出罪过来。那么这些大族子弟不得不仔细考虑:如果将来政治氛围越收越紧呢?如果,以后打击的范围,从现有宗族中最大的一二家,扩散到了全部宗族,或者说扩散到了曾是大宗族子弟的百姓身上呢?
像是张宗子一族,虽然眼下似乎是融入了买地,但他们身上也始终带着绍兴张家的印子,这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倘若后续买地夺取天下之后,要进一步梳理人口,那他们便有被找后账的可能,虽然现在是说要查实了,但买活军的官府也是官府啊……官府的话,谁敢信实了,倘若有一天拿莫须有的罪名治你,你讨得到公道吗?
种种这样的顾虑,让很多老练的大户人家,还是想要换一个出身来迎接买地天兵——就算一样是有地的人家,但只要不是某地某家,再想追究前尘,想必也没那么容易了吧。而且,如此的做法,也是一举两得,还是在敏地这里保存了土地产业,不算是完全挪移到了买地那里去。即便是买地败落,族人还有田地在,依旧是有根基的。
这样的思想,不会在民间广泛流传,也很少成为百姓的谈资——这就像是后世的普通百姓不会关心大宗期货交割价格一样,有些东西注定是和升斗小民毫无关系的,一座小县里,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的人最多不过是两三家,他们也不会作死了四处宣扬。对百姓来说,最大的也影响,不过是这几年来,很多人都吃惊地发现,江南这里,成片的良田都可买了,价格也远没有从前那样□□,这说明土地作为最恒久的一般等价物,其长远利益估值出现下调,原本的持有者们,已经开始调整财产结构了。
先行出售族产,再去异地置产、迁移,是一条思路,但这么做动静很大,因为很少有人能一口气吃下这么多的田地,一旦要拆分寻找买家,那就注定会闹得沸沸扬扬,惹来很多是非,现在江南一带流行的做法是进行田地置换——经过友人介绍,两家,甚至是三家、四家之间彼此调换田地,都是之江道、江南道的良田,出息差不多,但距离大概隔了三四个州县,在此时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距离了,一般的百姓很难走出这么远,更谈不上认出原本也不熟悉的乡人了。
如此调换迁徙之后,新来的地主,也就抛弃了在原本田地上留下的糊涂账,或者还有更进一步的,那就是在调换田地的基础上再粗分一次家,这样一来,不论是强买田地也好、经营赌坊、放印子钱也罢……这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被株连的危险了,经过迁徙、分家,原本出面操办这些事的族人,已经很自然的趁乱‘消失’了。
在新的土地上,和和气气地经营个十年八年的,一切全按敏律行事,所有活动都留有字纸证据……就算买活军来了又如何?进城后低价卖田、分家,这都是能得政审分的活动,没有了被追旧案的风险,还能多挣政审分,这样的好事儿,叫人怎不喜欢呢?
暗地里,这种预防性洗白身份的做法,已经流行了至少两三年了,越是靠近买地的府道,就越流行这种做法,庄将军身为水师将军,也算是跻身进入了州县上流,对这种做法还是了然于胸的,但这样的对策并不适合庄家——
会这么打算的,那都是平时就比较低调,一切随大流的人家,虽然也触犯《大敏律》,有被买地备案追索、入城后盘点时告发的风险,但说实在的,触犯大敏律在如今的天下实在是非常常见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如果一切都在大敏律的范围内做事,那最多也就是裹腹,绝不可能发家——从这个角度来讲,天下宗族实际上普遍犯法。但不论怎么说,这些宗族并没有太出格的事情,至少手绝不会伸得和从前的苏松水师将军府那么长。
庄家这里呢,苏松水师将军府的事情,很可能已经被庄素女预防性的告发备案,黑锅在庄将军头上扣实,把自己撇清出去了,这是一,二是他无钱换田,毕竟换田、换身份还是有损失的,庄将军若是自认倒霉,换田隐姓埋名了事,他们家就真的沦为普通田户了,而若是用了黄师爷之策,绑架拐带羊城船队卖给十八芝,那这就是震惊天下的大案,庄将军不但要面对羊城民船船东的寻仇,还要面对锦衣卫的追索,以及(原身份入买的话)庄素女的栽赃陷害,他既不能入买,也不能去敏,那么等待他的就唯有在华夏沿岸近郊藩国中栖身这唯一一条路了!
“长崎、琉球、那霸,都是可去的地方……”
毕竟是水师出身,对于海上动向,他们的消息还算是十分灵通的,“郑氏子弟举事不成,从长崎去鸡笼岛,又投奔六姐之后,长崎一带如今逐渐就有中华巨贾迁居而去,许多都是隐姓埋名,不知来历,恐怕和将军都是一个来路……”
“真不知是如何穷凶极恶之徒,竟连国内都不敢呆了,要到藩国来刷洗出身……”
庄将军自己虽然也是在国内存身不得的,但他认为这主要还怪庄素女,他自己实在是逼不得已,因此对于长崎的其余华商,他是很有些戒惧的。黄师爷也认为,长崎是个好去处,但又不那么好,因为那是十八芝的地头,己方携巨款去长崎安家,有被黑吃黑的危险,或许可以换个地方,去高丽两大汉人道,又或者去琉球的那霸,“琉球虽小,却也是独立藩国,用了我等汉人衣冠,那霸一带也是繁华,百姓衣冠又比长崎一代所谓的月代头要悦目一些。”
为何去北而不去南呢?主要是南洋如今也是买活军的地盘,当地的华人已经被盘过一遍了,要再加入有困难,而北面这里,根据买活军的‘小冰河期’理论,未来数十年内,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发展,至少目前不是买活军战略的重点——其实就连朝廷,都是仰仗着这一点继续苟活呢,更何况庄将军一行人呢?因此,方针很快便定下来了:寻机卖船,去东瀛列岛,不论是那霸还是长崎,找一座城市栖身下来,稳守富家翁这底线,等候时机,若是时势到了,取下海岛,以岛主身份再投靠买活军,岂不风光?
不仅仅是庄将军,便连心腹众人,也都认为这是死中求活之举——不远扬海外,他们也根本无法接回陷在买地的亲人,在庄素女裹挟卷款之后,将军府实际上已经明确分裂为两个阵营,所有没被裹挟而去的从人,可想而知在构陷中都会成为将军的帮凶。
这些心腹,他们是不敢去买地接人的,生怕被钓鱼了,而跟庄素女去买地的扈从近百,被裹挟去而有强烈回归意愿的,大概是十七八人左右,她们也不敢反口指证庄素女——从信中可知,庄素女开了个服装厂,把她们都收留在其中做工,其实也等于是进行严密监视,便连寄信收信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被同事们发觉了。
便是要辞工出来呢,说实话,年岁上去了也不敢一个人孤身找回家来,实在是行不得路,双方通信又是非常不便,总之,如今的情况肯定是无法接人的,只能等去海外立足稳定之后,再设法联系她们了。
把其中种种利弊,都分析清楚之后,大家的决心也就都立起来了,首先第一步就是凑够给庄将军恩主,兵部王尚书的孝敬,庄将军变卖田产,黄师爷也友情赞助了二百两,凑够两千两银子,黄师爷亲自上京,请王尚书管家花天酒地了数日,便得了准话,去隆长寺刻书坊附近的书画铺子里,花两千两银子买了一张唐寅的画,送入王尚书府中请他品鉴——
这件事就这么办成了,至于王尚书品鉴完了以后,用什么价格把它卖出去,是否卖回原铺子,这书画是不是真的,这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反正,王尚书雅好书画这是光明正大的雅癖,便收门生孝敬的一二卷书画,便被锦衣卫知道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两千两银子,若是从前远远不够,但这些年来,‘环买’地区的官职,远不如从前那样吃香了,尤其是水师将军,随时都有丢官去职,甚至是被问罪的压力,如今竟也给他们办下来了,庄将军虽然历经了小妾出逃的丑闻,但最后竟还升官晋职,当即就收到了苏松水师任上同僚、下属们的贺礼,小小回血了三百多四百两银子。
来到羊城这里,点算库存时,又笑纳了上一任将军的少许馈赠——他也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没有狠狠盘点军库了。虽然按理说这是短视之举,因为交账压力将会来到他这里,但反正如果一切顺利,庄将军也就用不着交账了,是以他没有丝毫的思想负担,十分爽快,还被盛赞了一番,很快就坐稳了水师将军之位。
说来,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他这里刚刚是坐稳了位置,就迎来买地出兵广北的消息——这岂不是正中庄将军的下怀?若是无事,盘点水师船只也罢了,过问民船就有弄权之嫌,也会受到总督府的警告,但如今可谓是天赐良机,不但总督疟疾犯了,眼看要不好,又迎来了战事,有了现成的借口,这里刚把民船盘点了一番,心里有了些数,就又传来了长须仙老在羊城的消息,而且,眼见的此事已经引起了船东的恐慌,为怕买军入寇,甚至是愿意积极献船,协防羊城!
天下还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事儿吗?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也难怪庄将军的嘴都要笑烂了,众人欢庆了一番,这才逐渐冷静下来,庄将军虽无经济头脑,但行军布阵多年,遇事还是有主见的,此时便沉稳吩咐黄师爷道,“夫子,今日首先便要确定两件事!”
“第一,我等弟兄能吃下多大的船队,十八芝那里又要多少,我们自己带走多少,这一点先要算清楚了,收纳民船要有个限度,若是多了,于我等大计反而是个妨碍。”
这是有道理的,众人也都是点头,毕竟,庄将军的心腹班底总有极限,真要来两百艘民船组成的大船队,十八芝吃不下去不说,他们也不可能强行把船只递交过去吧,还是要以心腹班底能掌握的船只为限才好。
“第二,就更是重中之重了,”庄将军敲了敲桌子,强调道,“要立刻派出人手,掌握长须仙老的所在,随后卖力把这个消息往外鼓吹——既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长须仙老就在城内,买活军要打过来了,又不能让他被旁人抓到,直接递交给买活军——消息必须送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买活军要找的人在羊城港里。”
“这羊城港,买活军是不想打也得打,不想来啊——也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