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兄,刘兄,快快请坐——听说你日前去将军府上拜访过,小弟等已经是苦等你许久了!实在是近日城中的消息,让人放心不下啊——不说别的,如今城里的米价都是一日三变!都说买活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甚至在汕州,也已经有人看到了买活军的舰队,浩浩荡荡的要往新安那里去呢!”
“何止啊!现在城门口都已经是挤成一团了,多得是百姓回乡去的,还有那些从敬州来投亲的百姓,说来也是可怜,才刚刚安顿下来呢,这就又动身了,我家巷子前头,卖龙龛糍的老刘,他家内兄就刚从敬州来投靠,一家老小五六人,他那小屋好容易才安顿下来,这下可好,又要跑——他和我说,他要跑,他内兄都疲了,反倒是不想跑了,他便把龙龛糍的摊子托付给内兄,让我们见到摊子换人,无需惊慌呢!”
“那他内兄做的龙龛糍滋味如何?”
“不知道——这会儿城里米价涨得这么高了,他内兄还如何舍得卖龙龛糍?那点陈米自然也不磨了,自己留着吃也还罢了,这是如今城里的局势还不算太紧张,买活军还没有来,否则,我估他内兄还要把米偷运到别处去居住,留在老住处,怕遭贼!”
“是喔,城里现在成班扑街仔到处趁乱生事,还好他这买卖,平时都是担去码头做的,也很少人知道他住在你们巷口!”
“你啲长舌公,人家刘兄坐下来,茶都喝了两杯,一句话没说过,让他说啦——上次去见将军府,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买活军究竟会不会打过来——说来,刘兄你都透露个数给大家,花了多少钱进去喝杯茶的?”
“是了!那个长须仙老到底是真是假啰,是否仆街将军为了出兵编造出来的借口!?”
满堂人顿时又轰然附和起来,都是期待地看着刘阿弟,等着他的回答,刘阿弟又喝了一口茶,巡视了一番后堂众人:今日这船商团行惯用来议事的小花厅里,简直是囊括了羊城港所有吃造船这口饭的商户,哪怕是和官府合作紧密,本身也有一定官衔在身的官船营造坊大匠人,也派了亲人来此,可见对于现在城中的局势,大家多少都有些不安,很急于得到将军府里的消息,买活军到底来不来,将军府到底打不打,已成为了现在城中百姓上下一心,最关心的两个问题。
这样的局势,实际上是张朋和刘阿弟一力促成,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对两个小船商来说都是首次,饶是刘阿弟心智坚毅如铁石,此时也不禁有些隐隐的眩晕,他和藏在人群中的张朋交换了个眼色,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方才压低了声音,有些凝重地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小弟我也就不推脱了,此前去将军府,的确探听到了一些信息——说来也是巧,其实我塞钱进去,花了二十多两银子,本来是想求见将军府黄师爷,请他美言几句,把我家的民船从花名册上勾掉——”
这就是如今所有船商都在竭力达成的事情,二十两也的确是行情价,不少船商已经在点头了,表示自己也是这个价格见了黄师爷一面,“都冇鬼用啫,见了面,姓黄的东拉西扯,怎么都不肯开价,就是要把船征走啰!”
“不是吧,我们前日去见,开价了的嚄,五百两买平安,船名就立刻勾掉的,就如勾生死簿一般,当即办事的!”
“五百两?我都开到六百两他也不肯松口!”
众人不免又叉开了一会,议论并总结将军府的态度——将军府原本似乎对所有说情商人,反响都是冷淡,完全不给准话,但自从城里开始大肆流行长须仙老是真老母教教首的消息,将军府的态度就开始分为两极了,有些商人还是拿不到准话,似乎还是要征用他们的民船,有些则得了暗示,数百两银子可买个平安。一切变化的节点,似乎就是刘阿弟去见将军府那一日,长须仙老的消息,在城内开始流传,将军府的态度也来了转折。
同行同业,人数众多,大家把消息一对,自然就显出了刘阿弟来,也是因此,刘阿弟此刻其实也是承受了不少无言压力的——众人虽然没有明言,但或许也有些人怀疑,就是刘阿弟向庄将军告了密,为的就是能保全自家的船只。不过,大家见到现在刘阿弟的表情,这份猜疑似乎也有所减少了——
刘阿弟提到当日,面上便是现出了逼真的怨恨之色,等到堂内稍微安静了下来,便苦笑着继续往下,吐露了秘闻,“要说长须仙老这消息,也的确和小弟有关——小弟入内之后,本来是想探探黄师爷,到底要收多少孝敬才敢松手,但黄师爷却是和小弟天南海北,瞎扯个不停,小弟这里,也没有办法,只能陪着聊下去,不知不觉,便说起了城里的教派。”
“黄师爷问小弟,本地的船行,信奉的是罗祖还是无生老母,还说他就是罗祖教中的供奉,在姑苏的一带的罗祖坛中,也是有点人脉在的……”
水师将军的师爷,吃点罗祖教的供奉,结识些弟子,本也在情理之中,众人闻言,都是喟叹起来,大约都猜到了刘阿弟的应对,“那你就说了长须仙老?”
“小弟可不就被他套出话了!说了,本地罗祖教中,有头有脸的是孟老倌和长须仙老,这长须仙老数年起便在羊城传道,近日也有开坛……”
说到这里,刘阿弟也是气得一拍桌子,差点没摔茶杯,长吁短叹了许久,方才气道,“那挨千刀的黄师爷,一听这话,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呵斥道,‘好哇!原来你也是买活军要抓的真老母教’!”
如此,刘阿弟这里的一条线索,就非常明确了:羊城将军之前为何要点算船只?想必就是知道了长须仙老是买活军要找的祸首,也隐约听说长须仙老就在城中,现在从刘阿弟这里,诈出了实话,便立刻开始真正要备战了。那些不得准话的船商,应当是已经有船被看上了要去助战,能花钱消灾的那些,则是本就没被挑中的,因此允许他们孝敬一二,暂时脱身出来。
而庄将军的计划呢,大家也都能猜的到——大概就是佯装去截停买活军的水师,扬帆出海,然后过一段时日再丢盔卸甲的回来,声称自己拦阻了水师,战损了不少船只,无力再行水战,于是把羊城城门关闭,消极防守,自己这里派出心腹去别的港口把吞没的船只一出手,等到买活军打来了,或是投降或是逃走……投降的话,说不定还能找找后账,但若是逃走了,那这船可真就是没影子了!
“小弟这里,无奈何,做了第一个被勒索船只的——还要说是自愿献船守城……”
刘阿弟说到这里,也是苦笑连连,抱怨道,“那黄师爷是丝毫话柄不留,硬是把这事儿说成是我听说长须仙老在羊城,买活军要来打,惊慌之下自愿献船助战,还要给小弟我请什么狗屁表彰——各位弟兄,大家可评评理,我等造船的,难道还会怕买活军来吗?我们虽不说盼望着买活军拿下羊城,但至少也是两不想帮吧!我惊慌个什么?还害怕到自愿献船的地步,诸位想想,这合乎情理吗!”
“怪道了!”
人群里,张朋便是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说,将军府传来的消息,怎么可能是真的——阿弟你就不是这种人!”
“就是!就是!我们这也是听说,这事是你说的……可不是听着就不可信,我就说还要听听阿弟是怎么讲的!”
也有三五人附和了起来,果然,都是从将军府已经初步结交了的下人那里,知道了一些‘长须仙老’事件的起源,却又将信将疑,还是想听听自己人刘阿弟是怎么说的——这些下人,多数都是使了银子,刚刚结交的外乡人,怎么说在这些人心中,还是刘阿弟更可信一些。
况且,刘阿弟说的道理也的确是站得住脚的,羊城港这里的船商,不是和屈大胡子一样,阖家去买地谋生,就是派遣了子侄过去,他们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讲,都是羊城这里最亲买的人群,要说刘阿弟因为买活军来袭而慌乱到去献船,这实在太过荒谬,谁能相信?
“这狗屁将军,胃口大得不怕撑死自己吗?!”
等到刘阿弟把消息这么一解释,大家都一下把怒火全都集中在庄将军身上了,你一言我一语,都是骂他多事的,甚至很多人都怀疑,他是为了发财,才栽赃长须仙老,为的就是引买活军入来,如此自己可以盘剥船商——“我手下兄弟也是有说,长须仙老的消息,他们是某日亲眼看着将军府的亲兵往外外放的……”
“是,是!这消息就是某日某亲兵亲自和我们说的!他说是刘阿弟说的,还说买活军已经在路上了!”
不断有证人证明,此事最早就是将军府在散播消息,证据可以说是一个个的浮现,如今大家已经完全深信,庄将军要么是战争狂人,为了聚集所有力量和买活军一战,不惜散播谣言,把买活军引来,要么就是图谋不轨,实际上就是想发战争财——
其实不管是什么意图,对老百姓和船商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战争狂人,那就是真的打……真的打会是谁赢,大家用屁股都能想得出来,结果就是羊城水师和战船、民船估计是全军覆没,留下毫无防护力量的羊城迎接买活军的愤怒;图谋不轨……那也差不多,损失掉的战船和民船也会削弱羊城的防守力量,到时候庄将军一走了之,留下来的百姓们还是只能束手无策地迎接买地的虎狼之师。
“……那还不如咱们现在就反了呢!”
正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无人做,当此事的内情逐渐分明而利弊完全清晰之后,便不断地有人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并且并非是一时意气,反而相当的认真——“我说兄弟们,与其把银两和船只白白送给姓庄的,留下咱们羊城父老向买活军解释,甚至——甚至和敬州那样,被买活军搞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那还不如,这会儿咱们自己反了,把羊城做成丰饶县,做成——做成川蜀那个,那个……”
“叙州!”
“噢噢,对对,川蜀那个叙州!做成叙州那样!我们先反了,让买活军来接收,不就好了吗!”
“就是!”
“说得对!”
此时满堂百余人,也有数十人都是义愤填膺,宁可把家产都献给买活军,也不愿意便宜了庄将军的,和庄将军作对的势头,已经渐成,只是还有些老成者,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刘阿弟也是叹气道,“兄长们,我难道不气吗?我是第一个被勒索的!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说羊城水师,不是买活军的对手,但对付我等这些乌合之众……那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得已,也只能由得他们把我新造的一艘大船拿去了,唉!”
他垂头丧气的,显然是自感窝囊却又确实无能为力,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都是跟着叹息起来,原本主张要立刻造反的人,除了一二热血上涌不顾实际者之外,也都不响了,一时间满堂人逐渐寂静,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彷徨,虽然血气渐渐平复,但却又有一股不平的缠绵怨恨,在无奈中被酝酿了出来——难道,竟是回天乏术,要被庄将军得逞了去不成?
刘阿弟见众人沉默,虽有人在说请总督做主之类的话语,但众人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便知道差不多众人都已经入彀,当下给张朋使了个眼色,张朋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正要高声出来发言时,却听得人群一角,有人弱弱说道,“这……我们是否可以将计就计,诈做献船支持水师守城——”
“不管真打假打,既然船给了他,总是要打一打的,到时候,等到和买活军水师对垒之时,我们再投向买地那里,反过来对付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