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 姜颜都在琢磨着请辞表该如何写。
其实她已上书好几次,请求留在朝堂效力,甚至愿立下状书绝不附庸于任何党派,但几番努力争取皆被驳回。朝中铁律就是铁律, 她插手阮玉一案,游说朝官修订律法已是坏了规矩,断不可能再有成婚后还留在朝堂为官的可能。
连太子都对她的事爱莫能助,没有两全的法子。
为官半载, 虽无建树,但一想到立刻就要离开翰林院回归平凡, 姜颜又生出几分不舍, 仿佛那些枯燥的编书修史的工作也变得可爱起来。
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朝堂既是严令禁止男女官员之间通婚, 少不得要做个抉择。
到了十月中旬,姜颜才将请辞表写好, 递交文华殿太子处批示,没想到被拒绝了。
“前些日子才肃清了薛家党羽, 朝中已是空缺颇多, 实在是不能走人了。我知你与苻离情投意合,这些年一路走来,也该到成婚的年纪。可半个月后便是母后寿辰, 下个月月底又要主持祭天大典, 文书、祝词等诸多事宜, 还需姜编修起手置办才行, 交与旁人,我不放心。”
文华殿内,朱文礼将她递上来的请辞折子合拢放置桌上,微笑着道,“请辞之事,以后再议。放心,最迟明年立夏,我定会给你答复。”
朱文礼倒是会说话,姜颜自然不会傻到朝廷真非自己不可。按以往不成文的规矩,为表朝廷惜才,但凡官员生出辞官退隐之心,朝廷都不会立即同意,而是要再三挽留,如此数回合之后方放行。
约莫还得磨上一年半载方可成功。
又兴许是朱文礼的缓兵之计。
姜颜决定赌一把。
她请求朱文礼道:“殿下,既然朝堂容不下臣,便让臣去国子监领一席之地罢。我很爱苻离,但说实话,我亦不甘心止步于此,若是连争都不争取一番就退出,我愧见江东父老。”
朱文礼只是沉默,许久才笑道:“不急,明年再说。”
回家后同苻离说起此事,姜颜还笑着问他:“你说要是太子不答应我的请求,辞官之后我去干点什么营生好?莫不是要在应天府卖扇挥墨为生?”
苻离倚在窗边拭刀,闻言从雪白的刀刃后抬眼看她,淡然道:“我养不起你?”
“谁稀罕你养?银子得是自个儿挣来的,花着才有意思。”姜颜穿着一身圆领的赭石色常服,歪在书房榻上调笑道,“俗言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我若总依傍于你,花你的钱吃你饭,说不定就要受你的气。可若我有一技傍身,那就不怕你始乱终弃啦!若哪天你真厌弃我,我即刻揣着银子出门,去找个更年轻的少年郎!”
“你敢!”苻离欺身恐吓她。
姜颜非但不怕,反而挑衅般看着他,“你敢我便敢。”
挑衅的结果自然就是被压在榻上狠狠地‘审讯’了一顿。片刻,姜颜捂着被吻到红肿发麻的嘴唇,半晌没回过神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晚给苻离过了生辰之后,他便越发放肆,‘欺负’起人来简直轻车熟路,令人招架不住。
“你这人怎么这样?”姜颜摸了摸嘴唇,见没破皮才放下心来,叹道,“我同你开玩笑呢。”
“我知道。”苻离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沉,嘴角勾着极淡的弧度道,“谅你也不敢。”
“你既是知道我的心意,还咬我作甚?”很快,姜颜反应过来,“你故意的?”
她懒洋洋伸手去捶苻离的肩,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截住拳头包在掌心。
苻离顺势倾身,与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清冷深邃的眼眸如幽潭月影,低声道:“阿颜,我想再见你穿裙裳的样子。”说罢,他侧首,在姜颜唇上落下一吻。
与方才的热烈缠绵不同,这一吻更轻柔怜惜,蜻蜓点水般掠过。
姜颜的心湖被这一吻搅乱了涟漪,‘哎呀’一声笑道:“皇后寿诞,年底祭天,我帮着礼部忙得脚不沾地,哪有什么时间穿裙子?”话虽如此,她却终究不舍得推开苻离,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如同在安抚一只矜贵的大猫。
就在姜颜忙着准备第二封请辞表时,许久不曾见面的国子监司业岑冀托人来信,请姜颜抽空回国子监一趟,有要事商议。
姜颜永远记得岑司业对她的教导之恩,更记得联名上书时这位老人挺身而出的模样。她不敢怠慢,待修补撰写完翰林院中的文书,便启程去了国子监。
许久未见,国子监中又来了一批新的少年,望着他们年轻稚气的脸庞,姜颜总会想起三四年前的自己。
去博士厅的路上遇见了苻璟,姜颜便顺道同他聊了两句。这个苻家二公子已经十七岁了,生得和苻离一般高,兄弟俩面容亦有七分相似,只是苻璟气质柔和、眉目含笑,全然不似他兄长那般冷傲强硬……问其学业,苻璟说国子学内班中少有能与他匹敌者,基本能稳住第一,姜颜便连连点头称赞,弄得苻璟十分不好意思。
苻家的人,当真没有一个庸才。
如此想着,姜颜推门进了博士厅,岑司业端着一杯苦茶,已经等候在此。
“学生姜颜,拜见岑司业!”姜颜行了礼,起身笑道,“不知司业叫学生来此,可有要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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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颜,你过来。”岑司业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冷着一张脸,可须发明显花白了许多,精神不似三年前那般矍铄。待姜颜走进,他才放下莲心苦茶,问道,“听冯祭酒说,你近来似乎萌生解绶去职之心,可有其事?”
“是。”姜颜坦然道,“不过并非立刻辞官,学生会将自己该做的本分做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岑司业的脸色沉了沉:“哼,当初吵着要科举入仕的是你,才过了半年又闹着辞官的也是你,如此随性自由,可当为官之道是儿戏?”
“司业教训的是。当初因阮玉一案,学生愤而入仕;又因苻离之情,而萌生归隐,实在是过于草莽。”这些年来,姜颜已对岑司业的嘴硬心软司空见惯了,垂首解释道,“然朝堂规矩严苛,学生做此决定,实属无奈。”
朔州的战火,苻离的退学,被迫解除的婚约,祭祀的暗杀,还有几经生死后与薛家的一场恶战……这三年半以来,苻离和姜颜经历了多少坎坷,岑司业是看在眼里的。
于公,他理解姜颜的决定;于私,他不愿见爱徒泯然众人。
半晌,岑司业终是叹了一声,道:“随你去罢。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夫管不着了。”说罢,他示意姜颜跟上,“随我来。”
岑司业将姜颜带去了典籍楼。
迈上石阶,推开古朴厚重的大门,饱经历史浸润的翰墨书香扑面而来。再次来到这座巍峨的楼阁,姜颜仍是感慨万千,无数个科考前的夜晚,她便是在这挑灯夜读、备战到天明,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笔一墨,她都了然于心。
来到最里层的一间小屋,岑司业在案几前站定。窗外冬阳斜斜投入,照亮了案几上的一块靛蓝花布,花布下一团凸起,似乎盖着什么物件。
岑司业示意姜颜揭开花布,姜颜虽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靛蓝花布揭开的一瞬,扬起的灰尘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碎光,尘埃落定,一只陈旧的书篓呈现眼前。
姜颜霎时瞪大了眼,呼吸一窒,关于过往的记忆如山呼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她记得这只书篓,也记得书篓上那些斑驳的暗痕是从谁身体里喷洒出来的鲜血,更记得大同府边境那轮凄寒的残月和月光下的刀光剑影……地下古楼遗址坍塌,埋葬了一个少年儒生的梦与生命。
“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我这篓都是千年前所著《风俗录》和《异人志》,乃魏晋遗留下来的孤本,决不能丢了!”
“我走、走不了了……请二位……将书籍带回……应天府……”
“告诉冯祭酒……学生季平……不辱使命……”
回忆与现实交织,书篓中的残卷码得整整齐齐,那是三年前,季平用自己的生命护住的魏晋孤本。
三年过去了,书卷和篓子上的鲜血已经变成了干涸的暗红铁锈色,却仍触目惊心。
姜颜攥紧了手中的蓝布,侧首道:“司业,这是……”
“这是季平拼死护住的《风俗录》和《异人志》孤本。三年多来,冯祭酒与老夫我、荀司业三人修补了三百余卷从大同府古楼遗址带回来的残卷,唯有季平的这三十七卷,我们不敢轻易下手。”
岑司业负手而立,苍老清瘦的身躯立在三尺冷淡的冬阳中,就像是一根标杆般孤寂、倔强。他说,“这一篓染血的书、三十七卷孤本,分量太重太重,除了你们那批从朔州厮杀回来的学生,谁也没有资格动它。可这三年来,魏惊鸿和邬眠雪成亲,苻离弃文从武,季悬殿试落榜后便游走天涯,程温……”
提到程温的名字时,岑司业摇了摇头,“思来想去,那六人中唯有官至翰林院的你,能继承季平遗志,替他整理好这三十七卷书籍。当然,若是你不愿意……”
“我愿意。”姜颜斩钉截铁道。
魏晋孤本,世间独一无二的文墨瑰宝,莫说是主笔,即便是有幸参与修补校注都是一种莫大的荣耀,理应由当世大儒完成才对,为何会交给她这样一介籍籍无名的刀笔吏?
似是看出了姜颜的疑虑,岑司业道:“老夫说了,这一篓子染血的书分量太重,除了从朔州的死人堆里爬出的你们,谁也没有资格动它。”
浑浊苍老的嗓音,却带着儒家风骨,掷地有声。
姜颜将季平的那篓书带回了翰林院。修补校注孤本是项大任务,何况这些书对姜颜乃至所有太学生而言意义非凡,若堪对校注完成,少说要一年半载,指不定要耽误婚期……
她不知该如何同苻离交代。
谁知那晚夜谈,苻离知道她即将要修补的孤本是季平从隧道里拼死带出来的那批时,却并未生气,只是眸色沉重了些许。过了许久,他伸手揉了揉姜颜的脑袋道:“好好修补校注,莫急。”
姜颜知道,对于季平,苻离一直心有愧疚。他许诺了会带他回去,可带回的却只是他的尸首。
心中一酸,姜颜起身抱住了苻离,竭力用笑颜掩盖住心中的酸楚,道:“啊呀,小苻大人这般通情达理,我都不适应了。”
苻离又怎会看不出她是在想方设法宽慰自己?当即心中一软,揽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低声道,“也不是对谁都这般通情达理的,不过是看在你是我未过门妻子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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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将姜颜张扬明媚的笑脸按入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别让我等太久,阿颜。”他说。
十一月初,皇后娘娘寿诞,在宫中宴请命妇和大臣女眷,其中包括阮尚书家未婚的三姑娘阮玉。
按礼,阮玉是庶出,没资格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但薛家一案后,兴许是皇后对阮玉有愧,故而破格邀请她赴宴。
阮玉大病初愈,加之本就性格内敛软糯,与周围那群光鲜亮丽、口若悬河的命妇、贵女们格格不入,只待了一小会儿,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告退了。
皇后是知道阮玉身子弱的,并未强加挽留,当即命人赏了她一对镯子、两支点翠并南海珍珠等物,并体贴地让她自行在宫中游玩闲逛,累了再送她回府。
阮玉知道姜颜在翰林院任职编修,难得进宫一次,想着顺道去看看她才好。谁知宫中格局复杂,三步一阁,十步一楼,宫道交错,一不小心便迷了方向。
她性格内向,不太敢同路边步履匆忙又沉默的太监、宫女们搭讪,便自个儿胡乱摸索着前进。冬天的阳光不算炙热,但晒久了,脑门上便蒙上了一层虚汗,阮玉隐隐有些心慌,只觉得自己越走越偏,不知到了谁家殿宇,连宴会的丝乐声都听不见了。
面前是狭长的、没有尽头的宫道,身后是朱漆大门,檐下‘詹士府’的牌匾在阳光下折射出金灿灿的光,巍峨而肃穆。这会子连宫女和太监都没了,阮玉徘徊在原地,绞着袖子,不知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鼓足勇气去这个詹士府中问路……
正踟蹰着,忽闻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带着些许诧异道:“阮姑娘?”
这声音来得突然,阮玉双肩一颤,下意识回头,便见以为身穿绯色绣云雁官袍的年轻男子立在檐下,俊秀的脸上展开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问:“在下詹士府程温。姑娘……可是迷路了?”
微风拂来,阮玉又想起了那支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狼毫笔,以及莲灯之下神色怅惘的俊秀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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